侍君——未晏斋
时间:2020-08-02 08:56:50

  李夕月看看他,蹲身行了个礼,没说话。
  皇帝的注意力在他的海东青上,鹰蔫嗒嗒的,皇帝心里就不爽利。
  他对李夕月说:“你不是陪你阿玛熬过鹰么?这鹰是刚熬出来不久的,该不是熬伤了吧?”
  李夕月摇摇头。
  “你哑巴了?!”
  李夕月不敢装哑巴——怕他真把她舌头割了——低声回道:“回禀万岁爷,奴才不知道。”
  皇帝顿觉没趣,眉头皱得更凶了,举手想让鹰飞起来,可那鹰爪子扒着他胳膊上的牛皮护袖,略张了张翅膀就合上了。
  皇帝看李夕月这话痨眼睛偷瞟着鹰,嘴微微张了张,好像想说话没敢说的样子。
  皇帝说:“你怎么不说话呀?”
  李夕月声音像蚊子叫:“奴才得管住这张嘴。”
  皇帝气得想笑。手上有根驯鹰的小鞭子,很想给她一下,但看女孩子娇娇嫩嫩的模样,又觉得没处下手。
  “朕叫你说话,你就好好回奏,才是懂规矩,知道吗?”皇帝说,又对白荼,“你教教她呀,怎么这么笨?!”
  白荼已经是啼笑皆非了,但见皇帝对这小宫女那么有耐心也是少见的。她上前戳戳李夕月的后腰,低声说:“万岁爷问话,你知道就回话啊。”
  于是李夕月说:“奴才看来,这鹰也是三个饱一个倒,换奴才是鹰,奴才也不想飞。”
  皇帝剜她一眼:“出息!”皱眉看看鹰又说:“是熬完喂太饱了?”
  李夕月想了想说:“所以,奴才的阿玛后来也不怎么熬鹰了,熬出来的鹰,想要它善于猎捕,就得经常饿着,奴才的阿玛说,看着可怜。”
  皇帝看着李夕月,李夕月不敢直视天颜,只在肚子里想:这段应该没说错什么吧?皇帝不会又找茬儿刁难我吧?!
  皇帝终于说:“现在还没打算着秋狝,确实也没必要天天熬着这短毛牲畜。不愿意飞就不愿意飞吧。”
  他胳膊一抬,一旁伺候他玩鹰的小太监熟稔地把鹰架子接过去,又帮着把皮革做的套袖和护肩解开。
  李夕月听他闲闲又问:“那你阿玛后来还玩什么?”
  李夕月和她阿玛非常玩得到一块儿,这会儿心痒痒的特别想说话,但又生恐自己会管不住自己的嘴,所以显得欲言又止的,惹得皇帝心急起来:“算了,你就装哑巴吧!真是!”胳膊一甩,背着李夕月,显得气哼哼的。
  李夕月在后面眼巴巴地看了看他,但甫一见他回头,她又赶紧低头垂手,小媳妇一般。
 
 
第17章 
  皇帝看李夕月这样子就饱了,气呼呼在前头大步流星地走,一点不像是散心。
  后面一群随侍的小太监,捧着椅子的、捧着唾盂的、捧着衣包的、捧着银瓶的……跟着他的步子几乎是小跑。
  在御花园小跑了半圈,跟的人几乎都是气喘吁吁的,李夕月连风景都顾不上看,只觉得脚酸。好容易皇帝说了一句:“没意思,回养心殿。”大家舒了一口气,这下算是可以休息了。
  李夕月留恋地在临走前看了看这园子。御花园不算大,整治得很精致,此刻夕照落在苍绿的藤萝上,落在亭榭的绿色、金色琉璃瓦上,落在灰色剔透的假山石上,宛如给这些都镀了一层金。天空中有一群鸽子盘旋在五彩的霞里,草丛暗处传出了秋虫的鸣叫。
  眼见着出了琼苑门,又是长长的甬道,李夕月觉得自己的步子一步懒似一步。往前望一望,惊奇地发现,走在最前头的皇帝,步子也是一步懒似一步,似乎比她还不愿意回去。
  到了养心殿,皇帝蹭蹬着门槛问:“内奏事处有加急的奏报么?”
  答曰没有。
  又问:“有等着晚面的大臣么?”
  也是没有。
  理论上,皇帝一天的工作就到此结束了,他要勤政,就在西暖阁看看请安折,要是懒政,到东暖阁读读书、写写字,就可以休息了。——李夕月她们这些人,大多也就可以休息了。
  皇帝进门的时候,看见敬事房的小太监正跪在一边,手扶着脑袋上顶着的装嫔妃们绿头牌的大银盘子,他眉头一皱,再一次问:“请安折子多不多?”
  内奏事处的小太监急忙回禀:“不多。”
  皇帝皱眉说:“既然不多,挑灯看完吧。当日事,当日毕,宵旰勤政,也是祖训。”
  捧银盘子的小太监则依例道:“请万岁爷翻牌。”
  皇帝觉得他蠢不可言,然而又知道这也是祖训,是敬事房太监的职责,就如他要努力多生皇嗣也是国政一样。他只能和蔼地、谆谆地说:“记档,今日朕要处置奏折,仍是叫‘去’。”
  场面一度有些尴尬。
  但是圣谕下来了,小太监们可没作梗或追问的权力。于是上上下下都应“是”。都是训练好的,一个个鱼贯地退出去:有的到围房通知等候消息的各位娘娘“可以散了”;有的从内奏事处把请安折子逐一记档,再捧入东暖阁里;白荼悄摸摸触了触夕月的手,看她一眼,意思是“仍要准备伺候茶水,上值吧”。
  皇帝批阅奏折,一般在西暖阁,太监宫女不经宣召不得入内。奉茶由白荼调好茶水,由专门伺候西暖阁的小太监送进去。
  但是一会儿,里头说,点心吃得有些起腻,要重新焖一壶酽酽的普洱。
  这茶水颇费工夫,白荼重新带着李夕月烹制茶水,第一水洗茶,第二水焖到汤色深红,沥清叶片倒在皇帝御用的明黄珐琅茶壶中,配着他日常喝茶的杯子,一总送到了门口。
  小太监把茶盘端了进门,没成想少顷里头突然传来皇帝的怒声:“你干什么?干什么?!”
  而后,听着那珐琅彩的杯子被砸到地上,和金砖地碰触出清脆又刺耳的声音。
  再接着,是小太监慌乱的碰头声和求饶声。
  皇帝在里面暴怒喝道:“扠出去!打二十板子送到行宫烧柴铡草去!”
  外头谁敢怠慢,总管太监李贵手一挥,带着几个人进去,片刻后就拖出一个吓得脸色煞白的小太监。
  皇帝亲自吩咐的用刑是即刻要办的事,只见敬事房的散差太监提着五尺长的大毛竹板子,把那倒霉蛋拖到后院去了,惨叫和求饶声响起来。李夕月心惊肉跳,牙齿打颤。这是她第一次见识到“天威不测”,原来以往他那些不假辞色,只是毛毛雨而已!
  二十板很快打完,下半截血淋淋的小太监气息奄奄被拖回来。
  屋子里传话“不必谢恩。”于是又被拖走了——一个人的命运基本也就这么定了,行宫荒僻,发到那里做苦役,没几年被皇帝忘记了,基本也没有再回来的可能性。
  一会儿,屋子里又传话,仍是叫上茶,估计是刚刚的茶被皇帝砸了,李夕月看着进门打扫的小太监,托盘里是四分五裂的壶和杯子。
  白荼面色也凝重,怕耽误事儿,飞快地重新焖茶。等她和夕月端过去,恰看见皇帝背手站在门帘边,好像就急等着这一口茶似的。
  她们俩也不知道是该小太监送茶进去,还是皇帝就自己端进去了,反正在门口踟蹰着不敢进,不敢退,最后只能在门口蹲安,等皇帝自己发话。
  皇帝却没问茶,指着李夕月问:“你识字断文么?”
  李夕月不知这是什么意思,本能地不敢欺君,说:“奴才在家的时候,略识过几个字。”宫里还会教宫女读些诗词、账本子,应该不忌讳认字。
  皇帝点头说:“肯不欺,就是好的。你把茶端进来。”
  李夕月只差张嘴说个“啊?”顿时紧张得脚底打战。
  皇帝倒自己一掀帘子又进屋了。
  李夕月为难地看看姑姑,用嘴型问:“我怎么办?”
  白荼也不知怎么办,也用嘴型安慰她:“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去吧,小心些。”
  李夕月硬着头皮从白荼手里接过茶盘,由一个小太监打帘子,低头钻进来皇帝的西暖阁里。
  这里的布置和东暖阁截然不同。毕竟是皇帝办公用的,地方阔大,也显得肃穆,“勤政亲贤”的匾额挂在正中。皇帝却没有坐在正中的御座上,一旁的条炕上摆着案桌,他盘膝坐在条炕上面,胸膛尚在起伏,刚刚不知是为什么气得不轻。案桌上的东西挺凌乱的,一盏打磨得光亮的铜制罩灯照着堆放成两叠的明黄绢面的请安折,正中则是搅得乱糟糟的一本。皇帝的朱笔搁在白玉笔山上,两滴朱砂滴落在案几的金丝木面儿上。
  “奴才……来给万岁爷奉茶。”李夕月鼓起勇气,学着姑姑的样子说了一声。皇帝不置可否,只鼻子里“嗯”了一声,她就小心翼翼上前,到了案桌前先再次蹲身问安,然后起身低头,把茶碗摆在他案几的左前方——既不碍着他的手批折子,也方便一伸手就取到茶,茶壶放在更远些的小几上。
  他没说什么。李夕月略略松了口气,提着空茶盘再次跪安:“奴才告退。”
  皇帝说:“慢点。”然后盯着她问:“看到了什么?”
 
 
第18章 
  李夕月不提防皇帝突然问这么刁钻的问题,有些不知所措,低着头,看都不敢看他的案桌,声音蚊子叫似的:“奴才什么都没看见。”
  皇帝骂:“还什么都没看见!你瞎啊?”
  李夕月心里说:你才瞎!问这么瞎的问题为难人!
  嘴上说:“奴才进门看见了万岁爷坐在这儿,于是低着头往这儿走,眼睛看的都是地面。其他的,确实什么都没看见。”
  “先前御园里,看见你一双眼睛倒是乱睃。”皇帝说。
  李夕月心里说:你不瞎!你后脑勺还长眼睛吧。
  嘴上说:“呵呵呵,是么?奴才好奇,大概也有两下没看地。”
  皇帝默然了一会儿,说:“靠近,看这儿。”
  李夕月一瞥眼,他的手指戳在摊开的那本请安折子上。她急忙垂头说:“奴才哪能看这个!”
  心道:这是给我下套儿?
  皇帝戳了戳折子上显著位置的一个名字,说:“前些日子,两江总督病殁在任上,大中风,去得很快。这个缺分不说海内最佳,也是屈指可数的。加急的折子刚到内奏事处,就有多少双眼睛盯过来了。”
  他笑了笑,看了看大气都不敢出的李夕月,说:“你别怕,我只是找个人说说。”
  李夕月不由自主地顺着他手指戳过去的位置瞟了一眼,那是个她根本不认得的名字。
  瞟完这一眼,她觉得自己入彀了一般,越发担心害怕,期期艾艾说::“奴才不懂这些事。”
  “不要你懂。”皇帝说话有些沉郁,又像自语,又像自嘲,“人人都以为皇帝可以为所欲为,其实束缚的枷锁一点不少。”
  李夕月不敢说话,不敢回应他,只能说:“万……万岁爷,茶要趁温热喝。”
  皇帝瞥她一眼。
  她也只能做出不解语的呆傻模样——这“语”是她能解得了的么?别给自己身上招事儿了!
  皇帝伸手拿杯子喝了一口,说:“要烫一点才好。”把杯子往李夕月的方向一递。
  李夕月先说了一声:“是。”接过杯子,但迁延了一会儿还是又说:“太烫对喉咙不好。”
  皇帝无声叹口气,又伸手说:“好吧,就这个温度喝吧。”把杯子取了回来。
  喝了两口,他又问:“先挨打的那个小太监你可认得?”
  李夕月摇摇头:“奴才只是见过他,名字和脸还对不上。”
  “他,人称小路子,到朕身边一年多了,巴结着要伺候西暖阁,确实是个‘路路通’。”皇帝笑了笑,紧跟着李夕月在铜灯罩打磨得闪亮的反光里看见他嘴角的笑意变得冰冷而刻毒:“可惜朕还不能干脆地杀了他!”
  李夕月不由打了个寒战。
  她回到宫女住的小屋子的时候,心脏还在“怦怦”地乱跳。
  白荼也正翘首等着她,见安然无恙地回来了,才舒了一口气,悄声问:“怎么样?”
  李夕月摇摇头:“反正唬死我了!”
  白荼不急着问细节,指着桌上的小砂锅和几个盖着的碟子:“今天伺候得晚了,小厨房另外送了宵夜,少少地吃点。明儿不是我们俩的早值,可以略微多睡小半个时辰。”
  砂锅里是鸡汤烫饭,几个碟子打开,是热乎乎的素饽饽、豆皮包子、桂花米糕和过粥的拌菜。
  李夕月就这点好,饶是受了惊,都不妨碍香喷喷地吃饭睡觉。
  她吃到八成饱,忍着馋虫放下筷子。白荼也放筷子,然后悄悄问:“后来你一个人进去,万岁爷有没有拿你撒气?”
  李夕月老老实实摇摇头:“没有,倒是平平静静的,说了几句牢骚。”
  白荼“嘘”了一声,朗声吩咐道:“把碗筷送到外头,打热水咱们洗漱。”
  然后压低声音:“一会儿钻被窝里说。”
  李夕月在睡前洗漱的时间里想来想去,有些话哪怕是姑姑也不能说,别平添了什么麻烦在自己身上——东暖阁的规矩草,西暖阁皇帝面前那盏擦得明亮的铜灯,她总觉得哪里是有联系的。
  两个大姑娘钻在被子里,李夕月考虑着怎么说话既不让姑姑觉得她不贴心,又不能把不该说的说了。没成想反而是白荼先低声开口:“万岁爷的牢骚多着呢,他不怕你听,是把你当自己一边儿的。”
  “啊?”李夕月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什么意思啊?万岁爷身边伺候的,还有‘哪边儿的’区别?”
  “怎么没有!”白荼说,“万岁爷登基之后,自然要扩充伺候的人手。他原本做阿哥时有宫女和太监的分例,圣母皇太后之前是妃位,去世后万岁爷也把亲娘名下的人收到养心殿。但其他的,便是母后皇太后赐下的——太后说句‘心疼儿子’,要指派人来伺候,天经地义。只是里头——你品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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