侍君——未晏斋
时间:2020-08-02 08:56:50

  李贵摸不着头脑:“咦,谢我做什么?”
  李夕月不说只笑笑,然而心知李贵还是对她好的,必然没有把她偷偷找亦武说话的事告诉昝宁,不然,能不起一场绝大的风波?
  天子父天母地,因而冬至祀圜丘,夏至祭方泽,都是皇帝最庄严的大典。
  冬至祭祀之前有三天的斋戒,昝宁三天吃蔬食,不近嫔妃,过了三天“清心寡欲”的日子。
  大典当天,王公大臣一同陪着到天坛,一番肃穆的繁文缛节下来,大半天功夫就没了。
  李夕月先就得了他一盘香梨——是赐给颖嫔齐佳氏的——当然不过是个幌子。
  趁着皇帝去祭天了,李夕月在一个小太监的陪伴下,大大方方往永和宫而去。
  颖嫔看着一盘香梨,五味杂陈,更闹不懂皇帝到底是宠她还是不宠她装装样子的。然则只有恭恭敬敬六肃谢恩,然后把李夕月延进屋子里招待。
  润格送了茶和点心,就被颖嫔挥退了。她对着李夕月一个人,笑得实在勉强:“刚刚敦嫔那脸色,我真是尴尬得没法说——不过就是一盘梨,倒似把后宫分出了高下似的。我实在也不愿意她们另眼看我。”
  李夕月听她发牢骚,无非就是赏得轻而显得“情意重”,而她心里有数,这所谓的“情意”更是狗屁。
  她不能不发声制止颖嫔接下来会滔滔不绝的牢骚话:“颖主子,奴才得说句僭越的话,今儿早上伺候万岁爷吃水果,他独独喜欢这次进贡的梨。奴才说:‘这样的好东西是不是六宫都有?’万岁爷就叹了口气说:‘贡得不多的,只奉太后、朕和皇后三处,只怕旁人是尝不到了。’又不多,只一盘子四个,但万岁爷心里有颖主子,才尽想着您。”
  颖嫔脸色回转来,握着李夕月的手感动地说:“真是!你心肠好,又知恩,平常里总为我说话,我只恨以前没有好好疼你!”
  想了想撸手上的镯子要赏给李夕月。
  李夕月觉着这和吴侧福晋的赏赐是一个概念——她不能因小失大。
  所以连连推辞:“颖主子,您要是见外,就厚赐奴才。”
  颖嫔怔怔地停了手问:“怎么这么说?”
  李夕月悄声说:“奴才在万岁爷面前进这个言,也是为了有话回主子呀。”
  她从袖子里掏出吴侧福晋给的方子,声音压得愈发低了:“奴才也是机缘巧合,到礼邸和吴侧福晋说了好些话,东西都给主子带到了,吴侧福晋十分感念主子,欲要回赠,又怕不便,只叫主子放宽心,说万岁爷……”
  她说着都心里不忿,然而演戏必须逼真,所以眸子四下里看看,掩饰过这片刻的停顿,才神秘兮兮说:“……说万岁爷大概身子骨不强健,该用些补剂方子。宫里呢,药品不许进出,但方子不禁,您先看看,可以荐举给皇上,自然由太医院掌过眼后再定夺用不用。反正横竖都是您对万岁爷的孝敬心,万岁爷肯定会感念的。”
  颖嫔恍然一般,重重地点点头:“怪道呢!既然有这么好的方子,少不得进献上去。我也叫个御医先悄悄看看,若是□□不离十了,再献给皇上。”
  李夕月点点头:“侧福晋还说,若是有机会,冬至后进宫时想见主子一面。不过这话奴才不敢和万岁爷回,还得您侍寝的时候亲自提一提。”
  颖嫔又是点头:“好的,虽说不合规矩,其实命妇进来和做嫔妃的亲眷聊聊天并不鲜见,我和万岁爷请求便是。”
  李夕月功德圆满,又和颖嫔闲聊两句,然后看看屋角的钟说:“哎呀,时辰不早了,万岁爷回宫后一定要茶喝,奴才就先告退了。”
  颖嫔叫润格打赏了李夕月五钱银子,说:“姑娘不肯要赏赐,这点跑腿的钱总不碍的——也是宫里一直的规矩。”
  李夕月谢了她的赏,高高兴兴回到了养心殿。
 
 
第84章 
  到了下午时, 阴沉沉的天空开始飘雪,而且有越下越大的趋势。
  李夕月蹲在茶房,在炉子边烘着手, 不时担忧地看看外头的天空,怕外感风寒刚刚痊愈的昝宁在路上着凉。
  好容易听见太监们叫吃的声音, 她知道是皇帝回来了, 赶紧把热茶准备好。
  从茶房的帘子里能看到他进来, 小太监在他身后给撑伞,但雪大,短短几步路就看见他端罩上落了一层雪花。
  他进门先去西暖阁, 随后是内奏事处的小太监送进去一个又一个明黄的奏折匣子, 李夕月心里想:太勤政了,大概一时不用茶。她伸手触了触他的明黄珐琅彩茶碗,怕会凉掉, 于是打开茶焐子,打算稍微焐一会儿——不过他讲究, 焐久了茶会变色变味, 就不堪用了。
  好在没一会儿,皇帝那里叫了奉茶。
  李夕月试了试茶温, 又用银瓶装了热水,一起送到西暖阁里。
  “下雪了。”他首先说。
  李夕月跟着点点头:“上午天还好着, 下午就下雪了,外头冷吧?”
  昝宁点点头:“不过我今天活动了一天, 这会儿其实不冷。”自然而然地伸手握住李夕月的手:“女孩子一般都怕冷吧?”
  李夕月手倒也不冷, 刚刚在炉火边烘得热乎乎的。但被他握着,心里安定,所以李夕月乖乖地一动不动。
  “年底前各衙门要封印。”他说, “陈如惠的案子要尽量在祭灶前审清。不过挺难的,陈如惠的妻子只说她丈夫无缘无故不可能自尽,突然身死其中必然有缘故,却没有证据。这就很被动了。”
  李夕月问:“没证据,却要那么快就审清?万岁爷,这不让人觉着您是故意的?”
  昝宁怔怔地望着她,然后说:“我就是故意的呀……”
  当然,不应该让人瞧出端倪。
  他有些失落,指尖无意识地叩击着案桌:“夜长梦多,陈如惠的妻子本就是一个弱女子,我的老师好容易劝说她葬了夫君之后,千里迢迢、孤注一掷地来京控,如今却被不上不下地悬着,背后不知道被威胁了多少次,意志略不够坚定些,只怕就要崩溃了。”
  李夕月设身处地地想想这位女子的遭遇,确实觉得她太不容易了。京控一旦失败,就有可能被倒打一耙,一旦问了个“诬告”,反坐是免不了的,对女性而言,无论是坐牢还是流放,只怕其实就是死路一条了。
  昝宁在犯愁,虬结着眉头,握着李夕月的手毫无绮思。
  李夕月也竭尽全力帮他、帮那个可怜的候补知县的妻子想法子,但她见识这些事实在太少,实在想不出合适的法子。
  别家的悲欢与宫里的悲欢并不相通。
  皇帝祭天过后,宫里就开始热热闹闹筹备过年了。
  偌大的紫禁城,从洒扫除尘开始,到浣洗各处的幔帐、被褥、桌布、椅袱,再到准备年节里的各种吃食、赏赐、戏班子……从皇后、嫔妃到宫女太监,无一不是忙得脚不沾地。
  养心殿的东暖阁里,金砖地面被擦得分外锃亮,皇帝的那一把规矩草仍是原样摆着。外头是大雪覆地,暖阁里暖融融的如春天一般。
  “都下了六七天雪了,不知还要下到什么时候!”李夕月捏着一块抹布,把窗缝里的灰一点点沾掉,扭脸看见宜芳毛毛糙糙地去换椅袱,结果一脚带起几根规矩草,顿时草都错了位。
  李夕月唬了一跳,叫一声“当心!”
  把那小姑娘吓得木头一样杵在地上动弹不得。
  李夕月挠挠头,忍不住先怪她:“你看你,这里的规矩草位置不许变动的,你这飞起一脚,我还不知道摆不摆得回去了!要是……”
  说了一半,突然见李贵打起帘子,昝宁回来了。
  他看见地上错位了的规矩草,眉头一皱。
  李夕月知道这是他立规矩的玩意儿,以前听白荼说的那么严重,生怕他真的问罪于宜芳这个小姑娘,只能自己揽下来:“万岁爷,奴才刚刚擦灰时不小心碰到了。奴才这就给它归位。”
  边说边蹲下,按着记忆,一根一根把草放回了原处。
  昝宁看着一旁瑟瑟发抖的宜芳,再看看李夕月,不能不警示一下:“做事太不经心了!再有下次,杖责二十!听见了?”
  这是拿她作筏子,李夕月低声道:“奴才知道了,下次不敢了。”
  见李贵捧着皇帝的韵牌匣子,估摸着他要写诗——年节里,通常这是雅事,写出来奉于太后,或分赠臣子——卫生当然不能再做了,李夕月拉着宜芳一道跪安。
  昝宁看了她一眼,说:“一会儿你进来送茶。”
  李夕月端着茶盘进来时,捧韵牌匣子的李贵已经出去了,韵牌匣子放在皇帝的书案上,他盘膝坐在案前,抽出其中一个抽屉,正在一张一张摆弄里面薄木片雕的韵字。
  李夕月把茶放在他手边,伸头看了一眼。
  然后被一把拉住,跌坐在他怀里。
  昝宁在她耳边说:“真是!还为别人顶罪,是不是觉得我一定不会打你,有恃无恐?”
  李夕月感觉他的手往她胳肢窝下面钻,已经忍不住又笑又怕:“万岁爷,您要打奴才,没的说的,奴才怎么挨都是该的——但是宫中刑责里可没有‘挠痒痒’这一条。”
  昝宁在她后脖子里笑着:“应该也没有咬人这一条?”
  然后在她耳垂上咬了一小口。
  “但我就咬了怎么的?”一副无赖形。
  “还应该没有这一条……”他把她的脸扳过来,亲她的嘴唇,亲了一会儿,游刃有余地侵袭进去了。
  李夕月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变成仰头坐在他腿上,双臂挂在他脖子上,眼睛都迷迷瞪瞪的。
  “罚”完,她还意犹未尽,吊着他不肯松手。
  昝宁倒是先拍拍她屁股说:“哎,今儿有功课呢。不然,倒能好好放纵放纵。”
  原来他也怕写诗。
  李夕月吞笑,想要起身,他却勾着她的腰,指了指面前的韵字:“帮我选几个,有时候限了韵,反而好写——不过也别挑太生僻的。”
  李夕月看了看那些精巧的螺钿小抽屉,随便抽了一个。
  昝宁一看皱眉:“仄声韵不响亮,不好。”
  她又胡乱抽了一个,韵部昝宁没说什么,及至看了她挑出来的字,他又嫌弃:“‘贿、悔、罪、馁、猥、腿……’这些韵脚你写一首给我看看?!”
  李夕月:“奴才不会写诗。”
  “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不会写诗你不是还会唱么?你见过这些韵脚字?”
  李夕月诗词歌赋没他读的多,腹笥里那些诗词歌赋里果然没见过这些字。
  但是,是他叫她选的,明知道她不是才女,非叫她做这些服侍工作,本来就是为难人。
  但他还凶呢:“重选,重选。”
  李夕月只好嘟着嘴,小心翼翼挑了几个常见的。
  昝宁点点头:“‘一东’虽俗点,胜在好写。”
  怀里抱着娇娇人儿,开始动脑筋。
  第一首诗大概是赐给礼亲王的,开篇好容易挤出“金樽玉馔摅忠恳,旧恩常言念股肱”十四个字,然后卡壳了,挠了一会儿头丢在一边。
  第二首应该是奉给太后的,也是写了一句“萱堂日影诏康宁,慈意玉帘尽恩崇”,就又写不出来了,平仄还不谐,改了一会儿改不出,更是长吁短叹了好一阵。
  李夕月忍不住学他的毒舌:“万岁爷,实在困难也别难为自己。反正文渊阁的师傅也不会拿戒尺打您的手心了,写不出来就算了吧。”
  他气得拧她脸颊上笑出来的酒窝:“狗胆越发大了,敢嘲笑我!真打量我写不出诗来?!”
  一赌气,又抽了一张鹅黄色的印灞陵柳和春庭月的彩笺,斜乜了李夕月两眼,刷刷刷开始写。
  李夕月看得格外清楚,他很快写了一首不大讲究平仄对仗的乐府诗:
  “雪满深玉墀,薄暮正空濛。
  烟霞犹舒卷,暖芳出金拢。
  巫山如可期,笑靥何融融。
  ……”
  写了六句停下来,提着笔好像在想什么。
  李夕月正看得好奇,催他:“还有两句是不是很难想?”
  昝宁翻了她一眼,低头流流如水一般写道:“怃然因相思,宫墙寂寂红。”
  前几句写景,反正都差不多意思。李夕月先并没有注意“巫山”的典故,但看到“相思”二字时,突然就明白了第五六句的含义。
  “写得怎么样?”昝宁在她耳边问。
  李夕月强作镇定:“奴才看不懂。”
  情诗么,自然是朦胧的,看不懂也正常。
  昝宁说:“笨蛋,赏给你,回去背熟。”把那张鹅黄色彩笺小心吹干、折好,递给李夕月。
  李夕月脸红是忍不住的,飞快地接过来塞在袖子里,然后说:“万岁爷赐字可是珍贵极了。奴才得去屋子里好好收着。”
  昝宁看她面色如喝了酒一样,他心里也如喝了蜜一样,故意不笑,说:“不忙着收起来,先背。两天背不出,我问白荼要戒尺来打你手心。哼哼,我当你师傅,应该是够格的。”
  李夕月对他甜甜一笑,从他怀里站起来蹲蹲身说:“是奴才做万岁爷的学生不够格。”
  昝宁笑道:“如果是做我的学生,以后就不要自称‘奴才’。”
  “那自称什么?”
  “你都说了‘学生’。”他也觉得有趣,“就叫‘学生李夕月’,也挺好的。”
  李夕月“咯咯”地笑着:“万岁爷花样真多!今日是我做‘学生’,来日呢?”
  她突然自己脸一热,这话说的,她想问什么呀!
  赶紧蹲安告退,拔脚就走。
  昝宁倒是挑眉,等她告退出去了,看着那轻轻晃动的门帘犹自在想:来日,他要她做他的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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