闲鱼点点头,目光被神明手上和衣服上的东西所吸引,她道:“连大人,这家伙掉毛了啊。”
此时神明的衣服上已经粘上了一层毛绒,轻轻往下一抹,便能搓下大块的毛层。闲鱼伸手撸了下被一目连抱在怀里的猫咪,掌心便立刻被碎毛沾满,她甩甩手道:“它们天天掉毛吗?”
“是在换毛。”一目连摇摇头道。神域境先前经历过冬日,近日才转变为春季,猫咪们自然要换掉之前长好的厚绒毛。他顺着猫咪后背往下梳理,便刮出数撮毛来,将它们团成一团放在一边。
见状,闲鱼嘀咕道:“用手作用不大啊,要是有猫梳就好了。”
“…猫梳?”一目连停下团毛的动作。
“就是细齿的钉耙那种,齿牙短一些,有手柄,可以往下刮碎毛。”闲鱼两手比划着,见对面的神明目光迷茫,她起身道:“我画出来给您。”她又翻窗回到书房,在歌仙的瞪视下拿着纸笔翻了回去,撅着屁股趴在地板上描绘道:“就是这个形状。”
“我明白了。”一目连拿起那张图纸站起身,道:“这个并不难制作,我这就去挑选材料。”对于锻造神而言,锻造的本身的难度反而没有选材大,毕竟他所收藏的都是锻造神器的矿物,那显然不是凡猫能承受的。
闲鱼挥挥手目送神明离开,等他的气息从神域境消失后,她便收起笑容,双手抱膝靠在窗下继续发呆。髭切端着水杯走到她身边,慢悠悠的冲起茶来,他看了闲鱼一眼,没有出声打扰,只是将茶水放在她身边。
嘴巴埋在小手臂后面,闲鱼的声音有些闷闷的,她道:“哥哥,知道源义家吗?”
“八幡太郎啊。”髭切捧着杯子,吹了吹漂浮的叶片,才道:“知道呢,是赖信的孙子,作为武士而言很出色。稳固了源氏在北方的军力,被称为天下第一武勇之士,作为武士道的楷模被后世追捧。”
“不愧是赖信叔叔的孙子啊。”闲鱼忽然笑了起来。
“他就在山下吧。”髭切道。
“嗯……”闲鱼闷闷道。
“想见的话,就去见见吧,没有必要烦恼。倒是一直犹豫不决错过了机会,反倒更是念念不忘。”髭切将手中的茶一饮而尽,又补充道:“改变主意了,就立刻回来。”不管怎么说,她都不是没有退路的。
“嗯!”闲鱼站起身,迫不及待的离开了神域境,显然她是真的想要见见那孩子,只是缺少一个推手罢了。
此时神域境外的太阳刚升到东上,空气里还带着夜间的湿气和冰凉,闲鱼一路逆着风跑出神社,长袖摆动,刘海两边的发丝也被吹的飘起。山下的居民已经完成祭拜离开,走在拜道上的,多是城里或外地赶来的信众,人数并不多,闲鱼一路急行也没有冲撞到旁人。
被源贞澄驱逐的源义家不敢堵住神门,离开鸟居后便到了山里扎营。源贞澄并未因他的离开而退去,仍站在原地,手握着□□等待着。听到后方传来凌乱的脚步声,他睁开半阖着的眼睛,已经浑浊的视线瞬间清明,在那脚步经过自己身边的时候,他侧身挡住,然后便听到那已经阔别四十年,依旧不时在耳边响起的声音:“麻烦让一下好吗?”
她声音和过去别无二致。
姬君……
源贞澄无声的念着,他颤抖的拽下斗笠,将□□收回,回过身跪地道:“源贞澄,见过鱼姬大人。”这一跪很重,膝盖垂落在石阶上发出明显的声响,可那依然无法让武士的身体晃动半分。
熟悉的名字成功让闲鱼停下脚步,她回过头,只看到跪在地上垂着头的身影,和帽下露出的斑白鬓角。闲鱼想说的话被堵了回去,她看了看前方,随后扭头返回,走到源贞澄面前道:“贞澄,好久不见,你快站起来。”
源贞澄没有起身,依然保持着跪地的姿势,他掩去双目的水光,抿了下唇,努力让声音听上去更自然一些,他道:“姬君…赖光公临走前,有话托属下带给您。”他抬起头,露出那张被岁月摧残过,布满褶皱的陌生脸孔,他清晰的从她的瞳孔里看到那连自己都觉得陌生的自己。这张脸…老迈又丑陋,也成功将付丧神和晴明、保宪拼命维持的虚伪假象,用力的撕破在闲鱼面前。
姬君,已经四十年过去了。
大家都老了,只有你还是原来的样子。
闲鱼难以置信的深吸口气,在她的记忆里,贞澄仍是那个意气风发的俊秀少年。可是一转眼,他便成了现在这样陌生的模样,无论是脸还是声音,都找不到曾经的痕迹,那张还带着婴儿肥的稚嫩脸庞,被枯瘦沧桑的老者所取代。
源贞澄今年不过五十多岁,可一张脸却苍老如古稀,他四十年如一日的守在这山下,风吹雨淋未曾挪步,他守着他所侍奉的人,守着主公的命令,从少年守到鬓角发白,终于守到了他的姬君。
闲鱼两手紧抓着衣服,迟迟没有说出话来。源贞澄低头,一字一顿的,清晰说道:“赖光大人去前,已将您从家谱抹除,从此之后,您再不是源氏的姬君,不是源氏家主的女儿,只是伊贺明神的巫女。禁止您再百年内踏足京都,禁止您…接触源氏子孙。”说完,他闭目等待着,可等了许久,都没有等到她的回音,贞澄攥紧拳头,再次道:“鱼姬大人,您已经和源氏没有关系了。毕竟…您已经不是人类了。”
“……”
温热的水滴从上方跌落,打源贞澄的手边,他听到沉重的呼吸声,可在抬头的时候,却只看到她狼狈逃离的背影。
闲鱼衣袖的布料擦过贞澄的脸颊,他望着长长的参道,忽然伸手捂住半张脸低下头。这一次,他没有再忍耐,任由泪水透过指缝流出,宣泄着压抑已久的情绪,可哭着哭着,他又忽然笑了起来,连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或许是,为再次见到她而开心,又或者是,为她听到自己名字时,不顾义家少爷的祈求,那一瞬的停留……
只要这样就够了。
姬君…抱歉啊,我知道你会很痛苦,可是却依然要这么做。
赖光大人离开后,失去亲人的您会忍不住在源氏的身上寻找熟悉的痕迹,会去照顾家人留下的血脉。可是源氏的这些人们,他们不认识你,他们有自己的家人,他们不会稀罕您的亲情,需要的只是明神巫女的照拂。一代又一代,长生不老的您,会越发紧密的和这个家族联系到一起,可对于这些人而言,您只是带来利益的工具。
第一次他们会感激你出手相助,可很快,这些就会变成作为源氏女理所当然的付出。
趁早…切断吧。
从今以后,您只是神明的巫女。
恐惧蚕食着理智,闲鱼顾不得和贞澄告别,只知道逃离。参道的台阶上,有带着儿女来参拜的一家人,这温馨的一幕却让闲鱼后退,她离开了台阶,半路钻到了山林里。
山路两边的树后,是未经修理过的植被,闲鱼刚一离开,便一脚踩空跌在乱糟糟的野草上,掌心满是绿色的汁液。
挥刀切断了拦路的草秧,一直跟在身后的髭切走了出来,他蹲在她面前,道:“都说过了,改变主意就立刻回来的。姬君这是中途迷路了吗?”他笑着摸摸她的脑袋,道:“乖乖,找到你了哦。”
闲鱼抬起脸来,发丝上缠着草叶,她咬着下唇,猛的扑到髭切摊开的怀抱里。
“我…我没有父亲了……”
髭切伸手将她抱了起来,从乱草中走出,道:
“没关系,还有哥哥。”
第263章
太刀的付丧神带着哭鼻子的巫女走出未被打理过的山林, 缠绕的蔓藤剌秧虽无法伤害到他, 却也在浅色的裤腿上留下一圈圈明显的污痕。闲鱼趴在哥哥切的肩膀上吸吸鼻子,他金色的发丝在日光的照射下像洒落的碎金,折射出梦幻般的虹色光晕。
闲鱼望着有些出神,忍不住用指尖轻触亮晶晶的发丝,却不小心戳得太深, 凉冰冰的爪子直接按在了髭切脖上的肉上。正走着路的太刀付丧神打了个激灵, 险些把她丢出去, 这会儿倒是体会到当年麻仓叶王被姬君用小冰手贴肉是个什么感觉了。不过髭切倒不会像童年叶王一样忍不住炸毛,他只是侧脸笑道:“好奇我的头发,可以停下来让你看哦。”
“没……”闲鱼摇摇头, 从髭切的肩膀上滑落下来, 老老实实的让他带着往山上走。
避着来往的信众, 髭切带着闲鱼走上那条狭窄陡峭的山路,四周没有人烟, 只能够听到彼此的呼吸与虫鸣鸟语。望着髭切的下巴,闲鱼双手搅在一起, 忽然道:“我这样…是不是很贪婪……”
早在依靠生玉的力量活下去时,就应该有所觉悟了,漫长的生命, 所必然会带来的离别。可是畏惧着那样的未来,她一直逃避去思考那样的事,总是想着…还早…还早得很呢……可是怎么也不会想到,只是一觉醒来, 就失去了那么多。
她还没有好好的和父亲谈一次话,还没有告诉他自己真正的想法,甚至没能和他告别。
这一切都发生的太快了,根本就没有给她接受的时间,这样那样的不真实感让她慌乱无措,迫不及待的想要去抓住什么。明明身边还有大家在,明明已经拥有那么多了,可还是贪婪的,想要维持住和父亲,和乳母,和童年那些记忆的联系。
她明白,那些连见都没有见过她的源氏子孙,对她不会有任何感情,所求的只是利益罢了。可她又何尝不是呢,想要通过这份血脉,这个姓氏,去守住记忆里的那个[家],也想要替父亲守护住,他所庇护并为之骄傲的家族。似乎只有这样,才能稍稍弥补未能与他告别的遗憾,与从未正面回应过那份亲情的愧疚……
“唔,我以为姬君会讨厌呢。”髭切突然道。
“……诶?”闲鱼抬起头,眼角还带着湿润。
“擅自做主打乱了姬君的生活,让无辜的你代替鱼姬活下去。怎么想,都是自私的讨厌鬼呢。”髭切道。
“确实是很生气……”闲鱼垂下目光,望着自己通红的手指道:“愤怒,可也感谢他多年的关爱,这两种情绪,并不能互相抵消。如果让我选择的话,我宁愿留在原来的世界,哪怕会死。可是在这里,能遇到你们,我还是…很庆幸。”
“是这样啊。”髭切了然道。被封印之前一直未曾去和赖光摊牌,便是被两种情绪左右无法向任何一方妥协吧,可没有等她自己做出决断,时间就已经代替她做出了选择。赖光的死,让她忽略了怨恨,只剩下愧疚不舍。
听着小姑娘的呼吸声音,髭切道:“姬君知道,为什么付丧神会称审神者为主人吗?”
闲鱼摇摇头。
“尽管依靠着审神者的力量现世,可作为具备神格的神明,从本质上来说,是应该被神职者侍奉的一方。”
髭切刻意压低的声线,让闲鱼感觉暖暖的,她逐渐松开交缠的手,抬头和他的目光相对。金色的眸子弯起,他继续道:“不仅是身为刀剑过往经历的影响,还因为主从关系,是刀剑付丧神最熟悉,也是最容易被确立起来的关系呢。所以说呢,想要建立起羁绊,这不是贪婪,而是人之常情。”
“原来是这样吗……”闲鱼喃喃自语道。
“不知道啊。”髭切道。
“啊?”闲鱼愣住。
“哈哈哈其实我也只是随便猜猜,没准就说中了呢。”髭切笑眯眯的说道。
“……”
见闲鱼沉默下来,但也不在继续落泪,髭切望向前路,视线在匆匆赶来的膝丸身上停顿了片刻,道:“姬君还要去见源义家吗?”“等等兄长在说什么?!这样不行啊,赖光也说过不希望姬君接触源家后人的……”刚赶到的膝丸赶忙打断道。
“不用了……”闲鱼摇摇头。
膝丸松了口气,接着才发现闲鱼的眼睛红红的,自保宪公和晴明公到来之后便消失的郁气再次出现,他猜测大概发生了什么,但也没有直接追问,而是道:“兄长,这样带着姬君上台阶会很累吧,不如换我来背。”
“被小看了呢。”髭切惆怅说道,随后猛的加快脚步将膝丸甩出一大截,坐在他上的闲鱼措不及防被带着疾行,险些一头栽倒下去,原本被梳理整齐趴在肩上的发丝,也被风吹得蓬乱起来,像炸毛的松狮。
“停下啊!在山路上奔跑太危险了,等会儿我们又会被长谷部念叨的!”膝丸在后面追喊道。
髭切在我行我素方面与三日月也不曾多让,直接带着闲鱼窜到神域境里,他刚一停下,乱着头发的闲鱼便赶忙蹦了下来。哥哥切的速度在付丧神中并不占速度优势,可也远超人类极限的,这过山车一样的刺激,根本就不想回味第二遍。
一路上颠啊颠的骄傲放纵,把闲鱼的忧伤都给吓跑了,她松口气,便见先前还被膝丸说过的长谷部黑着脸从书房里走出来,朝着髭切走去,他边走边念叨道:“今天是你和大包平负责给后山的地浇水吧,为什…主、姬君?!你这是……”长谷部话还没说完,髭切便猛拉过闲鱼挡在面前。长谷部这才注意到方才完全被髭切挡住的闲鱼,被她的造型震撼道:“您今日的发型…充满野性!”
闲鱼摸了下自己从左到右尽显温柔的爆炸头,面无表情道:“谢谢,我也这么觉得。”她这会儿总算开始怀念自己的长发了,按住发尾就造作不起来。
用手指梳理着蓬乱的发丝,闲鱼向自己的寝室走去,途经庭院的时候看到自家神明大人正蹲在地上给猫咪梳毛,身边还堆了团比他还大的毛球。见闲鱼走过,一目连抬起手中的猫梳,展颜道:“巫女,这个确实很好用呢。”
“……您开心就好。”闲鱼看着神明身边那团比他还大的毛球道。
“我可以将这个推荐给需要的人吗?”一目连问道。
“可以啊。”闲鱼点头,不过除了猫奴也不会有人需要吧。只是让她意想不到的是,这东西流传出去后意外的受到欢迎,有长毛御神使的神明纷纷前来定制,稻荷神更是送上200吨大米,批发一百个犬类专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