侍君——未晏斋
时间:2020-08-02 08:56:50

  “不用不用。”李夕月忙说,“姑姑平常并不打我。”
  昝宁有一件事一直耿耿于怀,今天觉得李夕月情绪不错,终于找着个话缝儿,咳嗽一声说:“上次的事,你不生气了吧?”
  “哪次的事儿?”李夕月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昝宁又清清喉咙:“就是……就是帐篷里,我吼你那次,吓唬你那次。”
  李夕月想,他吼人太多次了,吓唬人太多次了!
  又想,要是次次都生气,谁受得了啊?周瑜气三回还气死了呢。于是笑着说:“奴才哪敢和万岁爷生气!”
  “不……敢?”他问。
  李夕月想想,干脆大方点,于是说:“奴才不生气呢。奴才知道,万岁爷有时候心情不好,总要找个地儿发出来,奴才能让万岁爷发出闷气舒服点儿,也是伺候您的虔心到了,为啥要生气呢?”
  昝宁心里顿时松开了,觉得她真是善解人意,他这恶脾气确实十之八。九都是为其他事迁怒,以后也该为她改一改。
  于是皇帝开始七拉八扯地和她聊海东青,聊斗蛐蛐,聊她屋子里的草花,又聊他自己这次在围猎的时候的一些见闻。
  李夕月本来就不是闷葫芦,开始还有三分警惕,渐渐聊入港了,变得比皇帝还能说,眉飞色舞,小嘴儿“叭叭叭”地嚼蛆,最后变成了皇帝微笑着听她说话,听她讲陪她阿玛熬鹰的趣事儿,听她斗蛐蛐里的兵法,听她在家里养花的闲逸……聊到白荼第二碗茶都端进门了,还听见她一个人叽叽呱呱在说话。
  “万岁爷,喝茶。”白荼看了徒弟一眼,把茶碗端在皇帝手边。
  昝宁很少有听得这样有趣的时候,见白荼进来,李夕月被她瞥了一眼就自动嘴上加封条一样,他有些焦躁,也怪白荼的不识趣,又不好直说。
  第二碗茶他尽快地饮完了,把茶碗一递:“再来一碗君山茶,水要新鲜重烧的。”
  白荼端着茶盘出了门,摇摇头低声自语:“好家伙,饮牛啊!”
  她第三次端茶进门,皇帝已经不在两人的屋子里了。李夕月说:“万岁爷被李总管叫到‘烟波致爽’去了。他说,喝饱了,这碗茶就不用送过去了。”
  然后舔舔嘴唇说:“茶房有现成的水么?我好渴呀!”
  白荼笑道:“没事,你说话说辛苦了,尽管喝,喝一缸都行。”
  却说皇帝到了“烟波致爽”,御医等在里面,见了君王自有一番礼节。
  昝宁问:“不是说礼亲王求见?”
  李贵回头看了看:“咦,先是礼亲王啊?”
  昝宁瞪了李贵一眼。
  宫里对御医一直很客气,为的是他们能够心无疑惧地给皇帝太后等看病,不至畏首畏尾的。
  御医笑道:“万岁,臣确是得到礼亲王的嘱咐,说万岁今日头疼,怕不是狩猎时着了风?叫臣万万要认真请个平安脉,若真是严重了,万岁爷也不宜再在热河待久了,还是早点回京里调养。”
  昝宁心里恼恨礼亲王,若说帮他传御医还是好心,那么隐隐地用回京威逼他就是滥施议政王的权柄了。
  见御医眼巴巴等着,他只能伸出手腕说:“头疼其实好多了,不过请个平安脉也好。”
  御医急忙拿脉枕,拿水晶眼镜,拿隔着皮肤的干净丝帕子。然后手指捏着昝宁的寸关尺,闭目凝神好一会儿。听完左手,再听右手,然后睁眼仔细端详皇帝的脸色,又看了舌苔,说:“还好,还好,受风是有些受风,万岁身子骨壮实,没有大碍。臣开一剂祛风去寒的药茶,连服三日,再加些艾炙即可。”
  皇帝点点头,御医便跪安去开方子了。
  皇帝斜着眼睛看李贵:“礼亲王是不是说艾炙针砭,颖贵人最擅长?”
  李贵陪着笑:“万岁爷真是英明,倒是都晓得啊。”
  皇帝冷哼一声:“他管得未免太宽了!”
  李贵低声道:“礼亲王素来是这个脾气,万岁爷面子还是要卖一点的。”
  他轻叹一声:“万岁爷,奴才说句僭越的话,礼邸的跋扈虽然难熬,但跋扈的人得罪的人更多,大家伙儿敢怒不敢言罢了。万岁爷不养寇,如何玩兵?奴才见识短,万岁爷请自己思量。”
  昝宁愠怒的双眸被垂下的眼睑盖住了光泽:“你说得对。朕还是年轻,有这个心,控制不住这个脾气。”
  “是。”李贵道,“人心哪,总是难测的。譬如礼亲王想在后宫里提拔颖贵人,不经意就会得罪另外的。”
  昝宁微露笑意:“我明白了。”
  他看着李贵,再次说:“我明白了。”
  李贵笑着:“不敢,奴才自小儿就跟着万岁爷,您当阿哥的时候也是奴才伺候的,不意有今天;但也不意今天的日子……未必是畅意的。万岁爷,不容易,也得咬着牙挺过去,毕竟,他们都熬不过您,您年轻啊!”
  他脸上笑起了褶子,等告退的时候心想:咬着牙挺,说起来多么容易!他完全没意想的情况下坐上了这个位置,却多数时候憋屈着,若是没法散开心里的郁气,只怕心里的怨怼会多到把自己吞没了。
  李贵回到松鹤斋,看见李夕月穿了一件旧衣服,蹲在院子里翻石头。
  “夕月,干嘛呢?”他问。
  李夕月回头看看他,笑道:“这里石头多,野草多,最生蛐蛐儿。我捉几只二尾子(雄蟋蟀)的,可以——”她顿了顿,突然一吐舌头笑了:“李谙达,我可不是为自己。”
  李贵笑起来:“万岁爷吩咐的不是?行!你能逗得他开心,就是你大功一件。”
  特特绕开,不影响她捉蛐蛐儿。
  他回到自己的屋子里,倒了一杯茶,喝了一口就摇摇头叹息。
  颖贵人早已得了消息在“烟波致爽”后殿的西暖阁等着给皇帝艾炙了,看她打扮得花红柳绿的,笑得满脸带花儿,他已经可以预想到皇帝的脸色有多么难堪。
  倒不是颖贵人长得恶心人,而是她阿玛是礼亲王那一路的,正好撞皇帝心理的枪口上,再漂亮,也白搭!
  作者有话要说:  啊,我还是写李夕月吐舌头了,毕竟,人家满头白发的爱因斯坦还吐舌头呢,也未见得幼稚。
 
 
第43章 
  果不出李贵所料, 皇帝昝宁心里一点不痛快,若不是刚刚李贵的劝解,他连烟波致爽的西暖阁都不想进去。
  在门口站了一会儿才进去了, 进门就见颖贵人带着三分局促地在下首位置的椅子上坐着,门帘揭开, 她眼睛一亮, 起身上前两步, 袅袅地给皇帝请安。
  “起来吧。”昝宁心情不好的时候最善装病,一副有气无力的样子,远远地到条炕上歪着。
  “万岁爷果然是不舒服?”颖贵人轻轻问。
  昝宁背着她, 点点头。
  颖贵人关心地说:“万岁爷, 刚刚里头传话,说要奴才给万岁爷疗一疗。”
  说话间,已经靠近了。
  昝宁猛地一扭头, 挑眉问:“你还真懂啊?”
  颖贵人陪着笑:“奴才外祖父通些医道,到奴才这辈, 懂得确实不多。刚刚传话说叫奴才试试针砭, 奴才吓慌了,这针砭, 谁敢在万岁爷身上乱用?又说试试艾炙,艾炙吧, 安全是安全些,但万一火星子溅出来, 也怪吓人的……”
  昝宁听得心里有气, 啥都不会,还在这儿叽叽歪歪!
  他问:“那你会什么呢?要是什么都不会——”
  颖贵人前面铺垫了那么多,岂是为了“什么都不会”, 立刻说道:“奴才会点按摩。”
  她就势一偏身单膝跪坐在皇帝的条炕边,讨好地说:“奴才桂儿,只恨不能为万岁爷分忧呢。万岁爷试试奴才的手艺?”
  皇帝这时候想不看她也不行。
  她真是精心打扮过的:胭脂色的袍子,领口镶着薄薄的一层银狐风毛边儿,里头的长衬衣是浅蓝色,里外均绣着花儿,胭脂袍子上绣着翠绿的兰草,浅蓝色衬衣则用平金,在烛光里一动就金灿灿的闪花人眼。
  皇帝被闪得几乎看不清她的脸。
  他想着李贵的劝谏,心里首肯这老甲鱼的建议,只是也哀叹:为什么还得是我?
  他说:“好吧,你试试。”
  “哎!”颖贵人喜形于色,“奴才僭越,要到万岁爷头边上,先给您按按头。”
  离近了,看那脸上脂粉足有半斤。挺好看一张脸,反而看不清模样,只觉得银盆大脸、血珠子般的嘴唇一下子逼近了。
  “万岁爷,头枕在奴才腿上可好?”
  昝宁本能地摇摇头:“不习惯,还是用引枕吧。”
  颖贵人把引枕给他放好,皇帝躺下来,从下而上地反看她的脸,更觉得可怖,只好闭上眼。
  颖贵人知道昝宁是个凉薄冷漠的性子,也不以为意,拔了指甲护套,小心地用指腹在他头顶各处按摩,为了显摆她真的懂,还不断地解说:“万岁爷,这是百会穴,是百脉交汇之处,揉捏了最能安神补脑;这是鱼腰穴,缓解眼睛疲劳,防着头疼;这是风池穴,万岁爷是着了风,这里尤其堵着不通,要揉松开才行。”
  实话说,她按摩揉捏的功夫还不赖,就是指甲长了点,指腹的温度低了点,又是按摩在平素不为人触碰的头面处,昝宁觉得哪儿被她一碰,哪儿就是起了一层鸡皮疙瘩,手指足趾倒像麻痹了似的,说不出来的不习惯。
  熬了一阵实在熬不过去了——他本来就是装的,年纪轻轻的人,谁受得了这样奇葩的按摩!
  他近乎求饶地说:“好了好了,现在头不疼了,就这样吧。”
  颖贵人奇道:“咦,奴才才按了三个穴位!全套要按十八个穴位呢。”
  昝宁说:“我头不疼了,没的累着你。就这样吧。”
  一翻身,一骨碌爬起来,尚且觉得头皮发麻。
  颖贵人当然不好强他。她那精心点成的胭脂“樱桃”破开笑道:“万岁爷,奴才今儿准备了些温热的药膳,您尝尝吧。”
  吃东西总比被她揉按着好。皇帝点头答应了。
  尝膳太监已经尝过了,药膳碗里插着一面面银牌。
  颖贵人小厨房烧出来的药膳,看起来也真是用心。一道鸭子,一道肥鸡,一道燕菜,一道鲟鳇鱼,里面看得见的参芪红枣枸杞什么的。
  昝宁也不能不给面子,叫开了御膳来,作为“晚点”享用,而重点先尝尝颖贵人供上的几道。
  肥鸡吃了一口,浓重的参味,还有姜的辛辣。再换鲟鳇鱼,亦是葱姜用得多了些,辣得厉害。
  昝宁赶紧吃了一大口白饭,问:“怎么放那么多姜?”
  颖贵人说:“万岁爷着了风,要用姜来提升阳气,去去寒。”
  昝宁心里夸着祖宗的家法,面上不动声色:“东西不错。不过祖宗的家法,一道菜再好,朕也只能品一两口。”眼睛看着前面方丈大桌上的脆炒猪肚。
  侍膳的宫女熟稔的,用大银匙舀过来,盛在皇帝面前的明黄碗里。
  昝宁吃了一口,心口辣辣的滋味才下去点。
  他又远远地看向点心碗盏——此刻只想用点甜的压压辣味。宫女把桂花蜜团放在小碗里递过来。
  颖贵人说是在一旁伺候巾栉,其实啥忙都帮不上,只能看他吃。
  祖宗的家法管着,劝菜也不能够,但看得出他不爱吃自己送的药膳——桂花蜜团他吃了两个,羊肉烩白菜也吃了两大匙,她送的菜他只动一筷子。
  不敢怨,也不敢嗔,陪着笑脸等他好容易吃完,颖贵人赶紧递手巾去。
  昝宁擦了擦嘴,再次想想李贵的话,咬咬牙吩咐道:“你今日不用回去了,叫人到你那儿说一声,不必给你留门。”
  颖贵人喜上眉梢,佯羞诈臊地蹲安道“是”。
  传话的人嗓门大,把“万岁爷留幸颖贵人,吩咐不必等门了”喊得贼高,估摸着其余三个肚子里都骂了颖贵人齐佳氏的十八代了。
  时候不早了,颖贵人当家做主一样,叮嘱小太监、小宫女给皇帝倒洗脚水,伺候漱口,小心火烛,然后羞怯地说:“万岁爷宽衣吧。这里不比宫里,没有人搅闹,万岁爷可以安心休息。”
  宫里皇帝临幸,有敬事房太监管着,虽不至于像外面传的那样到点儿就喊皇帝“到时候了”,但是宫妃不许陪夜是定例,皇帝尽兴了她就得离开,让皇帝一个人舒舒服服睡觉;行宫里没这些穷讲究,皇帝可以搂着美人睡一晚上不挪窝,记个档就行。
  昝宁拖着时间漱口、洗脚,然后在屋子里转圈儿,看到什么地方收拾得不合意就骂小宫女和小太监。
  大家素知他易有各种邪火,都是垂头不做声,等他的邪火过去。
  颖贵人在御前伺候得少,看他这样子有些心慌慌,只能泛泛地劝:“万岁爷别生气,这些奴才们不好,你只管打了罚了撒气,您要气坏了可就值多了!……”
  正以为行宫里没人喊一嗓子呢,喊一嗓子的人就来了。
  李贵在门外头道:“万岁爷,内奏事处新来折子,您现在看不看?”
  昝宁脱了一半的衣服顿时披了回去:“当然要看!朕是一国之君,岂能不勤政?”
  又体贴地对颖贵人说:“估计是急件,你先就在朕寝宫里休息吧,不知等到几更呢。”
  颖贵人一头觉得失望,一头觉得能在皇帝寝宫里安歇也是极有面子的事,再晚,他还能不回来睡觉?
  所以乖巧地说:“万岁爷别太辛苦,奴才心疼着呢。”
  皇帝终于能笑得出来:“瞧你,早点睡吧,不然气色不好。”
  要用那么厚的粉盖着,真难看啊!
  他到了外头,先看了李贵一眼。
  李贵哈腰道:“禀万岁爷,送在松鹤斋里,那儿清净好处置。”
  昝宁点点头,走出“烟波致爽”的殿门才笑问:“是六百里加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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