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城就相当于大堰的戍堡,驻守在其中的突厥士兵, 是在夜晚睡梦中,感受到大地震动, 喊声震天,方才反应过来,他们被人围攻了!
这是多少年都没有发生的事情, 冬日粮草短缺, 都是他们骑上马儿去周边劫掠,何时被人这样堵在过这里。
若不是亲眼所见,他们真是半点不相信, 大堰竟然会派兵过来, 放眼望去, 黑压压一片没有尽头,竟有上万人之多。
人数上就不占优势,又是被突袭。
震惊慌乱之下,他们溃不成军, 被大堰的军队轻而易举攻占了, 便是连消息都没有传递出去。
钟世基命令大军在此修整, 等待着前方斥候给他们传递消息。
胡先煦率领着斥候,为了不延误军机,几乎是一直在闷头赶路,每探一次路,就要派人回去通知, 让大军可以行走无忧。
就这样,一路报告,大军一路在其后前行,不知不觉就连攻三城,总有些漏网之鱼会跑出去传递消息。
而此时左右两侧被都护率领的军队,也如正面大军碾压一般,攻打之路十分顺畅,很快三支军队就会在突厥都城汇合。
太过顺利,往往代表着更大的危害在后面,突厥的王已经知晓他们攻上来了,命令自己的王弟,率领突厥精锐的兵去拦截大军。
胡先煦的斥候军走到了王易徽跟他说的峡谷处,刚布置下种种陷阱,就与这支精锐相遇了,他们很快就打到了一起。
仗着自己是提前到达峡谷的,胡先煦与他们周旋许久,可突厥士兵足有六万人,他们只有五千人,正面对上就是个死字。
他们小心利用各种陷阱,就是不让突厥军过去,突厥军烦不胜烦,他们就像小跳蚤一样,神出鬼没,明明弱得能让他们立刻杀死,可偏偏东躲西藏,时不时冒下头,想打的时候,人家就逃了。
就在他们纠.缠在一起时,在胡先煦后面的正面大军也收到了他们遇见突厥军队的消息,钟世基完全就像没有听见一般,当即利用他缠住突厥军的机会,带着军队绕路而行。
左右两翼自然也收到了胡先煦的求救消息,若他们没有人去救,他们五千人只怕要全军覆没。
这仗拦的艰难,胡先煦抹了把脸,身边的军士都在让他下令撤退,他红着眼睛,咬着牙道:“再等等,一定有人来帮我们,副使说了,机会只有一次,斥候本来就不擅长积累军功,若我们成功拦截突厥军,拖延成功,为大军争得喘息之机,儿郎们回去就能娶媳妇!”
“好,拼了!”
他的等待是值得的,就在他真得绝望,要放弃这处峡谷,转而逃跑,还要担心能不能活着回去时,安蒙灵率着他的军队过来支援了。
孔武有力的战士们,立即喊杀着和筋疲力尽的突厥军对上了。
见着安蒙灵,胡先煦眼泪都快下来了,“安都护!谢过你了。”
安蒙灵大手一拍他肩膀,“要谢就把命留着去谢副使,你们也是好样子的,竟然拖了突厥军这般久,回去定要在大都护面前替你美言几句,现在不是说话的时候,我们杀上一次,就立即撤走,大军已经快到突厥都城了。”
“好,”胡先煦叫上儿郎们,大家心里留着一口气,奋死拼杀。
第七十九章 矿
今年的冬天, 格外冷。
鹅毛般的雪花纷纷扬扬飘下来,将整个蒲州城都笼罩在内。
金矿矿洞外,许多冻得青紫的尸体, 就这样裸露在外,任由雪花将他们淹没。
矿洞内, 火把顽强燃烧,照亮方寸之地, 所有在矿洞里的混血,无不筋疲力尽,他们不分白天黑夜劳作, 平均每日能睡上一个时辰就算奢侈了。
随着时间的推移, 自他们逃跑过一次,矿洞的戒备就更加森严了,他们逃过的人承担了更为辛苦的工作, 几乎是喘息一下, 就会遭受一遍毒打。
许是被山那面的私兵给刺激到了, 官兵们认为自己丢了面子,抓紧一切让他们赶紧挖矿,甚至不惜动用大堰的军火,用□□给他们轰出一条道, 让他们采石。
就好像, 再过不久, 他们就挖不了矿一般,所以趁着现在人还在,挖得越多越好,气氛愈发紧张压抑,大家无休止的运转下, 嗅到了危险降临。
苻令珠那日听到话还在耳里打转,这些官兵会在大军回来前,将他们坑杀在金矿中。
关在矿洞中的混血们,颇有些躁动不安,隐隐将希冀中透着绝望的目光放在了她身上,又胆怯地低下头。
采荷这时抢食归来,她手里拿着库伦族利用矿洞中的凹石,做成的石碗,里面的食物比他们刚来时要好上很多,甚至能看见肉的存在。
这似乎是要养膘,才会给好饭,等秋后就宰了的举动,却让苻令珠很满意。
虽然知道官兵这样做,是想让他们挖更多的矿石,可谁会嫌弃稀饭中的肉不香呢,食物自然是越多越好的。
火把的映照下,她黝黑的眸子在这昏暗的矿洞中,散发着沉静可靠的幽光。
“夫人,快吃饭吧,你吃我这碗。”采荷担忧的看着她,想伸手将她怀里的孩子抱过去。
苻令珠微微侧过身子,示意不用,轻轻拍打怀里的小婴儿,小婴儿十分会审时度势,自打进了这个矿洞,就没哭过一声,乖到令人心疼。
官兵们自从抓了他们进来后,还陆陆续续又抓了很多混血进来,让她不禁怀疑,城里包裹四周村落里的混血,都让他们抓来了。
最后抓来的人,除了大人,都是半大的孩子,包裹婴童,他们可真是丧心病狂,连孩子都不放过。
小婴儿就是被抓进来的其中一员,她的父母都已经死了,看她还没断奶的样子,怕是一岁都没到。
被抓进矿洞的孩子们,都被恶劣的坏境吓到了,但无师自通,他们从哭喊的孩子会被杀掉,嚎啕大哭的婴儿会被摔死中,学到了生存的本领,想哭,憋在心里,不能出声。
因此,整个矿洞,只有她怀里这个连哼哼都不如猫叫声大的小婴儿,活了下来,其余的婴儿都被没有人性的官兵杀死了。
矿洞中的人,自然是对这些孩子照顾的,许是知道自己命不久矣,处处帮衬着,倒是让这些半大孩子顺利活了下来,可婴儿不一样,她不会劳作,还得让人看着。
所以人都想让她活下来,便将其送到了苻令珠这里,通过在矿洞中的几个月,他们已经发现苻令珠和他们不同,她身边有侍女,还有护卫,只有她养得活孩子。
苻令珠本不想管闲事,可看到婴儿那栗色细软的发,如同撒上金辉的浅琥珀色眸子,令她心软了,王老狗也有和她一样的眸子,在阳光下晶莹剔透又透着琥珀的瑰丽。
她捏了捏小婴儿没有多少肉的脸颊,看她眨着眼睛喉咙里发出小兽呜呜的低咽,将石碗中的米汤,一点点喂了进去。
而后摸了摸婴儿的肚子,确认她吃饱了,将剩下不到半碗的米汤,喝了一半,剩余的那些,存了起来,等婴儿饿了,再喂她吃。
身旁的采荷欲言又止,可她对上苻令珠那双眸子,就丧失说话的力气了,她家夫人,越来越让人不敢接近。
苻令珠看了她一眼,催促她将米汤喝进肚子中,“我无事,被你们护着,我劳作的做少,用不着那么多吃食,倒是你们,得吃饱了才能干活。”
她自知采荷为何会有些害怕自己。
经过这一遭逃跑的失败,她正在反思自己的自大,褪去优渥生活养出的骄傲性子,恢复那久经磨难的戾气和朝堂上稍有不慎就万劫不复的小心。
整个人的气质,发生着剧烈的变化,愈发像曾经的楚国公。
采荷会害怕十分正常。
而在官兵们再三催促他们挖矿,甚至达到让他们不眠不休地挖矿时,库伦族的娜塔莎带着被一道刀疤毁了半张脸的杰尔来到了她面前。
只要讲话人自然是杰尔,娜塔莎就是维系两人可以说话的纽带。
杰尔小心道:“夫人,你可有逃出矿洞的方法,最近官兵们的动作,实在太令我害怕了,就好像,要抛弃我们,毁了这个金矿一样,所以能挖多少就让我们挖多少。”
苻令珠赞许的看了他一眼,而后轻轻摇了摇头,她没有办法逃出去,即使现在矿洞中只有上百名官兵驻守,但有三千名混血,也逃不出去的。
因为在山的后面,有私兵驻守。
何况这是瞒着大堰朝堂,私自开采的金矿,他们怎么可能将人放出去呢。
跑出去,也只会像上次一样失败,他们不是私兵的对手,甚至长时间被官兵欺压,他们对官兵的害怕烙印在了心里,看着三千人挺多,敢对官兵出手的都少。
“我们跑不出去的。”
娜塔莎听见她这样说,整个人都快崩溃了,她压抑着自己,不让自己弄出动静,杰夫揽着她的肩安慰她,而后坚定的对苻令珠说:“纵使跑不出去,夫人也有办法吧?”
苻令珠这回微微笑了,她轻声说:“我有。”
杰夫和娜塔莎立即激动起来,就连在她身旁保护她的采荷和护卫都热切的看向她。
“夫人,是什么?请告诉我们,夫人!”杰夫压低声音吼道。
她缓缓吐出两个字:“炸矿!”
第80章 拉芙
“炸矿?!”
火把尽熄灭, 伸手不见五指的矿洞中,被杰夫带过来的各族族长面露惊恐,争先恐后说着话。
“夫人, 这炸矿万一将我们压塌在里面怎么好?”
“夫人你是想我们跑出去之后,将官兵整个埋在矿里?”
“可人那么多, 我们怎么保证能全都跑出去?”
“我觉得这就是在开玩笑,这不行的。”
“你们都安静, 让你们商量怎么出去,一个个都说不出话,现在夫人有了主意, 你们又有意见了?先听夫人将话说完!”
娜塔莎的声音响起, 在她的母亲因护着族人被官兵杀害后,她快速成长起来,已经有点族长影子了。
不大的矿洞中, 近五十名族长被训得说不出话, 苻令珠的脸隐藏在黑暗中看不真切。
其实并没有被质疑的不快, 她理解他们现在,都如惊弓之鸟一般。
轻声说:“我们不逃,外有私兵逃不出去,我们只能守, 将矿炸了, 是保护我们自己, 不被私兵抓住而已。”
“把出口炸掉,我们出不去,他们也进不来,唯有此,才能拖到大军返回, 来救我们。”
族长们不能理解,有人问道:“夫人,万一军队不来救我们怎么办?”
苻令珠肯定道:“他们会来的。”
其余人还想问,她制止了他们,说道:“这是我能想到的唯一办法,我们试,还能有一条生路,不试,就只能是待宰羔羊,我不怕告诉你们,我们等不到大军归来的日子,就会被他们坑杀。”
“你们以为那些搬进洞中的炸药都是为了炸矿吗?不是,那是足够将这座矿炸塌的炸药,他们要赶在大军回来前,将我们坑杀在此。”
所有听到此话的人,都沉默窒息了。
苻令珠站起身,轻轻拍打着被他们吵得已经醒来,自顾自玩的小婴儿。
护卫拿出自己藏的火折子将墙壁上的火把点燃,采荷接过火把跟在她身后,看她走到矿洞的最前方。
这间矿洞与正在开采的最大矿洞相差无几,是为了关押他们的,现在官兵们都驻守在要开矿的矿洞旁,根本无人来管他们。
火光应在她的脸上,形成朦胧的光感,矿洞中的人,都慢慢抬头看向她,她将对族长的话讲给了他们听,又道:“现在不是悲伤哭泣的时候,我们只有自保才能有出路,我们有三千人,难道还收拾不了那几百个官兵吗?”
“你们就甘心,在这个矿洞死去吗?”
有人哭道:“我们能等到大军又如何,他们难道会来救我们吗?”
立刻有人又说:“我们出去又能怎么办?我们是混血啊,在蒲州城的日子连牲畜都不如,夫人你以为我们向你这种长安人一样吗?就算被救出去,日子也好不到哪去。”
群体的情绪感染的非常快,苻令珠看着他们一张张麻木的脸,怒其不争,哀其不幸。
“哭什么?哭能让你们出去,还是能改变你们的生活!”她厉喝,明明声音不大,却传到了每一个人耳中,“我向你们保证,大军一定会来救我们,向你们保证,你们出去后的生活,绝对比现在好,我会让蒲州城承认你们的身份,如果他们不承认,那我给你们改贱籍带你们走!”
“夫人,你拿什么保证?”他们双眼亮起又熄灭,只以为苻令珠是为了激他们才这样说。
娜塔莎站起来说:“夫人说的对,我们不能坐以待毙,左右一个死,怎么死,理应我们自己选择,不就是炸矿吗?夫人都提点我们了,之前那么希望夫人再领着我们跑一次,现在夫人给了!”
看着他们又恢复了生机,苻令珠看了娜塔莎所在位置一眼,因那里漆黑所以根本看不清什么,她给了他们最后一点力量,“我从不轻易许诺,但我今日向你们承诺的,所言非虚。”
她目光突然柔和起来,“我乃西开节度副使的夫人,我的夫君一定会回来救我,所以你们放心,我们绝对可以等到他,而我,我生于长安苻家,父亲乃国子监的教习,伯父乃当今三品大员,我说可以,就可以!”
“什么?”底下的人群骚动起来,“不可能吧,他们竟然把副使的夫人也一起抓进来了?”
他们本就已经动摇,听苻令珠这样说,心已经偏向了她这面,她乘胜追击,“我的夫君也是一名混血,同你们一样,你们中的人还有认识他的,足以证明我说的都是实话,所以,让我们一起,活下来吧。”
“我希望这一次,不放弃任何一个人!”
“吵什么吵,都安静点!不想休息,就给我去挖矿!”路过的官兵隔着老远吼了一句。
苻令珠熄灭火把,黑暗中,众人眼睛中麻木褪去,里面充满着对生的渴望。
她的话,很快便通过族长传达给在矿洞中的所有人,他们开始忙碌起来,与此同时,苻令珠征集大家的意见,给小婴儿取了一个美好的名字。
“拉芙。”
在库伦语中有希望和太阳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