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后面如死灰。
周围的人抖抖索索的,半日,杭总管过来,递了一杯茶,低声说:“老佛爷,您先喝口水吧。”
太后啜了一口,皱眉说:“怎么这么苦啊?”
杭总管叹口气:“您老心里苦。唉,奴才们心里也苦……”
这位刚强的女主眼睛一闭,两滴泪顺着眼角流到了脸颊,在她皱巴巴的下颌骨边晃晃悠悠,最终落入了水杯里。
“她亲自在我面前烧掉的呀。哪晓得也是肚子里都是坏水的女人,居然还留了这么一手!”太后连眼泪都懒得擦,任凭它们纷纷滚落,“交给谁不好,居然交给礼亲王!她这是算准了礼亲王才有能耐对付我呀!”
“这会儿只怕瞒不住喽。”杭总管亦是落泪,“当年呢,是邱总管拿浸了毒的瓜子给圣母皇太后,这回呢,是奴才给颖妃准备的,哪想得到居然叫皇上留了心!”
“不许叫她皇太后!”太后声嘶力竭地敲了两拳桌子,“她是个贱货!宫女爬床,就是个无耻的贱货!!”
“是是……”杭总管说,“贱货她呢留这么一手,谁都想不到啊!奴才年纪也不小了,内务府的板子、拶子和夹棍,只怕一个都挨不起喽……”
他的脸颊上陡然挨了太后一巴掌,悄瞥过去,太后瞪圆了三角眼,杀气腾腾:“怎么的,你挨不起打,准备招了?!”
杭总管捂着脸,沉默了片刻,然后说:“老佛爷,您大概不晓得,颖妃请的那个戏班子其实已经从山东一路唱过来,京里尽人皆知,邱德山‘根’没割尽。”
“胡说八道!”太后嗤之以鼻,“宫里隔年‘刷茬儿’,是做得了假的?”
杭总管揉着脸说:“可架不住人家信,越可笑的越信,越不可思议的越信,越耸人听闻的越信。因为信这个才有意思。外头说,邱德山被杀之后,有人就扒了他的裤子看档,然后传闻就来了,说他就是个当世的嫪毐。”
太后的脸没有红,却变得又青又白。
杭总管大概极怕受刑,也极不愿意给太后陪葬,这会子句句说得人钻心的羞耻和痛楚:“其实,就不谈颖妃吧——”
“什么颖妃,给主子送媚药的贱货!”
“是是,贱货。”杭总管顺着她,“齐佳氏那个贱货死了也就罢了,现在吴氏那贱货又一嗓子喊出来,举国都知道先帝的遗诏了,举国都知道太后怕遗诏暴露,所以弄死了圣母——啊不,那个贱货。”
他苦笑着摊摊手:“一群贱货跟您斗,您怎么斗得过?!民心可畏、人言可畏,皇上什么都不做,用这些话杵您耳朵里,您这以后啊,还怎么过下去?”
太后怔怔的,泪水直往下流,喃喃地说:“是啊……我怎么栽在这群贱货的手里?我是堂堂的纳兰氏长房嫡女,我是先帝从正门迎进宫的皇后,我是正经八百的嫡太后……我怎么沦落到栽在那群贱货的手里?”
“人呐,得服命!”
太后“嗬嗬”地掩面痛哭。
荣聿的明示、杭总管的暗示,她哪句不懂呢?
死还容易,以后要这么苟延残喘地活下去,不仅是看养子脸色的事,只怕羞辱、虐待……会一件不少、如期而至。她风光了六十年,却要这样度过余生?只怕也是活不长的吧?
她打了个寒战,终于问杭总管:“那么,给颖妃的那药,可还有?”
杭总管暗暗松了口气,正容说:“还有,不过那药吃完会上吐下泻一阵,实在是又痛苦又不雅,您不是还有其他的么?”
太后惨惨地笑笑:“不错,还有牵机药和鹤顶红。死状不那么丑陋的,还是鹤顶红吧。”
鹤顶红与鹤没有关系,实为丹毒,亦名红砒。太后艰难地就水服下,为加速药效,也为麻痹自己的痛楚,又喝了好几杯御用的玉泉酒。
她在宫女的服侍下换了最尊贵、最隆重的皇太后朝服,细心地梳好头,在满是皱纹的脸上涂脂抹粉。然后才安然地躺在床上,对杭总管说:“我至死也是太后之尊,小贱货生的狼崽子若敢行不孝之举,我在天上也要告诉他皇阿玛,叫他在这个位置上坐不牢靠,求死不得!”
杭总管说:“是,太后的遗念,奴才记下了,还有什么,一并说罢。”
太后已经隐隐感觉到腹中的灼热和疼痛,呼吸开始有些困难,四肢也动弹不得。
她赶紧把自己的遗嘱一条条念下来,也顾不上管那对她恨之入骨的养子还能不能帮她实现这些遗愿。
说了多半,她突然睁大眼睛,问:“小杭子,你记不记得礼亲王赐死时上了一本遗折?”
“是呢。”杭总管说,“遗折里不也说,‘圣母皇太后一夜暴毙,年纪轻轻的实在是殊不可解’?”
他突然发现了其中的漏洞,突然愣住了。
太后手脚抽搐,嘴角歪斜,风箱似的大口大口呼吸着,涎水不断从嘴角流下来,仍是努力着说:“他……他要是早就有贱货给的……先帝的遗诏,他……他为什么……不在他的遗折中……提及这事?”
那时候要是提了,还不一定鹿死谁手呢!
杭总管如雷轰顶。
这人啊,乱则生愚。被昝宁、荣聿、吴氏、颖妃……一通折腾,已经自认为出于劣势,加之心里确实是有鬼,自然来什么信什么。
太后歪着嘴,呼哧呼哧喘着气,努力地在喊:“传……传太医!”
杭总管连滚带爬到外头喊:“传太医!”
外头一声声的:“传太医!”
“传太医!”
“传太医!”
“传太医!”
…………
外头有荣聿派的人把守,虽不至于不许太医进来,但肯定要多折腾一番。
等太医跌跌撞撞到慈宁宫,太后已经昏厥了。
太医自感已经无力回天,不过断气之前总要试一试施救,于是说:“要么,先灌一碗生豆汁。”
生豆汁能解毒,但是此刻好像已经晚了。
灌下去一点反应都没有,人都没有呕吐。
另一个太医大摇其头:“不不,毒物下肚,首先是催吐。这个……恐怕要黄金汁……”
黄金汁是粪水。
此刻要救命,也顾不得,亦赶紧从负责“官房”的太监那里弄了来,撬开牙关灌下去,“嗷嗷”地吐了一盆子秽物,但中毒太深,人已经两眼上插,浑身抽搐。
她一枕、一床、一地……就连那一身庄严的皇太后朝服也沾染了臭气熏天的秽物。旁边服侍的御医、太监、宫女,无不是暗暗作呕,强自忍耐。
折腾了小半个时辰,人的呕吐和抽搐终于停了下来,太医小小地松了一口气,然后取了一根羽毛置于太后的鼻孔前。
那羽毛岿然不动。
太医惯熟了的,一声真情假意的长嚎:“老佛爷升天了!”
哭声顿起,而其中夹杂着多少人的暗自松气和暗自欣喜。
这随着宫中敲响大丧的云板,飘散如云。
作者有话要说: 这种死法大家觉得爽不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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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晚二更,完结。
万字大长篇爽不爽?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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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想努力写短点的文呢,但是我的键盘做不到,谢谢大家一直以来的陪伴,现在可以给我宣传了。(保命狗头)
第188章
昝宁接过慈宁宫的奏报, 冷笑一声:“她以为一死了之,朕就不问她杀人之罪了?”
荣聿劝道:“毕竟是丑事,而且先帝遗诏已经焚了, 有很多事交代不清楚,将来反成疑案, 千秋万代的遭人说道。”
昝宁忍了忍气, 说:“无论怎么, 朕亲额涅是死于非命,太后罪无可赦,朕不能还给她母后皇太后的身份, 将来祔葬于先帝身边, 越过我母亲的位次。”
荣聿想了想,说:“纳兰氏鸩杀圣母皇太后是板上钉钉的,罪无可绾, 废为庶人,葬于先帝陵寝之外, 以谢天下;但关于邱德山的那个谣言, 是打先帝爷的脸,还是要给她正名。”
这一条本来就荒诞不经, 昝宁点点头,又说:“既然如此, 太后纳兰氏废为庶人,就不谈国丧, 不需成服;而颖妃……邱德山的事确有构陷纳兰氏之嫌, 不过看在她已经遭纳兰氏毒手,追究就不追究了,以妃礼下葬亦可, 只是也不需皇室和民间为她服丧。”
荣聿点点头:“是,今年年景总算好了起来,几场大雨一下,农田里的龟坼缓解了,豆麦长势良好,这样一个丰年,若是让百姓还要守国丧百日,不能嫁娶、不能歌舞、不能听戏,真是憋死人了。皇上这是大仁大义。”
这家伙就一张嘴惯会说话。
昝宁笑笑,心想,军机处还是得有张莘和那种直言不讳的才行,又想国家大难总算一件件过去了,接下来的用人也得一件件提上日程,譬如亦武那样善火器的、赵湖桢那样会团练的,各种人才都要广泛吸纳,得给国家一片蒸蒸的新景象来。
说白了,就是不拘一格用人才。
他缓缓地说:“国家这些年的乱象,确实要与民休息,接着呢,也要不拘一格地用人、办事,把以往的积弊一件一件解决了,特别是不能像你哥哥那样,全是畛域之分,也不能像刘俊德一样,只讲伪道学。人,有正气,有才华,肯做事,就是好的。”
“朕的出身,在先帝诸皇子里平凡得不能再平凡。朕的额涅,一辈子谨小慎微,但那时候因为不愿意和纳兰氏同流合污,共同垂帘干政,所以遭了毒手。她出身是低微些,然而出身低微又怎么样?”
荣聿太明白他想说什么了,笑道:“本来就是。一个人的出身,和她善良不善良、可亲不可亲、聪慧不聪慧、贤明不贤明没有绝对的关系。大舜帝还是发于畎亩之中的呢,诸葛亮还是躬耕于南阳的呢,百里奚还是卖在集市的奴隶呢,可哪一个不贤明?皇上用人是这样,其实选女孩子做妻子吧,也是一样的……”
昝宁终于笑了笑,说:“欸,你心里明白就得了,不用一个个举例子了。”
荣聿悄然一看,昝宁脸上那甜蜜而略带羞涩的笑容,使得他又从冷血无情的帝王,变作了一个情窦初开的少年。
荣聿顿时笑开了花:“明白,奴才一万分明白。内务府一直紧锣密鼓地备办差事,虽然国库不丰,但是一应礼节都会到位,一定办得风风光光的。”
昝宁很认真地说:“皇叔,这件事就拜托你了。废后景妃,是太后硬塞给朕的,保有她这个位分已经嫌过分;而李夕月不是继后,不能按填房的规矩来。”
“是。”荣聿说,“这次为除纳兰国轩和太后纳兰氏出力的人不少,请旨加恩。”
昝宁笑着说:“一切都听你的便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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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用给太后和颖妃服丧,对老百姓而言当然是莫大的好事,大家日子该怎么过还是怎么过,顿时显现出一派国泰民安的景象来。
礼部则具奏,皇帝登基七年,大婚四年,宫中虚乏,中宫犹空,子嗣也少,要进行秀女的大挑,这一次由礼部出面的,自然挑的是嫁入皇家的女孩儿。文职笔帖式以上、武职骁骑校以上、年满十三岁的姑娘都要经一轮挑选,落选了才能嫁入。
李谭氏在家絮絮叨叨:“看来你升官也不好。以前是笔帖式,姑娘根本没机会挑进宫做娘娘,其实也不错,入宫当差总有年限,将来嫁人总可以回娘家;现在升了广储司总办郎中,看着是个四品官,结果姑娘倒又要参选了。诶,你说这个可不可以称病不选的啊?大妞今年十八,熬过明年过了年龄,不就可以申请自主嫁人了?”
李得文掸着自己簇新的四品补服,补子上头绣着一只鸳鸯,虽是按官制绣的图样,却因是女儿李夕月的女红,也显出一些温柔端丽来。
他笑道:“你呀,少操心。咱大妞这次必不能称病。”
李谭氏抹着眼泪:“你看看你,只顾着自己升官,已经不顾女儿的幸福了。你以为进宫是好事?我听说,咱们这位皇帝对天下百姓是仁义,但是对后宫可冷漠,前头皇后么废了,好容易有了个宠的妃子,死了之后的哀荣还不如个贵人。咱们闺女要是被选上去伺候这样一个冷情薄幸的男人,还不如亦武那样知疼知热的好!”
“可别胡说。”李得文忙说,“亦武的老婆都有娃怀在肚子里了,你这话几个意思?”
李谭氏说:“我知道亦武要做爹了,也就是一说嘛,本来……唉,说了也白说。”满眼艳羡。
李得文欲要把女儿和皇帝之间的那些情.事告诉妻子,但又怕她大嘴巴话多,万一为了显摆说给她的手帕交们听,可要糟糕——皇后之位是国家大事,能现在就胡说海吹的?
他只能说:“对啊,说了也白说,认命吧。我上内务府去了啊,这次挑完秀女,估摸着要立皇后了,咱们广储司最忙了,多少衣冠器物要准备起来了。你要有空,陪女儿聊聊天,别叫她天天做绣活,累得她脸都黄了。”
李谭氏觉得自己男人实在太不靠谱了!
她的闺女她最心疼了,想想宫中的那些破事,做嫔妃远不如做宫女好。
她到李夕月的闺房看了一圈,劝道:“大妞,歇歇吧,我去给亦武媳妇送我炖的鸡汤,你要肚子饿了也自己到厨房去盛碗喝。”
交代罢,李谭氏用精致的食盒装好鸡汤,到了亦武家。
亦武已经在神机营当差了,天天还挺忙,他额涅他他拉氏一脸喜气,见李谭氏就笑道:“恭喜恭喜,听说夕月已经造册预备大挑了,她一看就是福相,指不定这回能挑中,你们老李家就要出个嫔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