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已渐黑,暮色笼罩,宝宁撩开车帘往外看,是片很大的马场,初春的草还没长起来,一片绒绒的淡绿色,透过栏杆能瞧见几匹高腿大马正在低头啃草。
最里侧是一排瓦房,正是做饭时候,烟囱里袅袅往上飘着烟,今晚没风,烟是笔直向上的。
一轮巨大的夕阳在瓦房后头,衬的烟也成了金色。
一阵奔腾声音传来,宝宁歪头,见一群穿着华服的年轻人骑在马上,欢呼扬眉地奔过去,吵吵闹闹。宝宁很少出门,更没去过马场,头一次见到这样场景,视线移不开,随着那些人走动,直到人家绕了一圈不见踪影了,她才回过神来。
她也被那些人的激情感染了,有些兴奋,但又迷惑,转头看裴原:“咱们是来做什么的?”
裴原把手伸给她:“先扶我下去。”
宝宁应了声,先下车,和车夫一起将轮椅搬下来,再去扶裴原。
裴原按着她的胳膊,眯眼朝着远方看过去,脸上是宝宁看不懂的情绪,他在那站了好一会才坐下,缓声开口:“进去吧。”
宝宁不知裴原是怎么想的,猜测他白日听了明姨娘的话,心里不舒服,想来兜兜风,或许还有些怀念旧日的意思。
裴原从前应是个很好的骑手,只是现在腿不好了,以后也不知能不能再骑马。
宝宁理解他,但有些迟疑:“人家让咱们进吗……”
她伸手去掏袖子里的钱,放在手心里数了数:“没剩多少了,怕是不够。”
裴原静静地看着她,宝宁又把钱数了遍,问:“四皇子,你还有多少钱?”她开始后悔白日花得太多,早上也没带那么多钱来。
“咱们要赊账吗?我有点不好意思。”宝宁愁眉苦脸,试探着劝他,“要不,咱们过两天再来。”
裴原舌尖顶了顶左腮,半晌才开口:“在你心里,我是不是个穷光蛋?”
宝宁局促地搓搓手,不知该怎么回答他。
或许第一眼真的很重要,宝宁嫁给他的第一天,他住在小破房子里,盖着破棉被,邋里邋遢的样子,所以在她心里,裴原应是落魄得一无所有的。
但白日时候,他分明又那么爽快地掏给了她一锭金子。
裴原待了一会,不见她说话,也不等了,指了指大门口:“进去吧。”
宝宁推着他进去,庆幸的是,一路无人阻拦。
刚才那波骑马玩乐的公子哥许是累了,下了马,成群结队地往外走,一路说笑打闹,眼看着要经过两人旁边。宝宁想起在青竹巷遇到的议论,蹙蹙眉,将轮椅掉了个方向,用背挡住裴原的身影,不让人看见他。
简单的保护动作,裴原在影子里看得清清楚楚,他无声笑了下,又收起,下巴指向那排瓦房背后,指挥道:“去那里。”
宝宁应了声,推着他往那边走。裴原好像对这里很熟悉,她觉得心里放松许多,心想着,裴原许是认识这家掌柜的,不会被赶出去就好。
她还是挺要面子的,丢人的事不太想做。
绕过瓦房,面前一切让宝宁惊住。一片几乎望不到边的草场,绵延着似是与前方的大山接壤,马厩在两侧,估计着至少有百匹马,有人拎着草料筐子在喂食,马太多,风吹来的都是浓厚带着点草腥气的马粪味儿。
宝宁皱皱鼻子,没忍住,呕了声。
裴原轻笑,抬眼看她,用口型道:“没出息。”
宝宁用手轻轻掐了他颈后的衣裳一把,当作出气。她垫着脚往远望,觉得新奇漂亮,看了会儿,低头问:“咱们是来赏风景的?”
裴原说:“我送你一匹马。”
宝宁惊讶:“我不会骑。”
裴原道:“它很乖的,又聪明,会听你的话。”
说的玄玄乎乎的。宝宁不信:“你认识它?”
裴原没回答,抬手放在唇边,吹了声哨儿,声太响,宝宁捂住耳朵,裴原又吹了声,那些本来喂马的人都看过来。
有人发现马场进来了外人,放下筐往这边走,面色不善的样子。
宝宁紧张,抓住了裴原轮椅的扶手,想着万一那人来赶,她道个歉,赶紧带着裴原走。
忽听见远处传来一阵马蹄的踢踏声,轻快的,越来越近,宝宁循声望去,见一匹极为高大的黑色骏马奔过来,速度极快,落日余晖在它身周勾勒出光。
那个本来想赶人的伙计听见声音,急忙往旁边躲,但还是被波及到,踉跄一下摔倒地上。
也就几个喘息的功夫,那匹马风一样过来,已经到了裴原面前,宝宁惊愕地张着嘴,仰头看它的眼睛。
黑溜溜像铜铃般大,黑马鼻子里喷出气,尽数喷在宝宁脸上,额发都被吹起来,潮乎乎的有点臭。
宝宁这才反应过来要害怕,惊叫一声,躲到裴原另一侧,那马却不再理她,低了头,凑到裴原脸边,给他摸。
裴原刮了下它的鼻子,黑马仰头打了个响鼻,又低头,蹭他的手。
那么高那么大的马,到了裴原身边亲昵乖顺的像个孩子,宝宁觉得违和,又觉得温情。她是个容易感动的人,瞧见这幕又受不得了,眼睛红红想要哭,憋回去,小声问裴原:“这是你的马吗?”
裴原道:“叫赛风。”
他去拉宝宁的手腕,手掌覆着她的,带着她去摸:“别害怕,它对外人凶,对亲人很乖的。”
宝宁想躲,但她又好奇,裴原的手干燥温暖,让人感到安全。宝宁败给蠢蠢欲动的心,放轻松,摸了把。
粗粝的短毛,有些扎人。黑马盯着她看,没有要攻击的意思。
宝宁笑起来,也不怕了,甜甜叫它的名字:“赛风?”
裴原说:“它原来可是我的命。我待它的好,比亲儿子还要亲。”
“哪有你这样说话的,马怎么和孩子比了。”宝宁眼睛弯弯的,顺嘴问,“你那么喜欢它,怎么不带着它走。”
裴原道:“我本以为配不上它了。”
宝宁意识到自己说了错话,感到后悔,张张口想说些什么,又听裴原道。
“现在它是你的。”
微风送着他的声音进耳朵里,宝宁觉得裴原话外有意,心底一闪而过的触动,转眼又抓不到了。
宝宁眨眨眼:“这不好吧……”
话未说完,身后传来一声老者的呼唤,小心的试探:“四皇子?”
宝宁带着裴原转过身,是个身着褐色短打的老人,约莫五六十岁的样子,满面沧桑,原本只是试探,见着裴原真容后,眼泪一下就流下来。
说哭就哭,宝宁吓了一跳,老人跪下来行了个礼,哭声道:“四皇子,您可算来了,我还以为您……”
“祥叔请起。”裴原伸手去扶他,他坐在轮椅上,够不到,宝宁替他去扶。老者问:“这位是?”
裴原看了宝宁一眼,淡淡道:“是我夫人。”
他叫一声夫人,宝宁怪不好意思的,羞涩笑了笑。
冯祥赞叹道:“四皇子妃真漂亮,瞧着就是好面相。”
裴原道:“我是来接赛风回家的,辛苦你这段时间的照顾了,现接到了,就走了。”
“不多坐会儿了?家里刚做了饭。”冯祥惶惶,又道,“四皇子,这马场,本是您托付给我的,现您好好地回来了,是时候物归原主了……”
裴原打断他:“不必。”他拍了拍宝宁的手背,示意要走,赛风踢了踢马蹄,在后跟着。
云里雾里的对话,宝宁没听懂几句,裴原要走,她便推着。
冯祥追了几步:“四皇子,您等会,我叫我儿子送您们回去。”
裴原皱眉,刚想拒绝,冯祥冲他摆摆手:“不麻烦的,天黑路远,我儿子也没事,让他送你们。”
他往那排瓦房跑,口中唤着:“永嘉,永嘉,来贵客了,你去送送。”
最里侧的房里,刘永嘉双手扽袖,有些畏缩地看着眼前络腮胡子的男人,听见父亲叫,他伸了脖子想答应,但看着面前男人,瑟缩了下,没敢出声。
“你那没用的死爹又找你干什么?”络腮胡子徐广闷了口酒,脚踩在凳子上,呸了口,厉声喝道,“我再给你三天时间,要么卖了马场还钱,要么我宰了你全家。”
第23章 徐广
门被推开,冯祥站在门口,眯着眼往里看。
他老了,眼睛不好使,只瞧见徐广魁梧的轮廓,没看清凶煞的表情,“噢”了声,道:“永嘉,叫你半晌也不答应,是有客人啊。”
冯永嘉嗯啊应着,小心瞄着徐广神色,怕他在父亲面前说出什么话,着急要赶冯祥走:“爹,有啥事不能明日再说,我这有贵客。”
“我的更是贵客。”冯祥道,“永嘉啊,那是咱家的恩人,他要走了,腿脚不便,你去送送。”
冯永嘉有些许不耐,压着嗓子道:“咱家那么多下人,让他们去送,我忙着。”
“不孝子!”冯祥喝他,但老来子是掌心宝,他舍不得,又软了声,“你现在衣食无忧全靠那位贵人,不要无礼,你快去。”
说完,他转向徐广,拱手行了个礼:“这位客人,招待不周,还望您见谅啊。”
徐广嗤笑一声,转头对冯永嘉道:“你这老爹还是个好心肠,怎么就养了你这么个败家子儿。”
冯永嘉低头唯喏应着。冯祥听清了那句话,但是没懂,他儿子怎么就败家子了?
他开口,刚想问,冯永嘉忽的站起来,三两下将他攘出去:“爹,你稍等我两句话的功夫,我马上就去送。”
冯祥出去,冯永嘉砰的一声关上门,等面向徐广时,又换了副表情,艰涩咽了口唾沫,祈求道:“大人,您稍缓我两天,五天,最多五天,我定把钱凑齐了给您。”
徐广脑袋往后靠在椅背上,马鞭点了两下膝弯,挑眉道:“行吧。”
他站起身,贴近冯永嘉的脸,嘴里的气呼在他耳边:“凑不够,我割了你的几把泡酒卖,还我的钱。”
冯永嘉脸色霎时变白,腿软得险些摔下去。
徐广提着他的后领拽他起来:“走吧,带我去看看你爹的那位恩人到底长什么样。”
……
宝宁和裴原坐在车上,车门开着,能看见外头景象。
拉车的是匹棕色牝马,赛风站在离她两步远的地方,不耐地甩着尾巴,牝马往他那边探脑袋想亲近,赛风瞥她一眼,哒哒哒地走了。
牝马眼睛流连在他身上,有些失望的样子。
宝宁心想,什么样的主人驯出什么样的马,都是又孤又傲的臭脾气。
她忽想起那会听见冯祥说的话,说这马场是帮着裴原照看的,宝宁好奇,凑过去问他:“那个叫冯祥的老人是你的旧友吗?”
裴原低头看自己的指甲:“算是吧。”
他顿了顿:“冯祥是我的老马夫。”
宝宁惊讶:“那马场……”
“我送他的。”裴原依旧低着头,宝宁看不清他神情,听他声音淡淡,“我的府邸被抄时,他护住了我很重要的一样东西,还因此受了伤。我没什么别的能给他的,他喜欢马,就把马场送了他,希望他能安度晚年。”
是什么重要的东西?许是很私密的,裴原不说,宝宁也没问,只笑道:“没想到你还挺重情义的。”
裴原手指曲起放在唇下,吹了吹:“你没想到的事儿多着呢。”
他想起什么,偏头道:“我名声是不是挺不好的,你嫁过来时都不怕?”
“你还知道你名声难听呢。”宝宁咯咯地笑,捧着脸看他,认真道,“有点怕呀,但是又不太怕。我那时候想,你顶多骂我两句,又伤不到我,就不怕了。至于你以前的事,那是以前了,就像翻书一样,一页过去是下一页,我不计较,我们往前看。”
裴原下巴微微扬起,垂眼看她:“缺个心眼儿似的。”
宝宁不高兴,他随随便便就骂人。
下一瞬,裴原的手覆过来,在她颈后揉了一把,低低道:“挺好的,傻姑娘招人心疼。”
他的气息拂在宝宁脸上,宝宁呼吸滞一瞬,脑子晕晕的,没听清他说什么。
宝宁别扭着动了动腰,离裴原远了点,握住手腕把他的手抓下来。
她看见裴原的指甲,男人许是不太会剪,不好看,也长了。
宝宁急于摆脱这种暧昧又有些尴尬的氛围,冲裴原道:“回家我帮你剪。”
裴原接道:“脚上的也长了。”
宝宁脸蛋憋得红红,好半晌说一句:“有点过分。”
裴原笑起来。
他们闲聊着,冯永嘉已经过来了,旁边跟着络腮胡子徐广。
冯祥是没和冯永嘉说过那些的,裴原身份到底有些特殊,他是皇子,但被降过罪,冯祥知道自己的小儿子心性有些幼稚,不和他提及裴原太多,只说那是恩人。
冯祥教导冯永嘉勤俭朴素,多做活少说话,但冯永嘉许是也没听进去多少,穿一身蚕丝料子,站在冯祥身边,像是富家少爷和老仆人。
冯祥敲了敲车窗道:“大人,您自己一人牵那匹马不好回去,让我儿子骑着它送回去吧。”
裴原点了点宝宁的手背:“你的马,允不允,你决定。”
宝宁有些惊讶,裴原说将赛风送她,她本没太在意,现听着裴原的话,宝宁觉着心底有些异样感觉。
裴原性子不好,有时土匪气质,但是个很守诺的人。
宝宁笑起来:“听祥叔的吧。”
冯祥也很高兴,回身冲着冯永嘉招手:“永嘉,走,启程吧。”
冯永嘉应了声,小声和徐广道别:“大人,那我先走了。”
徐广抱刀站着,身后三个侍从,轻嘲一声:“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