侍君——未晏斋
时间:2020-08-02 08:56:50

  鼻烟不是值钱东西,但李贵一看那翡翠的鼻烟壶就知道价值不低。内务府小吏人家,并不算泼天富贵,肯拿这七八十两银子的物事儿赠人,为女儿是大方的。
  李贵想着李夕月日后身份不可限量,现如今和她父亲搞好关系也很要紧,便不推辞见外了,拱拱手道:“我一个奴才,还叫什么‘台甫’?鄙也姓李,叫李贵,俗名俗姓,穷家世,这会子覥着脸也和您拉个本家。您如此好物见赠,我真是感激涕零了!”
  李得文连连还礼:“这不就是本家么!”
  当太监的一般都是家里穷极了的,断不会是拿钱粮的旗人,李得文倒是正儿八经的汉军旗人,但他会说话:“其实我这个‘李’,太.祖爷入关的时候,也是纯纯粹粹的汉姓,蒙着太.祖爷抬了旗籍,也就是个包衣下人。李公公您才是万岁爷身边的红人,我们家夕月,调皮没规矩,您多管教她,就当她是自家侄女儿。”
  李贵想:这位姑娘估摸着没多久就会给位分,保不齐将来哪一天就是宠冠后宫的贵妃了,调皮是调皮些,万岁爷就是喜欢。他笑道:“如此倒是我高攀了。既然说是侄女儿,干脆我们俩就认个弟兄。”
  李得文交友广泛,认的干兄弟多如牛毛,而且人以群分,他那帮子哥们儿也大多有趣又有义气。
  此刻,他立刻来了劲,也不像有的人还忌讳这是个太监,顿时笑道:“这是我高攀!”
  两个人通了年岁,李贵做了哥子,李得文便是弟弟。
  李谭氏悄悄捅了捅丈夫的腰眼:宫女会亲的时候短暂,他倒在这儿把时间浪掉了,还见不见女儿了?
  李贵又是何等精灵的人,立刻笑道:“今日夕月不仅来会亲,万岁爷还有活计想请老弟您帮个忙,所以呢,特特安排了最清净的一间屋子,时间呢也不论,您只管往尽兴里聊。”
  他手一指,顺贞门最边上一间屋子,前后两进,唯有一扇花窗还隔着一层槅扇——里头看外头看得一清二楚,外头看里头却看不清。
  李贵亲自带着夫妻俩进了门,笑道:“是万岁爷的鹰,夕月会亲自跟你们交代呢。慢慢聊,我出去转一转再来找你。”
  李得文夫妇一看,嗬,好家伙,女儿在槅扇里头,手臂上绑着皮质外壳的鹰架子,一只好漂亮的老鹰蒙着头,脚上拴着铁链子,正站在她胳膊上。
  李夕月穿着簇新的紫红色绸棉袍,粉白一张脸蛋水光滋润,眼睛更是神采奕奕的,娇柔的宫女打扮,偏生又架一只鹰,竟然有点飒爽的味道出来了。
  李谭氏一个月不见女儿,此刻再会,简直要扑过去哭一场;李得文搓搓手,说:“哎呀,这是皇上的鹰啊!真俊啊!”
  李谭氏拧自己丈夫一把:“好容易看见女儿,说什么鹰!”
  李夕月倒是笑呵呵的:“今日有的是时间慢慢聊呢。看,这里茶水都准备好了。阿玛要是想看鹰,您就先看,我把它挪到鹰架子上去。”
  屋子里还摆着一副鹰架,她今日堂堂皇皇带着一只鹰过来,还专门有个小太监扛鹰架,一路上真是惹眼!
  李得文看见这样的好鹰就眼馋,帮着女儿一起把鹰挪过去,链条系好,然后把蒙鹰脑袋的黑布袋打开,忍不住就赞了一声:“好鹰!虽不是海青,但也是上等的大金雕,啧啧,这眼神、这爪子、这翅羽……神品啊!”
  恨不得想摸上几把,但那鹰认生,顿时张开翅膀,又低头像要啄人眼珠子。
  李夕月笑道:“鹰是好鹰,只是万岁爷犯愁,自打从上驷院把它挪过来,一直忙得没时间熬,到现在还是个野性子。”
  李得文躲在不会被啄掉眼珠子的位置上,绕着鹰走了两圈,然后说:“喂的不错,虚膘长得好,骨架子又齐整,耐得住熬,也熬得出来!要是肯交给我……”
  李谭氏说:“得嘞,都快过年了,你天天游手好闲不帮我忙也就罢了,现在还想熬鹰?我告诉你,没门儿!万岁爷的鹰还能让你熬?让你看看就是你修来的福气!”
  可李夕月说:“额涅,万岁爷就是想请阿玛帮他熬鹰呢!”
  李得文得意地看了妻子一眼,下巴一抬说:“你看看,咱闺女懂鹰,万岁爷也是内行,一听就知道她阿玛的能耐。这可是供御的事儿,不是一般人能的!”得意非凡。
  李谭氏“嘁”了一声,实则也是一直以来和丈夫直接互怼的情致,心里一样是得意非凡的。
  李夕月看她阿玛绕着鹰一圈一圈依依不舍地看,笑着说:“阿玛,您也坐坐,这以后有一段时间要辛苦您日日看着这只鹰了,不急在这一时。”
  取了杯子,给父母倒了茶。
  李得文一时舍不得离开鹰左右,李夕月也就不强他过来喝茶,自端了一杯奉给母亲,然后聊了一会儿家里诸人的情况。
  李谭氏说:“家里一切都好,年底时四处皇商送内务府各司来的冰炭敬,你阿玛虽只是小吏,也能分一杯羹,家里日子过得,你不用操心。你弟弟妹妹们身体也好,个顶个地能吃。就是你弟弟都跟你阿玛似的,只贪玩,不爱读书习武,我真是愁死了。”
  说到这茬儿,她的话匣子就打开了似的,不满意全来源于比较:“我看看隔壁的亦武,真是羡慕他额涅!你知道不,他新近又被挑了到日精门当差,据说是陪万岁爷练布库。他他拉氏提起这茬儿,脸上都飞金似的!”
  李夕月倒还平静,心里想:莫不成那时候在昝宁折子夹片上看到的亦武的名字,就是挑到布库房的人选?不过宫里已经有那么多侍卫,他为什么又特意在各家王府的戈什哈里挑?
  想着不由有些走神,等回过神来,听见她额涅还在说亦武:
  “……亦武是真不错的小伙子,憨实,有出息。唯只他额涅,虽说也是我打小儿的手帕交,可我太清楚她那脾性可不好:又爱吹牛,又瞧不起人,鸡蛋里都能挑出骨头来,见天儿觉得谁嫁给他们家亦武都是高攀。”
  她笑了起来:“也好的,媒人跑得她家门槛儿都要踩塌了,她也没瞧得上眼的,亦武就这么耽误了。我看这小伙子心里还有你,几回到咱们家来都问你的近况,然后憨憨地笑。”
  然后神秘起来:“欸,我有一回留亦武吃果子,偷偷问他什么打算,他说他等你诶!”
  李夕月苦笑着挠挠耳朵:“额娘,我出宫都得七八年后了,而且……”还不晓得出不出得了呢!
  李谭氏点点头,若有所思的:“不错呢,亦武虽然憨实,不过男人家怕打熬不住光棍儿的日子,我还得抽空和他再聊聊,哪怕家里先留个通房出出火,正室还得给夕月留着。”
  李夕月听得简直无语。
  她阿玛都从鹰那儿扭头说:“你听听,你听听!我这里只提到人家家的妾,她就要与我吵架,说我痴心妄想。怎么到自己女儿头上,倒不怕人家先置个通房在屋子里?你女儿能吃得消么?”
  李谭氏顿时像要吵架似的:“我哪里想这样!可亦武这样的很快就要被人家抢走了!他他拉氏最自私自大不过,你指望着她留着宝贝儿子不娶亲?为了夕月的未来,也少不得权衡一下,吃点冤枉气,好歹能保住一个正室的位置。”
  “额涅!”李夕月忍不住打断她,“谁说非嫁亦武不可啦?”
  “啊?”李谭氏和李得文一道疑惑了一声,“你们小时候过家家,不都是说将来一个娶、一个嫁吗?”
  李夕月说:“小时候过家家,我还说他嫁给我,我出聘礼娶他呢!孩子的玩意儿,也算么?”
  李谭氏说:“不过亦武吧,除了他额涅嘴有点厉害,怕你嫁过去会受婆婆的委屈,其他的,他还真是不错的。”
  李夕月想:那得看和谁比!
  不过这重大关节,一时不能信口说,因而垂了头不支应。
  李得文虽爱鹰,女儿一样是他的心头肉,她这表情的小异样,做父亲的反而一眼看出来了。他离开鹰,凑近喝了口茶,然后低声地、半开玩笑地问:“怎么了,在宫里遇到合适的人了?”
  李夕月一张脸顿时红了,低头“哎呀”了一声,撒娇似的,然后提壶给他们俩加水:“喝茶喝茶!难得见一次,尽聊些没用的……”
  她额涅眼睛尖,突然指着李夕月的手问:“闺女,你手怎么了?”
  不由分说拉过来仔细看了看:左右手心各一道方方正正的肿痕,李谭氏心疼起来:“谁下这么狠的手啊!”
  李夕月赶紧抽两只手:“宫里规矩重,犯了小过手心挨两尺子有什么不正常的?小时候你们又不是没揍过我,只怕不比这个轻。”
  打了个岔,但气氛较先前糟糕多了。
  这小女儿从小就是会玩、有主意的主儿,今儿居然连亦武都瞧不上,可她在宫里能遇上谁?
  李谭氏还在心疼女儿手心里的尺痕,内务府当差的李得文咀嚼了一下女儿的话,心头却是一震:宫里森严,即便是养心殿的宫女,也无由接触外头侍卫、护卫、苏拉,除非她和小太监结了“对食”——在宫里是不允许的,而且肯定也知道不会长久——其他的,唯只一个人有可能了。
  作者有话要说:  作者这几周比较忙,回复大家的评论也许不太及时。不过大家的留言我都在看呢。
  也非常感谢一贯支持我的读者们,特别感谢大家给我的灌溉和投喂。鞠躬!!
 
 
第92章 
  李得文突然肃穆起来, 拿出点家主的模样,在腰间荷包里摸了一会儿:“哎,我先放在荷包里打算给闺女的那张银票怎么不见了?”
  “啊?”李谭氏急了, “二十两的见票即兑,你给弄丢了?”
  李得文四下乱摸着:“我从神武门到顺贞门, 好像掏砂仁出来吃的。难道是那时候把银票一道掏出来了?这是宫里, 我一个男人家不宜走来走去的。快, 你到外头瞧瞧,指不定还能找回来!”
  李谭氏肉疼那二十两给闺女的银子,戳了自家男人一指头, 就赶紧去外头找了。
  李得文觑见她离开, 才压低声音问:“大妞,你什么意思啊?皇上……要纳你?”
  李夕月低头盘衣襟,红着脸不说话。
  李得文没有沉默很久, 仍是压得低低的嗓门:“大妞,说实话, 这可不是个好选择。你别以为之前圣母皇太后……”
  “阿玛, 我晓得。”李夕月抬头说,“我不是为了眼热圣母皇太后, 也不是攀龙附凤,甚至我知道这条路不好走。但是……”
  她有些犹豫, 有些惶恐。她今日就是来求教父母的意见,心里还是有些期冀存着, 没想到父亲上来就是否定。
  李得文叹口气:“闺女, 如果我是个四品五品官,能给你上来就封个贵人、嫔,也还算有些希望;若是从答应、常在做起, 里头多少辛酸!唉,总归是我没用。”
  “阿玛!”
  李得文又说:“大概因为你在御前,天天看着,容易产生好感,但以色侍人,色衰爱弛,皇上他什么样的美人没见过,若有一天腻了,你就是一辈子孤苦。你别嫌亦武他不过是个戈什哈——将来也是有前途的;也别嫌亦武他娘嘴碎刻薄——伺候婆婆和伺候太后、皇后比,哪个日子好过?”
  “大妞,这事,必须三思。一个位分,得用一辈子来换,不值得!”
  “阿玛,我不是为了一个位分。若只是位分,我当然知道不值得。”李夕月说,“可是,真的有……两情相悦。我真的……信他。”
  李得文倒抽一口气,又撮牙花子。
  看“两情相悦”这个词用的!难道已经给皇帝上手了?若是上手了,闺女定然是出不来了,必须一辈子埋没在深宫里了。
  他心里颓丧,又怕女儿看出来担忧,只能笑着说:“若是万岁爷一定不放你,那……也是你的命,你总得好好把日子过好。”
  煎熬了一会儿,做父亲的还是舍不得,悄悄又问:“是不是……已经到了非给位分不可的那一步?”
  “没有。”李夕月这倒听明白了,“但是万岁爷对我,真的不像对其他人。”
  李得文心如乱麻,好一会儿说:“闺女,你在宫里时候还长,不过你不能轻率,女孩子一嫁人,日子是天翻地覆的,好与不好,都跟再投一次胎似的。”
  李夕月心头有些酸软,不由带着些哽咽点头说:“阿玛,我知道,我会好好想想。”
  父亲又何尝看不出她神情里的缠绵悱恻,十七八岁的大姑娘,摽梅年纪,情窦初开,断然给她割裂情愫,想来也是痛苦的事。于是他又说:“闺女,你要在宫里这些年,父母也不是总能替你想主意,唯只靠你自己。但是若真想明白了,亦不需瞻前顾后。”
  看看女儿,都那么大的大姑娘了,她有主意,做父亲的愿意信她自己的主张。
  他叹了口气:“以前你额涅给你算命,说你八字极好,若真是那样的好命,只怕亦武也压不住那样的福分。”
  李夕月惊诧地眨巴两下眼睛,然后又红了脸,蚊子叫似的说:“先不说这个了,也不急在一时。阿玛,皇上另外还有一件事想请你帮忙办。”
  “我?”李得文指指自己的鼻尖,“我就是个斗鸡走狗的闲把式,皇上总不会要请我写广储司的批文吧?”
  “不是,就是瞧中您是个闲把式。”李夕月说,“您知道陈如惠的案子么?”
  “知道,大家都在说,挺轰动的。”
  李得文有些诧异她提这个:“听说他遗孀进京告状了?不会让我去压服人家不上控吧?别说我不认识她,即便是认识,她亡夫死得那么可疑,这一肚子破釜沉舟的冤屈,我也断开不了那个口啊!”
  “不是。”李夕月道,“恰恰反了,皇上想帮着陈如惠家里的上控,但自己个儿不能出面,想请您帮个忙。”
  “可我怎么帮?”李得文继续指着自己的鼻子,眼睛瞪得溜圆儿的,最后是苦笑,“我倒是想帮——孤儿寡母怪可怜的——但没那个能耐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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