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想去剑南那般危险之地,想将自己置身险境。我是支持你的!”
暮晚摇目间凌厉又很坚定。
言尚看着她,忽倾身抱住她。他低声:“你与我一起去么……”
暮晚摇笑盈盈:“我不去。”
她对他笑:“我去那里干什么?我又不会武功,也不懂打仗,还是个身体不太好的女郎。我跑去跟人炫耀你我夫妻鹣鲽情深,你去哪里我都要跟着么?太可笑了。
“我不去剑南,我帮言二哥哥守着岭南。剑南和岭南相邻,南蛮兵力强盛,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南蛮若是在剑南讨不到好,很可能会来攻打岭南。虽然可能性低,但我们也不能侥幸。
“我必须坐镇岭南,守着这里,不能让岭南空城,成为南蛮的可利用之地,拖累言二哥哥。”
言尚望着她,他手捧她玉面,轻声:“与我日日书信,小心些。”
暮晚摇轻轻亲一下他的脸,她阖目笑:“你也一样。再忙的时候,也要和我日日书信。你知道我挂心你,若是有一日不来书信,我都会急哭的。”
言尚微笑。
他叹道:“摇摇,你我夫妻,又到了并肩作战的时候了。”
听着窗外滴答雨声,心中却十分平静。人是这般奇怪,只要想着与他一起,竟然能够无惧生死。
暮晚摇撒娇地抱紧他腰身:“我喜欢和二哥哥并肩作战。
“现在,就让我们夫妻来想想——在那般昏庸又多疑的皇帝眼皮下,言二哥哥如何能调去剑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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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的长安,皇帝越过中书省、让太监们去剑南传递口信议和的事,终于爆发了。
朝廷上的反对之声剧烈,以刘相公与其身在岭南的学生言尚的反对声最大。刘相公身后站着世家,言尚身后站着寒门。两人反对,几乎是世家和寒门,满朝文武都跟着反对。
身在中枢,刘相公等几个相公气得近乎晕倒,他怀疑兵部知道此事,因兵部尚书……是大内宦刘文吉的人!
御书房中,刘相公拿着剑南那边的折子,面容因生气而狰狞。他瞪视皇帝身边的刘文吉,咬牙切齿:“战事不过两月,议和干什么?哪来的议和?!让我军退,难道是要将剑南送出去么?”
皇帝不慌不忙:“相公误会了,朕岂会那样。不过是看黎民百姓受苦,朕心不忍,宁可忍一时之辱,也要结束战事。刘公公拿来奏折朕才知道。国内这几个月,又是地龙又是洪水,也不安生啊。战争再不结束,天下百姓为之受苦啊。”
刘相公:“那也不能退!我大魏和蛮族开战,难道次次退么?如此下来,岂不让边关诸国起异心,以为我大魏人人拿捏?”
皇帝淡声:“朕心中有数。”
刘相公一时间,竟被堵得无话可说。
他看着那淡漠的泥塑一般的皇帝,又去看看刘文吉。刘文吉对他不在意地笑一下,刘相公浑身发抖后,反而平静了下来。
半晌,刘相公艰难道:“益州也要割?”
皇帝:“益州不割。”
刘相公:“原来是嫌剑南其他地太贫寒了,给朝廷供不了几个税,所以才给出?既然这样,那不如把岭南也割了,把辽东也割了。反正都是……贫荒!
“反正再重要的军事地位,在陛下眼中,都是无用的!陛下受奸人挑拨,只想坐享富贵,坐享其成。在陛下眼中,只要不耽误你享乐,其他土地,让出去就让出了吧?”
皇帝怒拍条案,站起来:“放肆!如此对朕说话,是你一个臣子的本分么!
“主战主和都是你们个人的看法。朕才是天子,朕才应该决策这个国家如何走。朕停下战争,也是为了国内其他州郡的百姓,不愿拖累他们。朕何错之有?怪就怪你们打不赢胜仗,不能为君分忧,就不要误君大事。”
刘相公盯着刘文吉。
他嘲讽的,低喃:“误君大事。”
原来这样的君主,居然还是有大事的。
刘相公:“陛下的大事,是巡游天下呢,还是为漏水的宫室修房子?或者是美人不够享用了?”
皇帝气得哆嗦。
皇帝大怒:“刘相公,注意你的身份!朕是天子,你和你的学生天天上书教训朕,教朕如何治国,这是何意?天下是朕的,还是尔等的?你天天在朝上板着脸瞧不起朕,你的学生言素臣一天三封信地催问剑南之事。你们什么意思?
“这帝位不如让给你和言素臣一起坐吧!
“来人!给朕将刘相公拉下去,撤他官职,把他衣冠脱了,给朕赶出长安……赶出长安!”
刘文吉眼皮一跳。
哪能让一国宰相这般被赶出去。刘相公今日若是被这样羞辱,明日满朝文武都要乱了。文武百官全乱,皇帝能压得住么?到时候岂不是把自己推出去替皇帝成为罪人?
刘文吉扑通跪下:“陛下恕罪!相公是一时失口,绝不敢冒犯陛下……”
皇帝回了神。
他也想着自己太生气了,怎能因这种原因贬谪刘相公。他是一个对万事非常清楚的皇帝,他知道自己若是赶走刘相公,自己就再指挥不动百官了。
皇帝沉吟。
一会儿,战报再来,说河西败战,皇帝脸黑。
半晌,皇帝嘲讽的:“这样吧,既然刘相公这么想打仗……不如去河西打仗吧!一国宰相嘛,怎么也给你当个将军。刘相公不是说朕无用,只知道议和么?那刘相公亲自去体验一下,教教朕如何打仗吧!”
第161章
皇帝要刘相公去河西, 做一元帅督战。
让一八十老人去战场,让一即将致仕的两朝宰相去战场……何其可笑!
满朝文武得知此事,情绪激动, 当夜重臣皆聚于刘相公府上,为刘相公鸣不平。刘相公枯槁一般靠坐在墙边, 他目光一一望去,烛火微弱, 重臣们一个个目露哀色。
兔死狐悲,不外如此。
大魏是群相制, 此时本朝本应有五位相公,但年前已有一位相公致仕, 空出的位子还没有人补上去。而今,剩下的三位相公齐聚此地, 看着刘相公被皇帝如此对待, 他们比其他臣子更加感同身受,心底发寒。
几位相公说要为刘相公求情, 要夜叩宫门, 领着群臣让皇帝收回成命。
刘相公强自振奋, 厉声制止满室哀情:“哭哭啼啼的做什么?如无知妇孺一般可笑。金口玉言, 岂有收回去的道理!至于老朽……去河西又有何惧?老朽老骥伏枥,硬朗着呢, 正好亲自去河西督战!宰相亲自莅临,这难道不是给我大魏吃定心丸么?
“尔等嚎哭什么?!”
于是文武百官们忍着哀伤,勉强说些激励的话。
只是临行前, 其他三位相公代所有人喃声:“刘相公,你走后,你说, 我们该怎么办?”
刘相公沉默一下,缓声回答:“陛下如此,都是受奸人挑拨!我等只有除奸宦,才能使陛下清明!”
几个老臣神色古怪,却点了点头。
韦树混于群臣中,这一晚和其他人拜见刘相公。比起其他臣子的悲痛之心,韦树情绪稳定很多,甚至都没说话。他自觉自己如浮萍一般被洪水卷着走,涛涛洪水扑面而来,他已看不清前路该如何。
皇帝想议和,可议和就要让出剑南,那剑南之地的百姓们该如何安置,岂不是让给南蛮,让数十万、百万人沦为他国奴么?
而不议和,便是与皇帝对着来,和刘文吉那样权倾朝野的大内宦对着来。皇帝到底是皇帝,大开杀戮的时候,满朝文武,够杀么?
韦树与群臣出刘府,再回头时,他看到晦暗的书舍被榆树掩着。树荫浓郁,窗上照着老人佝偻的孤寂影子。
刘相公说除内宦、清君侧……可大魏的问题,是清君侧便能解决的么?
曾经他出使前,言二哥说,“但行好事,莫问前程”。
他不问前程。
可是如今的好事,又是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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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刘相公出城,前往河西任职。当日早朝时,群臣请假,齐送刘相公出城。
大魏因民风开放缘故,平时上朝时,无论是君王还是大臣,都很少着正服。而这一日,浩浩荡荡,绵延十里,送刘相公出城的群臣们,各个着红穿绿,官服威严。
他们的沉默却压抑的对抗阵势,惹得长安百姓们围观。百姓们为之感动,跟着群臣们,一路将刘相公送出长安城。
皇帝得知后震怒,他瘫坐龙椅上,望着空荡荡的大殿,头晕目眩,心生惧怕。
皇帝醒过神,立刻让刘文吉去追人!
皇帝让刘文吉代自己送刘相公,给刘相公封了大元帅的官,又承诺绝不撤宰相之职。皇帝惧怕群臣反抗,让刘文吉务必表示,皇帝已然后悔,但是君无戏言,不能收回圣旨。皇帝会在长安等着刘相公回来,给刘相公留一个位置……
君臣勿要失心!
皇帝如此表现,让抗拒他的臣子们稍微缓下态度。刘相公走后,群臣寂寞地、三三两两地散了回城。韦树站在人群中,听到喧嚣声,向一个地方看去。
见是赵公陪刘文吉一同骑着马,而一个小孩被他乳母抱着,正大胆地唱着“大奸臣”的儿歌。小童天真无知,刘文吉脸色阴沉,赵公遽然而怒:“荒唐!你们在唱什么?来人,给我把他们……”
他想说投入大牢,但是看到韦树向他望过来。青年目如冰雪,赵公脊背一凉,想到了对方和自家五娘之间的纠葛,被自己拆散的缘分。赵公更怒,却见更多的臣子向他望来。
赵公手心出了汗。
他含糊地道:“下不为例。”
骑在马上,刘文吉漠然而望。他见赵公胆小,一声嗤笑,扯缰而走。
赵公连忙骑马追上,赔笑脸:“公公勿恼,都是那些百姓们不懂事,胡言乱语!臣今日就让人连日查,再听到有人唱这种儿歌,就投入大牢。”
刘文吉反问:“你堵得住人口,堵得住悠悠民心么?”
赵公愕然。
刘文吉眺望前方,宫城掩在浓浓乌云后。前路浑浊,他深陷泥泞,进退皆是阻碍。刘文吉闭目,握着缰绳的手微颤,手背上青筋跳动。
刘文吉喃喃自语:“我被架上火坑了啊……”
回到皇宫,刘文吉向皇帝报告今日发生的事。皇帝神色晦暗不明,出了一会儿神后,又安抚刘文吉,愤懑不平:“刘公公是朕的肱骨之臣,如朕再生父母一般!岂是那些百姓说的那样?朕心中都明白的,委屈公公了。”
刘文吉说不敢,神情恭敬却淡漠。
皇帝又给他赏赐了许多珍品良宅后,心里安定下来,才又说起议和之事。
皇帝想议和,可是刘相公派去河西一事给了他教训,他一时间也不敢手段强硬地推进此事。
刘文吉想到今日韦树看自己这方的眼神,莫名冷清冷静,让人格外不舒服。昔日那些和他交好过的人,如今都成了政敌,让他想起就厌恶。
刘文吉道:“议和这样的事,不如让礼部郎中韦七郎去?韦七郎虽平时不说话,但他口才了得,不然怎能完成出使呢?他和那些胡人常年打过交道,最清楚那些人……不如让韦七郎去议和!”
皇帝闻言眼一亮,当即让人下召。但皇帝犹豫一番,因怕刘相公的事情重演,他没有直接下圣旨,而是让内宦带着自己的口谕,去韦府走一趟,让韦七郎进宫见自己。
韦树坐在自己府上后院中出神,他坐在藤蔓下,依稀想到那一年,赵灵妃在他家中借住的那两日。
恍惚之时,宫中内宦来登门。仆从们领内宦们来见韦树,小内宦客客气气地说起宫中的意思,让韦树进宫,接受旨意,即刻前往剑南去和南蛮议和。
韦树盯着内宦,陷入沉思。
他一时间心中一动,想去议和,通过拉长议和战线,来拖延时间。但他很快否定自己的想法,一旦开始议和,自己沦为笑话不提,剑南不能再起战,岂不真的如了皇帝的意。
何况皇帝把朝中大臣一个个派出去,朝中敢于反抗皇帝的大臣都出去了,朝堂岂不真是皇帝想做什么便做什么?那刘相公去河西的意义,又在哪里?
韦树抬目,字句清晰:“请陛下恕罪,臣去不了宫中,也去不了剑南。”
内宦眼皮一跳。
心里暗骂一声这差事难办,内宦还陪着笑脸:“这……奴才不好回话啊。这是陛下诏令,郎中岂能拒绝呢?这、总得有个理由啊。”
韦树:“因为病重,所以无法入宫。愧对陛下,臣心中惶恐,然,实在是进不了宫。”
内宦茫然:“生病?”
韦树一言不发,抽出腰间剑,随手在自己胳臂上一划。剑锋锋利,见骨见血,血流成注,顺着韦树宽大的、尚未换下的绯红官袍向下淌。官服的颜色被血染得更深。
血滴在青年雪白的手臂上,韦树抬目,向内宦望来。
内宦被他吓得后退三步,怕这位悍然的大臣也给自己一刀。内宦:“郎中如此行为,不怕陛下治罪么?!”
韦树淡声:“那便治吧。为臣者,为君殉道者。臣早有这般认知,敢问陛下有么?”
他颤声:“疯了、疯了……原、原来韦郎中真的这般病重,奴才明白了……这就向陛下回话去。”
而这时的皇宫中,焦头烂额的皇帝,再次接到言尚如同催命一般的对剑南战事的指挥和关注,皇帝一想到言尚若是知道他老师被贬去了河西,皇帝心中更慌。
为何他遇到的这些大臣,各个如此强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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言尚知道长安出的事,已经是五日以后了。
暮晚摇得知刘相公去了河西,她首先暴怒,觉得皇帝比她想的更加荒唐。近而她想起言尚,怕言尚难受,当即去看。
言尚正在书房练字。
每逢心事不平,他都练大字来平复心情。常年如此,言尚的一笔字,和当时暮晚摇初遇他时已格外不同。
暮晚摇在后看言尚写的字,尤记得他曾经的字工整沉郁,结构严谨,实在没有书法的美感;而今言尚的一笔字苍郁古朴,暗蕴昂然不屈之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