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公主——伊人睽睽
时间:2020-08-07 09:31:21

  可他是大魏宰相。皇帝无能,宰相当政——他不能把私人情感凌驾于国事之上。
  只在夜深人静时,祈祷孙女一家平安渡过难关。
  -----
  河西四郡是河西最重要的四个关卡。战事一开始,整个陇右都进入了战争时期。陇右因常年与外国相邻,历来军官话语权便高。当南蛮进攻陇右时,陇右所有的文官团体都为武官让路。
  武官打仗,文官转移百姓,这已经是陇右发展这么多年后、双方配合得极为熟练的合作。
  刘若竹的夫君,林道便是这样一个文官。
  当他所管辖的地段被战火吞并时,他便与其他官员一道将百姓们向关内转。百姓们不愿离开故土,舍不得家中房粮,这都需要官员强硬驱赶。在林道这里,他和刘若竹刚发现情况不对时,就已经让家中姆妈和侍从们带着幼子往关内逃。
  刘若竹没法走。
  因为比起寻常百姓,她还要保存那些好不容易收集多年、从各国抢救下来的珍贵书籍文物。
  那些书帖典籍,是千百年遗留下来的瑰宝。若被战火所吞,一切都没了。刘若竹和林道在河西收集多年,才保存下来的典籍,夫妻二人如何舍得抛弃?
  是以,他们只能带着家中那些藏下来的两车书一起逃亡。中途遇上百姓,夫妻二人顺道救援百姓。此一路虽然偶尔遇上战火,会丢失一些书籍,但比起全然丢弃,已然好了很多。
  陇右地貌多变,既有沙漠万里,又有沃野弥望。
  午后,刘若竹和林道躲在一沙丘后。吃了点儿干粮,他们和百姓们躲在背风处休憩。林道眉头拢着,看着他们运送书籍的车马。
  刘若竹握住他的手,他看向妻子。刘若竹柔声:“夫君放心,我爷爷在朝中,一定不会看着河西沦入南蛮之手。我们只要到秦岭下,就能平安了。这些书,我们一定能保存下的。”
  林道:“若是来不及,你护着书和百姓们走。南蛮人也需要和河西官员对话,我给你们争取时间。”
  刘若竹怔忡。
  她一目不错地看着他,目中光若星夜,碎星流动。
  她道:“你怕河西落入南蛮手中?不,不会的。中枢不会放弃河西的……我爷爷不会放弃河西。”
  林道搂着她的肩,道:“我只是说万一。我们做最坏打算……河西如此重要,中枢怎会放手。只是怕万一。”
  刘若竹含泪:“没有万一。即使有万一,我也不会丢下夫君一个人逃亡。我会与夫君一起。”
  林道斥:“胡闹!你素来懂事,怎么此时不知轻重?你与我一起,谁管这些百姓,谁管我们好不容易保下来、不知道花了多少力气买回来的书籍,谁管我们的孩儿?若竹,不要小孩子气性。”
  刘若竹转过脸,看向起伏沙丘。她睫毛上沾着水雾,轻声:“夫君,不是这样算的。若真有那么糟糕……我会与夫君做好准备,安排好一切。但我不会丢下夫君一人走。
  “没有情非得已,而是在这世间,与我相伴终生的,其实只会是夫君一人。人的性命不能轮回,错过的悔恨不能弥补。我们既然志气相投,自然该同生共死。”
  林道低头看她。他一时失笑,觉得二人想的未免多。他反手握住她的手,正要说什么,一个百姓忽大声喊:“敌军来了,府君,女郎,敌军来了——我看到南蛮人的旗帜了!”
  林道和刘若竹脸色齐齐一变,当即喊众人起来:“快,大家趴下,躲起来——这里风沙大,我等不是士卒,他们未必会将我们放在眼中。大家都藏好,不要出去!”
  而再看那跟随着他们的两大车的书籍,夫妻咬牙,将书丢下不管——听天由命吧。
  南蛮人不识字,不懂大魏的文字,也不屑于学习大魏的文字。这些书籍对他们无用,他们大多会不感兴趣,顶多丢弃几本书……
  丢弃几本书,保住诸人性命,已然很好了。
  -----
  夜风吹窗,窗缝被吹开一条缝,凉风惊醒那正伏在案上的青年。
  岭南之地的深夜,言尚突然被风惊醒,他抬头时,与正端着蜡烛立在他身旁俯视端详他的暮晚摇对视。言尚拢了拢肩,发现自己肩头被多披了一件外衫。
  他觉得自己劳碌暮晚摇关心很不好,便不好意思地看她一眼,问:“怎么了?”
  暮晚摇压下心里对他的关怀。自战事开始,言尚就睡不着,每天都要等长安的消息。她心中有时恨,心想他这么关心,还不如直接回长安……怪岭南太偏远,传递消息实在慢。
  暮晚摇轻声:“长安来信了,我给你带过来了。”
  言尚精神振起,眉间的焦虑微放松。
  烛台放下,暮晚摇坐在他旁边,拿着数封信,夫妻二人一起打开。有朝中各位大臣写来的,有刘相公写来的,也有韦树写来的。
  言尚和暮晚摇从大臣们的信中得知了如今情况,二人心情都有些不好,没想到战事频频受挫,大魏过了这么多年,一与南蛮对上,竟然还是兵力弱。之后夫妻二人看了刘相公的信,信中附上战报,说起杨三郎的几场胜仗。
  暮晚摇:“既然有人能打仗,就该提携。中枢在顾忌什么?”
  言尚淡声:“顾忌陛下的心情吧。”
  暮晚摇一顿,嗤一声。
  二人再看韦树的信,暮晚摇没看出什么,言尚则是盯着韦树提及刘文吉反常行为的那段话,翻来覆去地看。
  暮晚摇在研究刘相公的信,思索着中枢管不了杨三郎,写信给言尚,难道言尚能管得了剑南战场的决策?
  言尚忽然说:“刘文吉恐怕和南蛮有交。”
  烛火荜拨一爆,暮晚摇猛地抬起脸。
  暮晚摇:“你乱猜的事情,没有凭据,是不行的。”
  言尚:“当年刘文吉私下杀了罗修,罗修是乌蛮那个使臣团中一人。我发现有朝中官员和罗修交流大魏情报,后来查到那人可能是刘文吉。但之后……我入狱了,这事我就没法推进了。当年我有提醒刘文吉注意,但若是巨源判断无误,刘文吉是有问题的。”
  暮晚摇忽然目中一冷。
  她说:“你入狱……纵是有你自找死路、年少轻狂的缘故,但现在想来,未必没有刘文吉在后面推的缘故。”
  言尚默然。
  时隔数年,抽丝剥茧,某些藏在深处、一直未被人发觉的政治因素,从深渊下浮了上来,露出丑恶嘴脸,嘲弄地看着二人。
  而一旦有了痕迹,更多的痕迹便出来了。
  暮晚摇咬牙切齿:“他可真是混账!”
  言尚不愿多提当年牢狱之事,叹口气,便也不多说了。只是二人凝重起来,若是发现刘文吉有问题,那两人对长安的干涉,就要重新调整手段了……
  暮晚摇从案上拿起一封书信,见上面画着地图,乃是剑南之地的。剑南的各处进攻路线、各处兵力,都被言尚标得清清楚楚。这张极为详细的战略图,显然原本是打算给长安的。
  暮晚摇嘲笑言尚:“你一个文官,指挥别人打仗,不合适吧?”
  言尚捏眉心,说:“不是我要指挥的,是三郎前两日托晓舟给我写的信中附带的,我只是抄录一下给中枢……”
  他停顿一下:“但是现在不能用了。”
  如果朝中有人不是自己人,这张图会害了大魏。虽然还不确定刘文吉有没有背叛大魏……但是,小心为好。
  言尚重新摊开信,开始随手写一些乱七八糟的战事指挥……他随手指挥也没关系,他的主要作用是表态,是催着长安作战,是督促兵部推进战事。
  暮晚摇见言尚又忙起来,便不再多说。她轻轻在他瘦削的肩上按了一下,起身带上门出去了。暮晚摇背靠着书舍门,听着舍内的沙沙狼毫写字声。她心想言尚当年也随杨三郎一起参加过长安的演兵,言尚自己不能作战,但未必不能指挥旁人作战。
  方桐提着灯,见公主在寒霜中站了太久。公主身体弱,他怕公主站久了病倒,便上来提醒公主回房。
  方桐看一眼窗上映着的青年身影:“殿下放心,臣会看着二郎,不让二郎整宿熬的。”
  暮晚摇摆了摆手,示意她想的不是那个。她说:“明日我会给咱们言小二开点儿安神的药,让他好好睡一天。”
  方桐无言。
  暮晚摇若有所思地吩咐:“方桐,明日咱们言小二睡着后,你拿着你们驸马的官印,召广州节度使前来见我。不……不只广州,整个岭南的节度使,都来见我。
  “告诉他们,岭南要开始演兵,提防外患。”
  方桐顿时紧张:“怎么?南蛮会来进攻岭南?他们有这么多兵么?”
  暮晚摇勾唇:“他们号称有四十万大军,但我估计,除去那些老残病弱,剩下的真正战力大约只有三十万。三十万大军还兵分两路……只要大魏撑下来,败的就是他们。他们常年战乱,自己已经被掏空,所以才急需战争。但这场战争只要拖的时间久,大魏就是赢家。
  “不想冒险的话,他们应该不敢再多开辟一个战场。哪怕是蒙在石,也经不起这般分散兵力。我让岭南演兵,并不是怕他们进犯岭南……我是怕朝中有不是我们的人,不肯给剑南、河西出兵。
  “早做准备为好。”
  方桐突然道:“赵公如今成了兵部尚书,赵五娘赵灵妃身在剑南,难道赵公不管自己女儿么?我们是不是可以争取赵公?”
  暮晚摇目中光亮,赞许地看一眼方桐:“那就让五娘去争取!”
  -----
  长安城中的皇宫中,皇帝奄奄一息。因整个国家战争时期,他昔日享乐的,几乎都被撤了。这场战争不知何时能结束,他已不堪忍受。
  刘文吉来向皇帝请安,本是来汇报战报,皇帝却拉着他,喋喋不休地抱怨刘相公的强硬。
  皇帝不满:“朕并不是不管战争!朕斋戒都是为了祈福,还被那老头子教训一通,让我少信怪力乱神的东西。老匹夫,迟早朕会掌控朝堂,让朝堂都听朕的!”
  刘文吉目光凉凉地瞥皇帝一眼。
  皇帝再次抱怨起,说战争掏空国库,自己宫里连夜漏雨,都没有钱修。
  刘文吉看他半晌,心想这样的皇帝,他们竟然在帮这样的皇帝做事?
  太讽刺了。
  刘文吉忽然道:“陛下,其实南蛮使臣来了大魏,要和我们谈和。臣是觉得战事当前,不应和使臣谈和,所以才压下。”
  皇帝一愣,见刘文吉要下跪请罪,他连忙道:“朕知道了,你是怕刘相公那些人说你吧?他们不肯谈和,你才不敢提。你受委屈了!”
  皇帝问:“他们谈和条件是什么?”
  刘文吉:“他们想要剑南。”
  皇帝愕然,没想到南蛮野心这么大。他登时大骂狼子野心,痴心妄想,竟敢要大魏国土。刘文吉见皇帝如此激动,以为自己看错了这位皇帝。
  果然,皇帝骂完后说:“剑南不能给他们。”
  刘文吉低头称是。
  谁想到皇帝话锋一转:“剑南只能划给他们一部分。益州这样的地方,是绝不能给的。扬一益二,益州这样富饶的地方,绝不能给。但是除了益州,剑南其他地方多贫荒,给也无妨。反正南蛮那些野人又不懂,糊弄糊弄无妨。”
  刘文吉端详着这位皇帝。
  他初时想扶持一个废物当皇帝,他今日才真正意识到,这个废物,居然是个什么都知道、却仍不在乎的废物。连他都犹豫要不要送出剑南,皇帝竟然只是不想给富饶的地方。
  这样的人,是君王。
 
 
第160章 
  剑南边郡, 刚结束一场大战。这场战场是大魏与南蛮交锋后,第一次取得的规模大胜。
  因主将听从了麾下一个做苦力的兵卒的建议。
  那个提建议的人是杨嗣。
  杨嗣先前和那些民兵们一起与精兵合作,取得了几场小胜。主将上了心, 想起杨三郎先前在陇右打仗时从一个校尉拼出来的声望, 顿时请人问策。而今大魏取得胜利,谁人不振奋?!
  杨嗣刚得主将夸赞,称一定提拔他, 最少也要给他个校尉当当。出了帐篷,看到满军营运送的伤员和来往兵士,哪怕战事残酷,杨嗣立在刺目太阳下, 仍忍不住轻轻吐了口气。
  他在日光下眯了眯眼, 觉得一切都在向好的方向发展。
  朗大哥死后已经两年了,他才摆脱低迷丧气,有重新活过来的感觉。而这一切都是因为……
  杨嗣抓住从自己身边跑过的一个医童的手:“晓舟呢?”
  医童回头, 随便向自己伸手指了个方向, 糊里糊涂的:“女郎好像在那边……”
  杨嗣等不及, 他放了人,就跑去寻找言晓舟。战事结束, 满地伤员, 她那般心善,一定会跟着她的便宜师父一起来军营里救治伤员。杨嗣有满腔话,满腔期许,他迫不及待地想找言晓舟。
  他腰下挂着金铃铛, 行走如风,铃铛不发出任何声音,然而他的每一步, 都有她跟随。他每一次回头,都能看到她温柔含笑、目送他的婉婉之姿。
  她是天下最温柔、最柔弱的女郎!可她又是最坚韧、最压不倒的女郎。
  她从长安一路来剑南边郡,如此苦寒,她一待就是近两年。她从未对他提过要求,甚至她刚来时,都没有主动找过他。她只是默默陪伴,她的陪伴已是无言的力量……而他现在可以给她答案了!
  杨嗣寻找言晓舟的时候,言晓舟也在军营中的伤员中焦急穿梭,寻找杨嗣的身影。
  她从没有跟任何人说过,她害怕打仗,害怕鲜血。每一次战争的爆发,对她都是一种折磨。因她害怕杨嗣受伤,因她每次见到杨嗣,都害怕这是她与他见的最后一面。
  战场刀剑无眼,一个主将比兵卒幸运,死的几率小一些;杨嗣如今却只是一个不起眼的兵卒。
  纵是武功盖世,千万人的战场上,武功又有什么用?
  她从不对他生气,从不和他置气,从不和他争吵……因为每一次,她都害怕这是最后一次。她不知道三郎的父母是如何忍受三郎上战场的,她也知道自己爱慕的人是个大英雄,他天生适合战场,天生就应该翱翔天宇。
站内搜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