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儿子点头:“听说言素臣刚刚及冠?这般年轻,可惜了。”
他邀父亲继续下去,户部尚书手中棋子不落,棋子被他扔回了棋篓中。
户部尚书声音苍老,缓缓说道:“我之前拜过刘相公,也见过言素臣。而今我们都老了,大魏未来如何走,不是看我们,也不是看户部侍郎这样的,而是看言素臣这样的年轻人。
“大魏的未来是言素臣这样的人的。他老师说他才华横溢,非池中之物。当日他来户部,他老师私下还托我照拂他。只是言素臣本事之强,从不用我照拂。
“虽然户部如今……不成样子。但是想到未来言素臣这样的年轻人会上位,老夫便觉得也没什么。
“言素臣啊。哪里都好。然而,他小瞧了天下人!天下的聪明人,不只他一个!
“太子如今必然让大理寺出手抢人了,只要大理寺比刑部快一步,户部侍郎仍然不会有损失。”
说罢,户部尚书站了起来。他背身,向外走去。
他儿子跟随他站起,忽然有些慌,在背后喊他:“父亲!你要做什么?要帮言素臣么?父亲,不可!这是与太子为敌,这是与户部为敌!绝不会有好下场!”
他儿子目中含泪,拦住户部尚书,跪在父亲面前,苦苦哀求:“父亲马上就要致仕了,何必为这种事出山?何必不平安退场,何必惹事上身,何必让自己陷入刀山火海?”
尚书低头看他,手扶在他肩上,缓声:“子诚,这世间,有些事可以不为,有些事必须要为。
“如为父这样即将入土的老头子,作用不就是托着尔等么?
“我们会在下面托着你们……为父今日救言素臣,也是救你们所有人。最大罪过不是身死,为父当官数十年,常被人说是泥菩萨,这也不管,那也不问。今日这事,为父也该管一管了……”
“该让天下人知道,户部并不是某人的一言堂!”
他绕过了儿子,负手向院外走去。他自然是要去大理寺,将大理寺卿拦住,好给刑部、给言尚争取时间。
他儿子跪在地上,低着头。
忽然,他儿子跪向父亲出门的方向,抬袖行礼,高声道:“父亲!我等着你回来下完这盘棋!我们父子的这局棋,儿子会一直等着您回来!”
尚书回头看他一眼,目中既有欣慰,又有哀伤。他看着跪在午日阳光下的儿子,依稀好似看到牙牙学语时期的长子。
万般滋味,心中酸楚。
到底无言。
只勉强露出一个苦涩的笑,尚书挥了挥手让儿子回去,步伐蹒跚地出门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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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晚摇和言尚已经出了城,暮晚摇低着头,一直在思量到底是哪里不对。
她忽然抬目,看向一丈外的言尚。
他控着马缰,格外安静。
更不对劲了。
言尚虽是一个害羞沉静的人,但他在她这里一直是很主动地想靠近她。如果她主动,他会后退;如果她不主动,言尚就会催着她主动……而他今日从头到尾都很安静,没说几句话。
难道是因为两人最近吵架的缘故?
暮晚摇皱眉,觉得依然不对。她回忆自己今日的所有记忆,把模糊的片段从自己脑海里拉出来。
早上时言尚赖在她这里不走,他邀请她出城时虽然语气温和、声音平缓,但他明显有些紧张,且在她应下后,他因为紧张,都没有笑一下。
方才在守城小将那里,言尚一直催她出城。
等等……那个守城小将!
那个守城小将和言尚很熟,言尚表现得冷淡,分明和他平日对朋友的态度不一样。说明他认识那个小将,但他不想让暮晚摇知道;
那个小将说自己是刚刚换过来的,因为秦王调了一些人离开。好端端的,青天白日,秦王突然调人干什么?
那个小将说完后,言尚就再次催她走……
暮晚摇控住了缰绳,停了下来,不走了。言尚转头看向她,暮晚摇盯他一瞬,缓缓地试探他道:“我想到我有东西忘了带,我要回府取一下。”
言尚握着缰绳的手上青筋突出,被暮晚摇看在眼底。
他语气平和地建议:“曲江池那边什么没有?何必要回去特意取一趟?已经出城这么远,何必中途折返?”
暮晚摇唇角一勾,说:“我偏要中途折返。”
说罢,她骑着的马调转马头,女郎的裙裾在马上轻轻扬起,她瞬间便要回城。言尚立刻御马到她身边,拦住她的路:“不如殿下告诉我,你忘了带什么,我为殿下走一趟……”
暮晚摇冷目:“让开。”
言尚依然温声细语:“殿下公主之尊,岂能事事自己操劳?不如让我……”
暮晚摇讽笑:“你是都不敢让方桐代劳了,非要自己来?”
言尚眸子一缩。
暮晚摇逼视他:“你是在城中布置了什么,才这么怕我回去?”
他微躲闪。
她不再和他废话,当即绕过他要继续骑马回城。言尚却仍再次跟上,要拦她。暮晚摇神色越发不耐,当即喝一声:“方桐!”
一直跟在后面的方桐等卫士心中叹气,却仍是左右御马而来,一左一右地拦住了言尚,要将言尚带离公主身边。言尚却不肯离开,仍要跟上暮晚摇,努力劝说:“殿下!”
暮晚摇:“不要废话!我想做的事,你拦不住!”
言尚抿一下唇,道:“我想做的事,你也拦不住。”
暮晚摇当即目中欲喷火,他还试图劝说她:“只要殿下离开长安几日,那些便都和殿下无关……殿下即便现在回去,也来不及的。”
暮晚摇:“来不及?!”
她逼近他:“你做了什么?你安排了什么?为何说我来不及?我马术了得,回城会比你快上一倍,如此也来不及么?”
言尚看着她的眼睛,轻声:“来不及的。因为……这是阳谋。
“无论你回不回去,该发生的事,都会发生。
“我只想你置身事外。”
暮晚摇打断他:“要不要置身事外是我的事,不用你替我做主!你以为你智谋极高,所有人所有事都会被你料中?如果你真的这么有把握,你现在拦我干什么?
“言尚,你不过是也害怕我毁了你的计划!
“方桐!我们回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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言尚无法阻拦暮晚摇,只能纵马努力跟在她身后。而如她自己所说,她骑术果然了得。她料定言尚必然是做了对不起她的事,心焦如焚,她的马术之快,不说言尚,就是方桐等人都是被甩在身后。
公主府的人马行去匆匆,在长安大街上扬起滚滚尘烟!
到公主府所在坊间,暮晚摇才下马,言尚艰难跟在后。他仍试图劝说,暮晚摇大步流星,理也不理。而他们前方,出现了蓬头垢面、跌跌撞撞的一个人。
户部侍郎慌张间,见到公主从城外赶回!
他扑过去就抱住公主的大腿,惨声:“殿下救命!殿下救命!”
暮晚摇抬目,看到刑部官员,包围了这里。言尚脸色微僵,暮晚摇神色不改,她手按在扑跪在地的户部侍郎肩上,盯着刑部人:“有我在此,我看谁能带走他!”
无人敢动公主,场面一时僵住。
户部侍郎微松口气。
他被公主扶起来,知道自己安全了。他露出一个有些得意的、嘲讽的笑,然而他一回头,对上言尚的目光。瞬息之间,言尚向他走了一步。在公主对上刑部的时候,言尚一把刀抵在了户部侍郎的肩头。
户部侍郎火冒三丈:“言素臣!你敢!”
暮晚摇回头,看到言尚在做什么,她气得脸白:“言尚!你敢!”
紧张气氛再次凝聚,急转!
第115章
大理寺门口, 大理寺卿刚要持刀出门, 便被户部尚书堵在了院门口。
户部尚书还是那副往日悠悠然的样子:“你这是要去哪里啊?老夫刚得了二两好茶叶, 陪我品鉴品鉴吧。”
大理寺卿努力按压着不耐烦:“老夫尚有公务在身, 你要喝茶自便吧!”
户部尚书仍堵着他不放人:“一杯茶的功夫, 能耽误什么事?不知是什么样的紧急公务?”
大理寺卿急不可耐, 但是又不能一刀砍了这个挡路的老头子:“有人当街杀人。”
户部尚书:“我也听说了,但是听说刑部尚书在场, 他亲眼见到了。你就不用凑热闹去了吧。”
大理寺卿:“你这是故意耽误拖延太子殿下要办的事了?”
户部尚书一派迷茫:“太子殿下吩咐你办事?什么事?总不会是杀人案吧?那种当街杀人的小事,不用劳烦你处理吧。你莫不是诓骗老夫,故意拿太子压我?”
二人车轱辘话拉了半天,大理寺卿慢慢静下。
他盯着这个老头子:“看来尚书是不让老夫出门了。你是三品官,我亦是三品官,不知你能如何拦住我不出门?”
户部尚书:“我是正三品,你是从三品。何必这般暴躁?都是同僚,联络联络感情何错之有?”
大理寺卿一声冷笑, 当即吩咐人:“来人,以妨碍公务之罪名,好好请咱们这位尚书坐着喝盅茶!尚书既然想喝茶,自己喝便是, 等某办事回来了,再和尚书好好喝这茶!”
说罢, 他整装提刀,大步出府上马,已经调动得到的兵马跟随, 众人骑马而出皇城。
户部尚书叹口气。反正他现在官身还在,就算被大理寺卿留在这里喝茶,也没人真的敢碰他。就是不知道等大理寺卿回来,他的官位还有没有用了……
户部尚书格外不讲究,他好脾气地被人请进屋舍喝茶,他一边扣扣索索、心疼无比地捻自己挑好的细长茶叶,一边看眼外面万里无云的样子。
他心中叹息:总算耽误了一段时间。不知耽误了的这段时间,对那边事能不能起到作用……
只要刑部收了人,快刀斩乱麻,这事便没有回转余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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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事却仍有回转余地。
丹阳公主去而复返,让前来捉拿户部侍郎的刑部官员陷入了被动。
原本刑部这边想打个糊涂账,借其他案子把户部侍郎弄进去再说。但是现在暮晚摇回来,当面证实这是户部侍郎……敢问刑部以什么理由让一个四品大官入狱?
大魏的官制中,除了一二品那样空有名号的虚职,最高的官不过三品,接下来就是四品。没有皇帝制书,刑部凭什么关押一个四品大官?
刑部这边僵持不下,无法闭着眼睛在公主面前说那人不是户部侍郎,只是一个逃犯……这也太小瞧人了。刑部几乎以为这次任务失败的时候,不想暮晚摇那边有人倒戈——言尚将刀架在了户部侍郎的脖颈上。
暮晚摇:“言尚,放下刀!”
她最不愿让自己背部受敌的人,是他。
言尚目光轻轻地看她一眼,便移开了。他就像个没有感情的玉人般,如果说之前他还在为私情困扰,到了这一步,他已经无路可退了。户部侍郎不入狱,甚至不立即入狱……这件事如何推进?
不撬开户部侍郎的口,益州那么多条人命,谁来承担?
言尚自己变得可笑无所谓,只是恐怕自己此计不中,日后再无人动得了户部这些人。这些人不会觉得自己错了,任何一个小错都有公主这样的人为他们兜着……受苦的只是百姓,被牺牲的只有平民。
可他们高高在上,他们全都看不见那是人命。
人命本不该卑微至此的。
言尚面向刑部官员的方向,轻声:“敢问郎君,若是两名官员当众动手,是否两名官员都该入狱调查?”
刑部那边目光闪烁:“可是毕竟是四品大官……”
意思是:你的官职太小,当街和四品大官动手,四品大官也不好下狱。
言尚轻声:“若是七品小官被四品大官所伤,律法也不罚么?”
刑部那边目色微亮,暮晚摇这边反应过来让方桐去拦,但他们都比不上言尚的动作快。那个上一刻还被挟持的户部侍郎茫然间,架在他脖子上的刀就被言尚塞到了他手中。
而再下一刻,户部侍郎手里的刀尖就抵向言尚胸口了。
鲜血溢出。
暮晚摇觉得自己要疯了:“言尚!”
言尚脸色苍白,下巴微抬,他手仍抓着户部侍郎的手,和对方一起握着那把刀。刀尖上在滴血,那是言尚自己的伤。想要掰倒一个大官,岂能惜身。刑部办案人员当即招呼着,就要捉拿二人一同入狱。
言尚给他们找到了一个借口,刑部人立马道:“殿下恕罪!这二人都是朝廷命官,却当中斗殴,侍郎更是动刀伤了对方。于情于理,都该入狱一遭……”
暮晚摇眼睛盯着言尚胸口那颜色越来越浓的血迹,余光看到刑部人员动手,她一个眼色下去,公主府的卫士们便齐齐对对方亮了刀子。刑部人员面色大变,暮晚摇这边目光冷寒:“我已通知了大理寺的人,这个案子理应交给他们来办。如今他二人在我公主府门前斗殴,伤了我的颜面。我弄清了此事,才会将人交出给你们。”
刑部人员惊疑:大理寺?公主怎么可能这么快反应过来叫大理寺?
公主这是和他们撕破脸了。这是以权压人,以势逼人,都不伪作了!
时间不等人,刑部那边咬牙:“公主妨碍公务,我等不必手软!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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众人在公主府门前胶着。刑部人员向公主府这边逼近,眼见双方就要打起来,大理寺那边的救星却依然没到。
户部侍郎忽一声低笑:“原来如此。”
他终于明白言尚的计划了,终于明白自己今日必然入狱,而若是入狱,等着自己的是什么了。
户部侍郎向后退,言尚一直盯着他。但是见到他动作,言尚这边才一动,就被方桐按住了。方桐听公主的吩咐,不让言尚再有行动力。言尚无法阻拦,眼睁睁看着户部侍郎退后了五步之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