之前闲鱼对万屋有多期待,希望落空后就有多失落,这样郁闷的心情一直到下午贺茂忠行教导他们学习写符箓的时候,也没有改善。所谓一点灵光即是符,闲鱼满脑子忧伤,又哪来的灵光能调集灵力写出成功的符箓呢。她自己也知道现在的状态不好,所以拼命的收拢心神想要集中精力,可越是想要写好,反而越是因急躁犯下更多错误。
再闲鱼又一次将符纸写破的时候,贺茂忠行道“今天便到此为止,你们先回去吧。”
闲鱼低落的叹了口气,将没写成功的灵符都收拾起来,对着忠行行礼后准备离开。而这个时候,在上首并不急着离开的忠行开口道“清微丹诀有书法中之要,非专干符,非泥于咒,先以我之正气,合将之灵。”术士内炼通灵,方能制符。这不仅是对其本身灵力的要求,还有对精神上的。他有些担忧鱼姬的状态,毕竟她年幼又身为女子,便又多叮嘱道“不要辜负了那位风神大人特地为你求得的御守。”
御守?闲鱼怔了下,下意识的按住胸口,她抓住脖颈的红绳,将它提了出来,道“这是…风神大人给我的?”
并不意外弟子不知道昨夜风神来过,总行颔首道“没错。”
得到答案后,闲鱼说不出现在是怎样的心情,她两手捧着御守,问道“师父,这也是风神大人神社的御守么?可我记得,他的社纹并不是这样的。”一目连的神纹应该是眼睛的简笔,可这个御守上画着的却是星梅。
“自然,这是北野天满宫供奉的新晋学问之神——菅原道真的御守。”忠行放下手中的毛笔,语气异常严厉道“神明与神明之间的关系并不融洽,一位古老风神低头去求取新晋神明的赐福……鱼姬啊鱼姬,这份恩情,你定然要牢牢地记住。”
“我会的。”捧着御守,闲鱼抿着唇,重重的点了点头。
年幼女孩眼中的认真取悦了忠行,也是他多言了,赖光的女儿,又怎么可能是忘恩负义之辈呢。想到好友抱怨过的,鱼姬曾以真名起誓侍奉风神的事情,忠行便提醒道“昨夜那位风神降临之时,不仅气息浅薄,连身形都只是勉强凝聚。怕是等不到你成为巫女,便要消散了。”
仿佛心被人掏出来扔进冷库,不仅长了冻疮,还在不断的开裂。忠行的话,毫不客气的提醒了闲鱼一直忽略的事情,那就是一目连可能堕妖的现实。如今的她已经能够分清楚妖力和神力的区别,也很明白现在的他依然是风神,附加在铃铛上的风神之佑,以及后来的那叠风符带给了闲鱼一个错觉,让她以为如今一目连依然神力充沛,一切都还为时尚早……
如今她才意识到,她把一切都想的太理所当然了。
是啊,在她还是闲鱼的时候,就算粗心大意,也总是有父母在身边善后。后来在公司实习,也总是和同学、同事们一起,大家能彼此扶持。哪怕毕业后父母意外去世,闲鱼没有了避风港,她也只是懦弱的缩在鸟笼里,所谓的独立,也不过在那方寸之间。以前闲鱼能够独自活下去,并不是因为她有多坚强成熟,完全是因为成年后的她生活在一个和平富饶的现代化城市。
不会做饭可以叫外卖,遇到困难就上网搜索一下……但平安时代没有那样的便利。她觉得自己是成年人已经想的很周全了,可实际上全是空想。如果仔细琢磨一下的话就会发现,就算神祇宫会对巫女物资和保护,但在一无所有的古代,只做家务事也不是那么简单的……
忠行不是拥有灵视的麻仓叶王,见鱼姬的脸色难看,也只以为她是被这意外吓到了。看小徒弟似被自己吓的不轻,他倒有些担心了,一改以往对什么都云淡风轻的态度,轻声安慰道“你也不用担心,过几日夏越大祓式,我的妹妹文子会从稻荷大社归来短住,她是稻荷神御馔津大人的巫女,自然会教你如何供奉神明。一人的新愿或许不足,可至少不会消失,等你成为巫女,可以另想办法收集信仰。”
闲鱼的心定了定,握着御守轻轻点头。她拿着画失败的一叠灵符和纸笔回到原本的坐席上,又蹲在桌案上尝试绘制。
忠行并没有出声反对,他将手里的书文整理好,便离开将书房的空间留给弟子。不过他前脚刚离开书房,狐之助便偷偷摸摸的跑了进来,它没有打扰她,只是蹲在闲鱼身边看她认真的写着符箓,只是不意外的,写好的雷咒又和先前无数次一样以失败告终。
“唉……”闲鱼挫败的叹了口气。
狐之助在一边干着急,他刚想开口安慰,便被门外的脚步声吓得赶紧钻到了闲鱼的袖子里。来的人是麻仓叶王,他抱着一叠书走了进来,目光在狐之助躲藏的袖口停留了一秒,便满不在乎的挪开。
闲鱼铺开一张新纸张,拿起笔继续开始书写,但她才刚沾好墨水,毛笔的顶端便被叶王按住。他握住竹竿的上方,带着闲鱼的手在纸上流畅的写出雷咒的讳字,并道“法是心之臣,心是法之主。无疑则心正,心正则法灵。守一则心专,心专则法验。”他漂亮的收笔,灵力也在同时运转于符箓上“非法之灵验,盖汝心所以。”
拿起那张完美的雷符,回想着方才在毛笔上感受过的灵力运行,闲鱼道“谢谢你啊,叶王师兄。”
“今天所学都出自神霄雷法,你不妨先回去看看。”叶王转身从书架上抽出几本新书,回头见闲鱼还在看他,便道“课程进度不能放慢了,我们在这里学习的时间可是有限的。”
“如果无法静下心来,那就出去走走吧。”晴明不知何时出现在外面,他隔着御帘站在午后日光下,透过竹帘狭小的缝隙,道“心乱的时候,强行让自己冷静下来,也只会适得其反。”隔着帘子,闲鱼和叶王看不清他的脸,可脑中却能自然而然的描绘出他笑的样子。
去外面啊……说起来闲鱼来到平安京后,活动空间便只固定在赖光和贺茂的府邸,晴明这么一说,她也有些心动。
叶王并没有反对晴明的提议,别说是闲鱼,便是他被收养后,也很久没有离开过府邸了。
门外的晴明看了看天空,道“那么,明日我们去岚山吧。”说完,他将目光移回室内,意味深长道“只不过,到时候要委屈一下师妹了。”毕竟是风头正盛的源少将之女,当然不能肆无忌惮的和外男跑去山野。
闲鱼一脸懵懂。
……
第二天,闲鱼便知道晴明所说的冒犯是什么了,她被式神簇拥着换上了一身男孩的打扮,头发也被梳成了她先前嘲笑过的总角。但闲鱼这时候便不会计较那么多了,因为男童的打扮要比女孩子凉快的多,相比起来也更方面活动。也拜这萌二发型所赐,平安京好看点的孩子在这个年纪都长的男女莫辩,她的脸多精致可爱,也不显突兀。
踮着脚转了一圈,闲鱼体会到久违的清爽畅快,不过在见到保宪带着几个武士骑马过来的时候,她还是赶紧回到叶王身边站好。
这次要和他们一起前往岚山的大师兄保宪并不是一个人来的,在他身边还有几个贵族少年,其中一个见到晴明等人,便问道“保宪,这便是你的师弟们吧,这晴明和叶王我倒是见过,另一个呢,也是忠行大人的弟子?”
听到这么问,不擅长撒谎的保宪立刻紧张起来,倒是闲鱼不慌不忙的站出来,道“没错,我也是在忠行大人门下修行的弟子。”
方才问话的贵族少年脸上一闪而过羡慕,他道“你叫什么名字?”
“源赖床。”这个格式完全没有问题,一看就是亲生的。
第17章
源赖床这名一听就是逗你玩的,贵族少年在心中腹诽贺茂大人的品味也是独特,只是碍于源氏如今和一手遮天的藤原道长同气连枝,贺茂忠行也是站在藤原家一边的,便不敢随便当着保宪的面随意吐槽,以免耽误了家人的仕途。藤原道长可是心狠手辣的人物,不仅将年方11的女儿提前着裳送进宫,还敢联合皇太后东三条院逼着不情愿的天皇再立中宫,完全不顾当时已经是天皇中宫的侄女藤原定子的处境。
在保宪带着师弟师妹们乘坐牛车离开后,方才说话的贵族才道“忠行大人真是古怪,所收的弟子都不是常人,先是安倍膳大夫家的狐狸儿子,离京归来又带回一个叫麻仓叶王的贱民之子。保宪也是可怜,作为亲子却被父亲丢在一边只继承历学。”
“谁能理解忠行大人的心思啊,若是常人,巴不得子孙将阴阳三道尽握手中呢。”又一位贵族公子接道,只是比起方才那位,他更大胆了些“世人都说贺茂忠行大公无私,不重权势,我看却并非如此。那源少将家中的鬼姬你知道吧,听说忠行大人竟也收留了她为弟子,先不说鬼姬的母亲可是大名鼎鼎的罗生门之鬼,就说以她女子的身份,怎么能够学习阴阳之术。那源少将作为武家不懂礼数,可阴阳头贺茂忠行怎会不知,可他还是认了鬼姬。说到底,不过是见源少将皇宠正盛,就想方设法的巴解呢。”
眼看着同伴越扯越过分,先前的贵族少年不敢随便接话了。就在这时,一位骑着白马的少年从巷口出现,手中还拿着弓箭,见到他之后,原本还在说话的几位贵族都沉默下来,态度也变得恭敬许多“博雅殿下,您这是?”
此时的博雅还处于皇籍,并没有被赐为源姓。和其他贵族孩子狩衣水干的画风不同,身份最为高贵的他反而穿着一套无袖风骚改良武士装,高马尾也有炫酷非主流红挑染,这幅被村口王师傅烫过头的造型怎么看都和别人不在一个次元,可其他人却对他的怪异视若无睹。
博雅不仅在造型上与众不同,尽显主角和路人的区别,连性格也特别清奇,他将弓箭收起背在后面,又拍了下马,这下贵族公子们才发现,马上竟然挂着一个血粼粼的妖怪脑袋。博雅颇为自得,笑道“这边是近日来一直在河源袭击平民的飞头蛮,被我一箭射死。弟弟们在家中一直好奇妖怪为何物,正好拿回去给他们见识见识。我母亲也在家中养胎,也能瞧个新鲜。”
“……还是算了吧博雅殿下,女子有孕是见不得血腥的。”几个贵族孩子觉得还是应该提醒一下。
“那真是可惜。”博雅很遗憾的将那可怜的妖怪随手丢在一边,吓得周围的路人连忙躲开。一直追在博雅马屁股后面跑的检非违使们立刻上前将头颅拎起,黑着脸提醒道“殿下,天皇诏令,病患死尸等一切秽物都禁止带入平安京,还请您不要为难我们。”
“我知道了。”博雅随意道,显然并没有放在心上。
……
不远处的暗巷里,带着小黑帽的俊秀男子展开卷轴,奋笔疾书中。他双肩的白发像沾了墨水的笔尖,用墨凝聚的鸟儿环绕在他四周,时不时调皮的啄弄他的发丝和衣袖。这样的人该是引人注目的,可时有路人经过暗巷,却视他为空气般无视走过。
俊秀的男子确实是妖怪,他是喜欢四处云游的书翁,记录着风土人情……也包括绯闻八卦。
“茨木童子不仅是女的还生了孩子?有趣,有趣。”
书翁收起卷轴,招来一只墨鸟,将这有趣的消息,传递给喜欢听故事的好友。
奇怪的传言经过书翁悄然传递到了妖怪世界里的时候,保宪已经骑马在前面开路,带着牛车里的师弟妹们到了岚山。山下的竹林是公认的风雅之地,也因此聚集着大量的贵族子弟,在这里吟诗作对不仅可以展现文采借机混入上流圈子,若是运气好的话,还能收获艳遇。
保宪知道师弟师妹在平安京是个什么风评,当父亲决定收徒的时候,他就收到了很多人面上义愤填膺实则是幸灾乐祸的所谓安慰。虽说知道碍于贵族的礼节,便是现在下车碰面他们也不会多说什么,但保宪还是驱车到了人烟较为稀少的山中,在一颗年岁久远的松树下停车。
“保宪大人,是不是靠前一些比较好,这山里藏有妖物,深入太危险了。”负责赶车的武士进言道。岚山景色秀美,可也是诸多妖怪的栖息之地,虽隔三差五便有阴阳师和僧侣们负责袚除,但也只限于山脚,不会上山。
“我们就在这周围活动,不会往山上去的。”保宪回答道。他并不认为会有危险,这个地方父亲经常带他来。
牛车一停,闲鱼便迫不及待的跳下车,这车厢对于三个人来说实在是有点挤了,尽管他们还是没有长成的孩子。舒展了下身体,身着男性装扮的闲鱼回头看向跟在后面下车的晴明和叶王,见他们两个正用奇怪的目光看自己,便道“怎么了?”
“师妹似对这装束十分满意啊,看来昨日在下那句[委屈师妹]说的有些多余了。”晴明回道。
“她的思维一向异于常人,现在巴不得以后都穿的轻松自在。”叶王倒是可以理解闲鱼的感受,对于出身平民的他来说,这身狩衣也并不怎么方便。他拉了下自己过长的袖子,嫌弃道“遮羞避寒的东西,不以方便为主,倒是设计成了累赘的样子。”
闲鱼瞥向叶王,想到这货未来披风空穿的猎奇造型,看来又是一个被平安时代的自虐衣着逼疯的家伙……
读取到闲鱼的思想,叶王也只是挑了下眉毛,脸色没有丝毫变化。
“叶王师弟,这么形容女子可不好。”保宪对这位出身平民,对贵族礼仪一无所知的师弟十分照顾,不仅担心他在仕途上受挫,也担心他将来无女子问津,便耐心教导道“京内的姬君们少有离开帘幕的时候,许多夫妻成亲后仍未知晓对方模样。对她们而言,男子的人品才学比长相更为重要,你方才对师妹的那句话若是传了出去,可是会被所有女子嫌弃的。”
叶王即使心中不以为然,可却能知晓保宪的关心,便道“多谢师兄提醒。”
“说到异于常人,师兄们比起我可是不遑多让。”闲鱼指了下叶王和麻仓好的脑袋,眯着眼睛挑剔道“男子们将发髻视为男性象征,宁愿被人瞧见赤身裸体都不愿被人看到帽子下面的发型。可是瞧瞧你们吧,披头散发,成何体统!”实际上他们乌帽下面头发的造型就是仿的那啥啥,源氏物语里的光源氏,在酱酱酿酿的时候都不会摘下帽子的。
经过闲鱼的提醒后,保宪才大惊失色的道“是、是啊,确实是不像样子……”虽说师弟们还小,不梳发髻,但也不该散发的。
无辜被牵连的晴明轻轻摇头,俯身摘下一串紫色的小花,虽不知名,但模样却很可人,他将花儿递给师妹,盈然笑道“鱼姬不要生气,这都是我们的错。今日来岚山可是为了散心,何必因为这些小事破坏心情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