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夕月比划着说:“里头瓶子都空着,奴才寻思着若是插两朵荷花苞儿,配芦花儿或就配小片的荷叶,正合那天青的釉色。若没有荷花苞儿呢,这季节早菊花已经有了,拣粉紫的、淡金的插成团花模样也很好看。”
那大太监看她一张面团团的笑脸,不由也笑道:“大家忙得脚后跟打腚,还真没想着花儿草儿的。你打扫完也就完了,其余的,给住进来的那位主子自己动脑子去吧。”
李夕月有些失望,“哦”了一声,拍拍手上的灰。
经过后院墙的时候,恰见松枝从墙头伸过来,那长短合宜的一簇簇叶子正是茂密的时候,一堆叠着一堆,青翠欲滴。
李夕月眼睛一亮,伸手去够——
个子还矮了点,够不着。
她往起一蹦,拉着了一根细枝——好在这五针松的叶子不扎手,不过紧跟着就断在她手心里。
李夕月不甘心,拍拍掌心的碎屑,贼溜溜的眼睛四处寻找能让她踩上去够着的东西。眼见墙角根有个空瓦盆——大概还没来得及植上花草——她便“哼哧哼哧”搬了来,翻过来正好垫脚。
这一来果然够到了造型最好的一根枝条,上面的叶簇疏密得当,遒劲的两根分叉,各有各的旁逸斜出的姿态。
李夕月很满意。
正准备用点劲把枝条拗下来,突然听见后面有人远远地说:“那宫人你在做什么?”
李夕月回头一瞟,远远瞧着角门口站着一个穿天青色花衣的人,又高又瘦,估摸着也是个有品级能穿蟒的大太监。
她又舍不得那枝条,只能咬牙切齿用力拗那根枝,然后赶在那太监从角门追过来骂她之前,捏着松枝,跳下瓦盆,一溜烟儿地逃窜走了。
那人的声音还在背后飘,牙缝里挤出来的一样毫无温度:“……宫人自戕,父母流配千里——你好大的胆子!”
李夕月不知道他在说什么,也不想惹祸,脚底抹油,又回到梢间里。
第4章
李夕月看着松枝插在天青色美人耸肩瓶里,果然比插花卉只雅不俗,顿时意满踌躇。看看地面还没抹,她此刻心情大好——特别是有了点冒险成功的快意,就连擦地也格外有干劲起来。
于是当皇帝昝宁不待人通传,而拉长着脸踏进永和宫的这个梢间时,第一眼看见的是两张披挂着平展展椅袱的官帽椅中,擦得亮晶晶的黄花梨高几,上头一个光泽内敛的天青釉色瓶,瓶里插一枝斜逸青翠的松枝。
心情顿然为之一舒。
再看跪在地上正奋力擦着砖面的那个人,塌着腰,背影苗条,粗布的旧袍子角落里露出新做的宫女穿的碧色春衫。擦得太卖力,以至于细腰忽而左忽而右,伴着她轻哼的小曲儿,节奏感十足。
原打算抓着“罪魁祸首”必将打一顿板子撵出宫去,此刻,皇帝却觉得敬事房那粗重的青竹板子要是打在这样一个人身上,实在是自己煞风景、肚量小了。
他又瞥了一眼花瓶里的松枝,不知怎么想起了往事,心里微微泛酸,于是不言声又退了出去。
外头跟着昝宁的人正急得团团转,见皇帝仍是拉长了脸出来,赶紧陪着小心上前,陪着小心候着他。
皇帝喜怒无常,特别是近来憋着一股子邪火,逮着身边人格外发作得厉害。大家都晓得,在他面前当差无不是提心吊胆的,一句多余的话都不敢说。
昝宁出了永和宫,才在空落落的甬道里似自语一般说:“他们都说这不好算潜邸,不过……”
他的话说了半句,而后慢慢地往前走。
他身边的总管太监低声提醒道:“万岁爷,慈宁宫那里在等着您呐。”
“嗯。”昝宁微微地颔首。
步子却一步懒似一步。
甬道两旁是朱红的宫墙,因着宫里接连的喜事,是才涂得簇新的鲜亮颜色。
皇帝却只低了头看路上的青砖石,最后轻吟着:“松柏天生独,青青贯四时。”
隔了一会儿又吟:“老去惟心在,相依到岁寒。”
总管太监不敢说话,只等看见皇帝扶着墙,好像呼吸浊重,迁延不走了,他才不得不小声说:“万岁爷,太后心里也是明白的,只是一座宫,不宜空关着,里头有些人气烟火气,其实说来也是怀念的法子。”
话里意思颇深。
皇帝昝宁重新挺起身,深吸了一口热浊的空气,说:“走罢。”
过了一会儿又讲笑话一般说:“刚刚还以为那小宫女是要短见,后来,看到松枝插在那里,朕心里好像也宁静了。”
总管太监不知皇帝刚刚看到了什么,不敢乱接话,走了好一段,才悄摸摸地呼了一口气。
李夕月回到宁寿宫禧太嫔那里,闲下来顿觉腰酸背痛。
禧太嫔养的两只猫“咪呜咪呜”到她膝盖边绕着,好像在等她撸。
李夕月敷衍地摸了两下猫脊背,对猫儿说:“我可累死了,今日伺候不动你们了。乖乖自己玩儿去。”
里头在喊:“太嫔问,是不是夕月回来了?”
李夕月忙“是”了一声,赶紧起身上正屋里照应。
屋子不大,门口帘子外就听见禧太嫔和缓的声音:“你们想见见这些新的嫔妃主子,也多得是机会,太后爱热闹,水榭里听曲子,这些新人哪个不要立规矩伺候?你们远远地看就是了。不过,真没什么值得羡慕的。”
她轻叹着停了口。
一个话缝儿,李夕月忙在帘子外回禀:“太嫔,奴才夕月回来了。”
禧太嫔在里头说:“哎,就等你呢!昨儿你给我捶肩捶得特别舒服。”
李夕月虽然疲累,但伺候太嫔义不容辞,于是打帘子进去,俏伶伶蹲了个深安,而后到坐在藤屉子春凳上的禧太嫔捶肩膀。
禧太嫔便也继续说她的话:“真的,你们年纪轻,不懂。这个不得见人的去处哟……”她摇着头,仍是在笑,只是那双细细弯弯的眉也微微蹙着:“十七八岁进来时还好,到三十岁上,开始觉出无望来。你们虽是伺候人的,但一年半载总能见一见家人,我们那时候,除非怀娠,否则低等的嫔御哪有机会和自己的娘亲姐妹近近地说几句话哟!”
她指着屋子里的陈设:“寂寞极了做什么呢?女红刺绣啊,养花种草啊,养猫养狗啊……看着富贵无边,其实久了哪有不厌烦的?但也没法子,只能慢慢琢磨怎么把一件事做得更精致些,打发时间。”
李夕月虽听着,但觉得也不关她的事,倒是顺着老太太的手指,看着屋子里一件件带着柔和内敛的光泽的旧物。甜白瓷的瓜棱瓶摆在窗户边,插几朵木芙蓉。
她脱口而出:“奴才倒也喜欢摆弄这些东西。太嫔的木芙蓉已经插第三日了,可以换换新鲜的了。天天摆些不重样的花卉,每天看着也有些趣。”
禧太嫔笑道:“你就喜欢这些玩意儿。”
夕月说:“我阿玛常说,人生在世能几时,有的人目光宏远,是要做大事业的,可他没那兴趣,老婆孩子热炕头之余,就喜欢玩——玩这些虽也没出息,总比吃喝嫖赌好。”
禧太嫔笑道:“谁说这些没出息呢?我觉得就挺好,天底下哪那么多做大事业的人呢!”
她打了老大一个哈欠,伺候的人赶紧给她放下被褥,伺候她入睡。
除了值夜的宫女,其他人这就算一天的任务完成了,吃点上夜的点心,各自回耳房休息。
几个小姑娘难免有说不完的话:“哎,各处宫里都在迎候着万岁爷的新嫔妃,按说太嫔这里也只需六名伺候的宫女,想必各处太妃太嫔这里的侍女还是得重新简拔到新嫔妃处呢。”
她说话的声音虽轻悄悄的,李夕月听后还是觉得心头震动,她有些舍不得离开禧太嫔这里。好在是黑夜里头,大家也看不清她的神色,倒是各自在憧憬——宁寿宫被称作“寡妇院”,里头大多是先帝爷没生育子女的嫔妃,暮气沉沉,赏赐也少,哪有前头花枝儿似的新人那里出息大?
大家叽叽喳喳讨论了一圈,问到李夕月,她说:“我就想留在这儿。”
大家伙儿笑她:“听听,这倒是个念旧重感情的。”
语气里带着些奚落。
李夕月不服气:“挺好的,是非少。”
当然,家里人也悄悄和她说过,伺候有些势力的主子,在皇帝或太后面前说得上话,能多得赏赐还是小事,重要的是做奴才的也跟着水涨船高,人家看你主子的薄面,也处处敬重你,出宫时一笔体己可观,不定还有叫人艳羡的指婚。
宫女儿们出力地向上爬,愿意吃苦出力,还不就为了这?
所以李夕月这话,在旁人听来是有些矫情。
她没察觉,倒是真累了,一会儿就合了眼睡着了。
第二天一早起来,伺候着太妃起身。李夕月见是大太阳的好天气,于是捧着太妃的被褥晒在宫院里。她拍打好被子,出了一头细汗,见太妃抱着猫在廊庑里绕弯儿,于是便去给角落里几个猫食盆都加了食,又一个笼子一个笼子喂了鸟。拍拍手,恰见太妃绕弯儿回来了,那小猫饿了,蹿出来找食吃,而太妃捶了捶腰,进去休息吃早点。
这些都不是李夕月分内的伺候,她懒懒地看着猫和鸟吃食,眼睛时不时在小小的院子了睃一睃,可惜并无想要的收获。
等里面再次唤她抱猫进来,李夕月才提溜着太妃最喜欢的小白猫打了帘子进去,搭过天棚的宫室里没什么蚊蚋,但猫连只蝴蝶都没的扑,也无聊得紧,懒洋洋爬在太妃的膝头。
李夕月的目光总是在看甜白瓷瓶里的木芙蓉,已经是第四日了,即便插在水里,花朵也早就打蔫儿了。
太妃漱了口,吃了一盏茶,见李夕月一直盯着那花,笑道:“怎么,又想着换一瓶花?”
李夕月眼睛一弯,颊上两个小酒窝随着笑意露出来:“回太妃的话,可不是呢!刚刚奴才在院子里看了一圈,就小花坛里的月季开得还行,只是粉得有些艳丽,配这甜白瓷的颜色反而俗艳。”
她抱歉地笑了笑:“可惜奴才又不能到御花园瞎逛。不过奴才寻思着,若是今日再有到前头宫室里当差的机会,奴才再悄悄折一枝好看的五针松回来——昨儿奴才在永和宫也是这么搭配的,瞧起来还挺有味道。”
太妃眉棱略略一挑,却说:“我这老寡妇当家的,其实早就没心情调弄花花草草。这木芙蓉就这么摆着,枯了就枯了——谁叫人折它插瓶子呢?插瓶子里迟早是个枯萎,换多少也是糟蹋。我说呀——”
老人家目光悠远,停了一歇,喝了两口滚烫的茶,后面的宫女伺候水烟,打了火镰子,把玳瑁的烟嘴儿凑到老太嫔的嘴唇前。禧太嫔凑着吸了两口水烟,铜烟袋里发出“咕噜咕噜”的水响。
李夕月不敢造次,垂手等着老太太。
老太太抽满意了,才把剩下的半句话接上去,但听起来又没头没脑的:“夕月,你是个挺好的闺女,一朵鲜花儿折枝儿在我这儿,真是糟蹋了。”
她有些浑浊的眼睛直直地看着鲜花儿般的姑娘:“我自然是挺喜欢你,但你的前程更要紧。宫里大太监昨儿来打招呼,明日八月十四,万岁爷新纳的嫔妃从神武门抬轿子进来,今年虽新进了不少宫女,可选进来的妃子也不少,只怕不敷用,还得我这里出人——在前头,强过我这里,真的。”
第5章
李夕月相信太妃说的是真话,但她还是有一瞬间的难过与无措。
她看看禧太嫔左右,那些昨晚上还憧憬着到“前头”去伺候的小姐妹们,现在都只眼观鼻、鼻观心,默不作声。
她想为她们说点什么,临了又发现其实自己什么话都说不上,说出来了,不定就得罪了谁,不定就触忤了禧太嫔。唯一能说的,就是“奴才……舍不得太嫔。”
禧太嫔笑道:“真是!虽说在一起也都靠着上天赐的缘分,但我岂能耽误你?以后还念着我这老太太,我也就心满意足了。”
李夕月不由就掉了两滴泪,明明应该说些表衷心的话,偏生一句都说不出来。
中午轮着她伺候,她给禧太嫔铺放好了被褥,又捶了一会儿腿。
寂静的屋子里,一直闭着眼睛的禧太嫔忽然说:“夕月啊,你是个有福的……”
李夕月给禧太嫔捶着腿,陪着笑说:“奴才哪有太嫔的福祉!”
禧太嫔在枕上摇摇头说:“我是最没福的人。担了个虚名,其实什么都没有。但我看人眼睛最毒,你还别不信。打第一眼见你,看你笑晏晏的模样,我心里就想,这姑娘福祉无穷啊。”
她说话总是慢悠悠的,提到自己时,总让夕月感觉老人家埋藏了一辈子的苦楚,这会儿才悄然顺着话缝儿透出来一点半点。
禧太嫔深而缓的呼吸了一会儿,才又说:“你将来发达了,记得我今日的提携。”
“奴才一定不忘记!”
禧太嫔摇摇头说:“你听我说完。”
“我在宫里‘湮’了大半辈子了,年节里家里女眷能进来请安,但我这种,也就是远远地大家问安,说上几句谢主隆恩的客套话……”她睁开眼,目光钝钝,过了一会儿就又闭上了,“我额涅年纪可大了,高寿啊!听说身子骨还行,若是能再见上她一面……更期待着说上几句体己话……”
年纪大的人特容易犯困,正说着话,突然就睡着了,发出沉沉的鼾声。
李夕月手上握着的美人棰没停下来,“扑扑”的动静从老太太裹在绫罗里的枯瘦腿肌上传过来。
六十多老太太的额涅……该有八、九十了吧?
再看看睡熟的禧太嫔,眉目间依然看得出清秀的模样——这样一个女儿,在宫里湮了大半辈子,最大的愿望也就是见一见老母亲了。
第二日,李夕月简单地收拾了一下东西,给禧太嫔磕了头,跟着领人的太监出了宁寿宫的门。
宫廷里到处是长长的甬道,因着新喜事而刷得簇新鲜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