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几人被讥讽得脖子通红,骂不过戴增,竟然上手推搡起来,要斗殴的架势,书房乱糟糟吵成一团。
宿维看着他们厮打,额上青筋直蹦,大喝一声:“够了!”
屋子又安静下来。所有人都盯着他,等他接下来的话。
宿维闭了闭眼。他承认他是个胆小之人,他不是怕自己身死,怕的是给整个局面添乱子。戴增说的有一点是对的,他必须确保代县万无一失,不能给在石羊关激战的邱明山造成后顾之忧,所以,任何的风险之举他都不敢尝试。
沉默片刻后,宿维沉声吩咐:“让人封锁城门,可在城墙上放箭支援,继续观察情势,等我之后的决断。”
除了戴增,剩下的将领都露出失望神色,但不敢违抗,不情不愿地领命离开。
戴增的意见被采纳,颇自得地摸了摸自己的山羊胡须,还想和宿维说什么,抬头对上宿维冷淡的眼,怔了瞬。
宿维虽然按着戴增的想法做出了判断,但打心底里,对他已有了淡淡的厌恶和怀疑。
“夜深了,军师也累了,下去歇息吧。”
宿维撂下这句话,去墙壁的悬钩上取下自己的佩剑,随后大步踏出房门,留下一脸呆滞的戴增愣再屋内,往城楼的方向走去。
……
就像是裴原所预料的那样,淳于栾留在代县城下的兵力就是个诱饵,虽拼命反抗,仍脆弱得不堪一击。
只用了不到两个时辰,残存的那些匈奴兵就已经死的死,逃的逃。
只是,代县的城门从始至终都没有打开,宿维一直站在城墙上,像是在看别人家出演的一场戏一样。
不知道他还在犹豫什么,连底下人在清扫战场,他看在眼里,表情好像有所犹豫,但还是不动弹。
裴原扯下一片衣摆,蹭掉刀锋上的血迹,冷眼看着高耸城墙上石雕一样的宿维,咬牙骂道:“没脑子的老匹夫!”
他能猜到宿维在想什么,他完全地落入了淳于栾的圈套里,对十三万敌军来袭的情报深信不疑。就算现在城下的敌人被清扫殆尽了,他心中还是猜忌的,怕淳于栾留有后手,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裴原千算万算没有算到这点,他实在没想到,宿维竟然谨小慎微到如此地步。
按他原本的设想,淳于栾虚张声势在代县城下布兵,为的是引他率领大部队前来,再趁机攻击空虚的丰县。他将计就计,让淳于栾误以为他已经上当,在淳于栾将全部兵力用以攻打丰县之时,再联合宿维在代县的兵力从后方绕路过去,里外夹击,可以一击制胜。
没想到宿维他不肯出来!
雪越发大了,落在肩头,不一会就厚厚一层。裴原的睫毛和唇周都结了层薄薄的冰碴,稍一动弹,冰碴咔咔作响。他抬手抹掉脸上的雪水,后方有传令兵赶到,带来淳于栾开始攻城的消息。
裴原身旁的校尉问:“王爷,咱们要等宿将军一同回去吗?”
“来不及了。”裴原再望了眼宿维的方向,大雪遮掩了视线,看不真切,“我给他写封信,你留下,将信送到他手上。”
那校尉先是应了声,然后反应过来:“可是王爷,现在哪里去找纸笔啊?”
裴原盯着他的前胸看,片刻,忽的出手一把撕下他的一片衣袖,在那校尉的惊呼声中,将布片摊平放在腿上,用刀尖割破食指,蘸着血飞快地写下两行字,折好递回去。
这一切发生太快,校尉还没反应过来,裴原吩咐道:“记住,亲自交到他的手中。”
“众将士听令!将随身重物全部丢弃,立刻随我杀回丰县,抵御蛮夷!一颗匈奴人头可换三两白银,两颗人头可换一锭黄金!三颗人头换五亩薄田,若杀五人,可一世衣食无忧,荫蔽子孙!”说完,裴原抽鞭击上马臀,驾的一声,风驰电掣般朝着丰县奔去,“杀!”
城下杀声四起,将士们战意高昂,各自上马或徒步,踩着晕染着鲜血的积雪,浩浩荡荡地向东而去。
……
一刻后,宿维收到了裴原写给他的信。
打开后,上头刺目的两行血字:
“蠢乎?宿维!敌军不过二万,你被奸人所欺瞒。斩杀戴增,速来迎敌,仍有生机!”
宿维恍然如梦醒,忆起从前种种迹象,顿时面红耳赤,拍着大腿道:“是我的错,是我的错啊!”
他站起身,厉声吩咐人来:“将那戴增给我绑起来,押到狱中,待我回来后再审!”
说完,又匆匆地召集将士,清兵点将,大开城门,准备领着剩余的七万人前往驰援。
……
在第一次攻城没有得到预期的战果,反而遭到了激烈的抵抗时,淳于栾便明白过来,裴原没有上他的当。
他并没觉得多气馁,反而感到有趣,遇到势均力敌的对手是件有趣的事,他享受这个过程。
现在的战况,他很难再在短时间内攻破丰县的城门了。
淳于栾当即猜想到裴原可能会有的反应,他应该会集结他能集结的全部兵力,想要偷袭他的后方。
淳于栾吩咐查尔瓜传令下去,严加防守,又派了几个单骑冒充成汉人去给裴原传信。
接着,他去取了自己的来,满面笑意地翻身上马,冲查尔瓜道:“我刚刚让人去告诉他,他的王妃在我的手里。早听闻济北王夫妇伉俪情深,你猜,他会不会因此而脱离大部队,独自抄近路赶来?”
查尔瓜思考一会,摇头道:“这样明显的计策,济北王怎么会相信?况且他行事老谋深算,不像是会意气用事的人。”
淳于栾笑道:“我赌他会。”
查尔瓜不解问:“为何?”
“直觉。”淳于栾眯了眯眼,玩笑似的道,“用汉人的话来说,说不定我们就会英雄所见略同了呢?”
说完,淳于栾手指点了几个围在他身边的兵士:“随我来,去一线天截个人。也给你们看看我的箭术,能不能一箭杀了那个痴情种?”
……
就像是淳于栾所预料的那样,当裴原收到宝宁遇险的消息后,他果真不顾旁人的阻拦,一意孤行地脱离了队伍,选择了走暗险重重的山间小路,只为早到一刻。
从代县到丰县最近的路,必然要经过齐连山的一道奇景,名叫一线天。
第157章 小别
黎明破晓前的一个时辰,是一天中的至暗时刻。
裴原骑马从密林中穿过, 衣袍刮过尖利的枝杈, 有的地方已经破了, 脸颊也留下了划痕。他青白的手指抓着缰绳, 略微发颤,一半是因着对宝宁的紧张, 一半是因着寒冷。实在是太冷, 呼出的气变成森森的白雾,风吹在脸上宛如刀割, 最重要的是,他的腿开始隐隐发痛了。疼痛随着经脉传遍全身,他现在没有从马上栽下去,全凭一腔信念在撑。
在听到宝宁被掳走的消息的那一瞬, 裴原先是不信, 而后便是无法克制的恐慌。
他想起临行前宝宁看着他甜甜的笑脸,她是柔软的, 需要人保护的, 裴原无法想象她落在匈奴人手里的样子。只是思及她的眼泪, 他就无法接受。所以那一刻,他的一切理智通通消散了, 没有去思考来龙去脉, 没有思考这是不是个陷阱,即便身旁的人劝阻,他仍然选择孤身踏上这条路, 只为能快一点到宝宁的身边。
也是在那时,裴原恍然意识到,他恐怕穷尽此生也无法变成一个永远冷静的智者,因为他有着最致命的软肋。
他爱宝宁爱得太过分,胜过荣耀,胜过百姓和万物,甚至胜于自己。
他从死而复生,打碎金身重塑,早就失去过所有,所以无所畏惧。除了宝宁。
人活在世上总是有些信念在支撑的,否则便是灵魂已死,行尸走肉。他的信念就是她。
……
裴原忽然感到后悔,他是不是真的该像宝宁所期望的那样,他们去一个宁静的小镇,过平静安乐的日子。没有现在的荣华,但也摆脱了与荣华一道而来的提心吊胆和负担。
他之所以坚持到现在,说白了,是因为固执。
他希望给宝宁最好的东西,希望她可以站在山巅上睥睨万物。只有将世上所有的奇珍异宝都捧到她面前,他才觉得,他照顾好了她,他才觉得心中大石落地。宝宁笑了,他便开怀。
裴原如今才明白过来,这些是要付出代价的,他站在这个位置上,是要负起责任来的。他必须对这方百姓负责,他需要像保护宝宁一样地保护他们。这是他从前一直在做的事,为此流血流汗,他从没觉得苦累。
但现在不行了。
因为,他已经没有办法再去爱别人,爱天下。
……
早上临别时,他还没有好好地抱她一下。
……
裴原眼底充血,狠狠地盯着前面的路,他咬牙想着,如果宝宁真的出了什么意外,或者她肚子里的孩子出了什么意外,那他就算拼了命,拼了抗旨不顾,也要统帅三军杀向北去,不夷平王庭誓不罢休!
……
平时快马也要走一个多时辰的路,裴原只用了半个多时辰就到了一线天的位置。
战马已经很疲累了,安静的深夜,只能听见马踏积雪的声音,还有它粗重的呼吸声。
这寂静太过了。裴原的疑心被挑起,在进入山谷的前一瞬,他凭着直觉拉了一把缰绳,马仰脖嘶鸣一声,慢慢地停下来。
裴原双目紧紧盯着前方的路面。
一线天的两侧是壁如刀削般的高山,两壁之间缝隙狭窄,甚至不容二人并肩通过。天气晴朗的时候,在山谷中抬头仰望,天空如同一条蓝色细线。故名一线天。
现在,一线天没有了白日的美丽景色,前方只有黑暗,彷如野兽张开巨口,走进就是深渊。
裴原安静地等待了片刻,并没有异常,他操纵着缰绳,缓慢地走进去。
右手却摸向了身后的弓箭。
战士的敏锐是天生的,从脊背延伸向上的森森寒意告诉裴原,这地方不对劲,要警惕。
峡谷中的这一路都平安无事,马上就要经过隘口,前方又是平坦宽阔的路。裴原喝了声驾,战马跑得更快,眼看着只剩十丈的距离了。
天光也隐约地露出来,天就要亮了。
裴原忽的瞳仁一缩,他看见了隘口处低低的一道绊马索。
果真有埋伏!
勒马已经来不及,裴原迅速做出反应,他放下,利落地抽出腰间长刀,在赛风绊上马索的前一瞬,收紧胳膊勒住缰绳,夹紧马腹,赛风默契地嘶鸣一声,高扬前蹄,顺利地跃过那道绳索。裴原咬紧牙关挥刀砍向山壁后隐约的人影,意料之中听见一声惨嚎,随后是重物落地的声音。
裴原没有停马,依旧飞速向前,身后传来箭头破空的声音,一支羽箭冲着他后心而来,裴原向前弯身躲避,箭头蹭过他束发的系带,头发散落。紧接着又两支箭来,裴原控马转身,挥刀格挡开一支,另一支箭避无可避,直直插进他的左肩!
尖锐的疼痛从肩膀传来,裴原握着刀柄的手一紧,抬头看向隘口位置。
淳于栾正笑着看他,身旁两个侍卫,各持一张弓箭。地上还倒着一个。
“你跑什么?浪费我三支箭。”淳于栾摆了摆手,让他过去的手势,“四王子,你不如乖乖地过来,随我回去,也好让你们夫妻团聚。我答应你,你若老实些,我就不动粗,到时你见了你的夫人,还可以体面些。否则,她就只能见到棺材里的你了。”
淳于栾盯着裴原肩上的伤口,血腥味随着风飘散开,他兴奋地咧了咧嘴:“别痴心妄想了,你跑不掉的。我身边的两个箭手都是最好的弓兵,说百步穿杨也不为过,你就算身手再好,也敌不过两个弓兵的远攻。”
他等着裴原的回答,半晌,得到了一声嗤笑。
“够贱的。”裴原嘲讽地问他,“你叫淳于栾,你爹是不是叫淳于贱啊,生出你这么个恬不知耻的狗杂种。”
淳于栾的笑僵在脸上。
裴原似笑非笑道:“噢,忘了你是个蛮人,怕是没读过什么书,我和你说贱这个字,你听得懂吗,认识字吗?若是不懂,那我换一个词,恶心,听得懂了吧?你这一身臭气,你那只马的粪水都比你香。你家住的那边是不是没有水源啊,看你也怪可怜的,从生出来到现在都没洗过澡吧?怪不着脸皮这么厚,用你的脸皮熬猪油,可以熬出三大桶,足够一个五口之家吃上十年了……”
淳于栾听他说着,脸色忽青忽白,最后大喝一声:“够了!”
裴原舔了舔唇角,低头看一眼仍插在肩头的箭,没再说话。
淳于栾不想再和他交谈下去,恨声挥手道:“放箭!我要抓活的!”
两个箭手领命,立刻搭弓挽箭,他们配合默契,箭法也属实精准,裴原抵挡几下便觉吃力,他知道这样下去不是办法。他可以受伤,马不可以,若伤了马,他就真的要落入敌手了。
不知不觉间,雪又下起来。
裴原很快做出了决定,他眯起眼,看向淳于栾的方向。
淳于栾与他目光相撞,立刻也明白过来,玩味地笑了下,晃了晃手中的长戟:“怎么,要反抗吗?我可不是讲究公平的人,若你反抗,便是以一敌三,想好了?”
裴原一言不发,那两个箭手因为变故短暂地停止了放箭,趁此间隔,裴原大喝一声催马上前。优质战马爆发起来威力惊人,如同阵狂风般急速卷去,其中一个箭手躲闪不及,生生被马撞飞出去,撞在石壁上又摔在地下。另一个箭手飞快地闪避开,站在裴原的后方,再次拉开长弓。
裴原听见弓弦紧绷的声音,迅速向淳于栾扑去。淳于栾持戟回击,一个回合的打斗后,两人胜负不分,但位置互换,箭手的正前方是淳于栾,他皱皱眉,不得已放弃这次进攻。
淳于栾扬颌道:“别做这无用功了,你逃不掉的。”
裴原反问:“不试试看怎么知道?”
说完,他催马上前,两人再次缠斗起来。淳于栾并没有因为他人数的优胜和裴原受伤而轻视他,他早就听过裴原在军中的威名,也早已期待和裴原交手,无论何时都要尊重对手,淳于栾深知这一点。
他看出裴原体力的不支,仔细寻找他的破绽,终于,在裴原向身,将受伤的左肩暴露再他眼前时,淳于栾知道,机会来了。
他大吼一声,手持长戟再次挥向裴原左肩,身后的箭手也已经准备好,松手放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