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揽星河——常冬
时间:2020-08-04 11:42:33

  “……包括那个采访也是?”
  他的声音又低又轻:“嗯。”
  听他这样说,乔西宁半点没觉得好受,反而更心酸了。
  林清今天这一出,为的就是在大众面前逼迫林述妥协,以达成自己的目的。毕竟公众人物,没人愿意被人过分探究自己的私事。
  还是,那样不堪的过去。
  可林述,索性揭开自己的陈年旧伤,将过去自我舔砥的伤口暴露在阳光下。
  没有经历过的事情,再怎么设身处地,也没办法做到完全的感同身受。
  看着那些视频文字,就已经难受得喘不过气来了。
  乔西宁完全没办法想象,林述过去是怎么过来的。
  “林述。”
  “嗯?”
  “你现在是休息时间吗?”
  “怎么了?”
  “你,可不可以……”乔西宁吞吞吐吐,鼓起勇气继续开口,“我想知道你以前的事情,你可不可以告诉我。”
  之前只当是过家家式的恋爱,享受当下的快乐,从不会主动去过问他的过去。
  可是现在,在初步了解冰山一角后,乔西宁发现自己更想要了解林述了。
  他的童年,他的生活,他的过去……他所有的所有。
  浅金光线跟着枝叶纹路晃动,穿过树叶缝隙洒了下来。
  林述垂下眼眸。
  细而密的眼睫在眼睑处扫出扇形的阴影。
  “我发现,”乔西宁说,“我好像有点儿太不了解你了。”
  她生活的环境富足,父母恩爱。哪怕高中时母亲车祸离世,也依旧是父亲捧在手心里的小公主。没有经历过不堪,自然也以为,林述和她是一样的。
  林述总是干干净净的。
  高冷着一张脸,对她却是温柔又好脾气,无限度地包容她。
  乔西宁根本无法想象,这样子的他,经历过什么。
  “我想要了解你多一点。”她说道。
  万籁俱寂。
  世界像是被摁下了暂停键。
  没听到他的声音,乔西宁罕见地心慌。
  “如果,如果你不愿意说,”乔西宁急忙忙开口,“那就先别说了。”
  乔西宁心里暗暗懊恼。
  她这做的什么事啊。
  要问也不是这个时候问啊,这不是揭林述的伤疤吗?
  “不是,”林述否认,声音很淡,“我在想,要怎么和你说。”
  —
  八岁以前,林述的生活,和同龄人并没有什么不同。
  不算亲近却也处处周到的父亲,温柔持家的母亲,以及,活泼好动的儿子。
  构成了当下社会常见的三口之家。
  或许在之后,会发展成四口。
  妈妈的肚皮已经开始变得圆滚滚了。
  听说,再两三个月,他就能当上哥哥了。
  可在他七岁这一年。
  林述永远记得那一天。
  11月26日。
  在他生日的前一天,在他兴冲冲地从学校赶回家的那一天。
  推开门,以往干净整洁的家里,像是被歹徒入侵洗劫一空,只剩满地狼藉。
  浴室满地的水,蜿蜒流到了客厅。
  空气里,到处都是刺鼻的血腥味。
  母亲因为意外流产,在医院躺了近一个礼拜。
  满怀希望迎接新生命的家庭,从此乌云笼罩。
  林清回来得越来越晚,身上带着浓重的酒味,和陌生女人甜腻的香水味。
  某天起夜,林述路过他们的房间,听到小声交谈的声音。
  “阿瑜,你那里手头还有多少?”
  “还剩一点,怎么了?”
  “坤子准备下海经商,我打算辞了这个工作,和他一起干。”
  “为什么呢?”母亲温柔的声音,“现在的工作不是好好的吗?”
  一阵沉默。
  “……你知道,星渡毕竟不是我亲儿子,我一直期待能有个我们两自己的孩子。”
  小城人来人往,谣言一传十千里。
  林清娶了个未婚先孕的女大学生,怀孕的媳妇意外流产,在公司人尽皆知。
  —星渡毕竟不是我亲儿子。
  很奇怪。听到这句话,林述没有任何的闷痛感和惊慌失措。
  好像,本该就是这样。
  林清对待他的不亲近,林清摸他脑袋时的僵硬,对小宝宝非同一般的期待……一切看似怪异的地方,都得到了解释。
  窗外浓雾遮云,一点点吞噬月光。
  林述静静地站在房间外,任由阴影笼罩,似一座雕像,和黑暗融为一体。
  长大不需要任何的预兆,只是一夜之间的事情。
  林述慢慢变得沉稳冷静,也慢慢沉默。
  大概是愧疚,林瑜将所有的存款都交给了林清,以支持他在事业上的运作。
  事业的成功,让林清很快地走出丧子的痛苦,开始意气风发。
  林瑜愁苦的面容上,也渐渐有了笑容。
  可幸福从来不曾眷顾过他。
  林清信任的兄弟卷走了所有的钱财跑路,步入正轨的生活如空中楼阁,一碰即碎。
  一朝体会过人上人的滋味,没人甘愿回到过去。林清失业又失意,开始花天酒地,烟酒不离手,身上永远带着劣质的香水味。
  一切仿佛重演,又回到了林瑜流产的那时候。
  不,比那时候更要严重的状态。
  时间被拉了快进条,欢声笑语逐渐虚无,落在实处的,只有像是雨点一样,落在浑身各处的尖锐的鞋尖、以及坚硬的皮鞋后跟。
  那是林述八岁到十二岁全部的记忆。
  皮鞋的力道不轻不重,衣架抽人的疼痛像藤条打在身上,受力面积小,红痕遍布,轻轻碰一下都疼。
  彼时林述身体还没抽条,力气太小了,林清打他就像是碾死一只蚂蚁一样简单。
  “小杂种……”
  林清双眼猩红,神色癫狂,手里举着绿色透明的酒瓶,踢皮球一样踢着瘫倒在墙角的小少年。
  侧耳,左手臂,胸腹,双腿……
  身后,林瑜的唇角满是於痕。
  “为你妈那个贱女人出头?”林清一下比一下用力,“也不看看自己几斤几两,就敢上来。难怪你爸不要你们母子俩,原来是一早就知道你们贱啊。”
  “我以后就先打你这个小杂种,再打你妈那个婊.子。”
  皮鞋撞击皮肉,没有一点声响。
  “瞪我,小杂种还敢瞪我?”
  林瑜突然尖叫一声,扑了上来。
  林述被林瑜抱在怀里,漆黑的眼睛紧紧盯着林清。
  终于。
  林清踢够了,也踢累了,拿着酒瓶骂骂咧咧转身离开。
  砰——
  世界安静了。
  在学校,林述依旧是颜好学习好人缘好的三好少年,世界澄澈干净。
  回家后,单方面的殴打从未停止,压抑的空气密不透风。
  那段时间,林述听得最多的,就是林瑜讲述关于她的过去。
  “我那时候多光荣啊,全县几年来唯一一个考上清大的大学生,去学校报道那天,整条街都是欢送我的。”
  几年的婚姻生活磨灭了女人的聪慧与斗志。
  曾经扬名小城,被各大高校争相抢夺的大学生,如今遇上家暴,连报警都不敢。
  “你爸当初说过要娶我的,可他骗我……如果不是遇上你爸,如果不是为了生下你,我怎么会变成现在这样?”
  “要不是有你,林清也不是现在这样的。明明最开始,只有他愿意接纳我。”
  “你是他心里的一根刺啊。”
  ……
  林述成了所有过错的承担者。
  林瑜的精神恍惚不定,说到兴起时,憎恶抱怨的眼神如影随形,会将自己的不甘与痛苦转嫁到林述身上。
  他一动不动,任由可怜的母亲发泄。
  可即使是这样,林述也从没想过,林瑜有一天会死。
  死在自己的面前。
  林述十二岁的某天,着凉发了高烧。烧得迷迷糊糊的,整张脸又红又烫。
  趁林清酒醉的时候,林瑜拿了钱,带着林述去了医院。
  中途回来拿洗漱用品的时候,被林清逮着,发疯了一样往死里踢她。
  “那是老子喝酒的钱,你就这么拿去给小杂种看病了?”
  林瑜手臂做防护状,挡住脑袋,和他争辩:“那是我的钱。”
  “贱女人,还敢顶嘴?”
  隔天林述从医院回来,看到的就是母亲虚弱地躺在床上,浑身上下一片青紫,没一块好肉。
  林述两只眼睛都是红的。
  刚要起身,林瑜拉住了他的手腕。
  “别去,你打不过他的。”
  林述沉默。
  没人知道,他满心都压不住的暴虐,让他只想动手杀了林清。
  “阿渡,对不起。”林瑜眼角的泪水滑进了乱糟糟的额发。
  对不起。
  把你带到这个糟糕的环境里,让你遭受不应该受到的伤害。
  真的,对不起。
  “什么?”
  “没什么,”林瑜摇头,“妈妈想吃街口转角的糖人,你去买一串给妈妈好不好?”
  林述抿唇。
  那是他自生活发生巨变后,母亲最温柔的眼神。
  “我在你枕头暗格里藏了点钱,林清把钱藏在了衣柜最里间的西装内袋,你拿着这些钱,去……”
  林瑜没有说下去,只是看着林述。
  那时候的他,并不懂母亲未说完的话。只轻轻地抽回手,转身下了楼。
  那天糖人的生意意外地火热,排了很多人。
  林述的心跳跳得飞快,像在隐隐暗示即将发生什么不好的事情。
  砰——
  重物坠地。
  “啊——”
  “有人摔下来了!”
  前方突然传来一身刺破天际的尖叫。
  林述想起母亲温柔的眼神,让师傅写了林瑜的名字,举着两串糖人往家里走。
  老旧的楼栋聚满了人。
  脸上神色各异,有可怜,有惋叹,也有恐惧。
  林述掩下眉宇,并不关心。
  他知道自己是个怪物。不会害怕恐惧,也没有任何的同理心。
  “摔下来的是三层的那个女人。”
  “阿瑜这姑娘可怜啊。”
  “怎么会从家门口摔下来了?”
  ……
  四周叽叽喳喳的。
  糖人落地,嘎吱一声支离破碎。
  有一段时间,林述的视野里,全是红色。
  “妈的,贱人。”林清回来后,骂骂咧咧,“要摔也不摔远点,还能捞点钱出来。”
  林述一直沉默。
  警察后来做了调查。
  清晰的脚印,完整地重现出林瑜当日的活动。
  她上了天台,在上面站了差不多有十分钟,吹风或者其他,无从得知。
  而后原路返回。
  一边下楼,一边低头给林述发消息——
  【阿渡,别买了,你快点回来,妈妈带你……】
  楼梯今早有人做了简单的清洗,湿漉漉的。
  林瑜脚底打滑,失足踩空楼梯。
  【阿渡,别买了,你快点回来,妈妈带你……离开】
  短信永远地停留。
  最后两个字,永远都发不出去。
  等处理好林瑜的后事,林述找到林瑜说的地方,又根据平时观察林清的举动,找出了家里所有的藏钱点和房契。
  带走了林清赖以生存的所有。
  某天。
  林清在喝醉回家的路上,被几个人蒙住脑袋,一顿乱揍。
  内脏都差点移位。
  老城区的路没有监控,林清即使赖定是林述,也没有十足的证据。
  林述没有亲自动手。
  为自己,也为林瑜的那番话——明显是打算让他拿着钱,一个人好好地过。
  谁知道。
  消失多年的人,在今天会突然出现。
  电话那头,乔西宁抽了抽鼻子。
  吸气声明显。
  “这什么人啊?”乔西宁伸手,擦了擦脸上的泪痕,骂道,“自己没用,只会往别人身上发泄怒火。”
  “你别哭。”林述皱眉。
  那些往事,都没有乔西宁的哭声,来得让他心烦意乱。
  在林述风轻云淡的叙说中,乔西宁突然福至心灵地明白——
  在谈恋爱的那时候,他为什么随时随地都想知道她的去向。
  因为他母亲的失约。
  他买来了两串糖人,可等来的,却是母亲逐渐冰凉的身体。
  林述在一段感情中的不安感太强了。强到有时候,他连自己都没法相信。
  所以只能借助工具。
  她想到自己当初对他的厌烦。
  那句带着侮辱与厌恶的“变态”。
  眼泪流得更凶了。
  乔西宁红着眼,抽抽噎噎的:“林述,你现在真的不难过吗?”
  “嗯。”他应声。
  乔西宁咬牙,“你骗人!”
  她只是听着,就深感窒息,何况林述这个经历者。
  “你别哭。”
  他叹了一口气,声音很低,又温柔。
  “我现在抱不到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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