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尚回头,说:“我已知道老师的事了。正要上书,领士人们一同为我老师辩解,质问陛下。”
暮晚摇轻笑:“陛下又要被你们师徒气死了。你不怕他杀你么?”
言尚微笑:“先皇有旨,除非你我谋反,当朝皇帝不得动我二人。如今陛下若有反抗先皇遗旨的那种胆子,也不会有今日的议和之心了。”
他闭目:“我就是要逼着他,要迫着他。要他既怕我,又不能不用我。世上哪有既要马儿跑,又要马儿不吃草的道理……满朝文武,他但凡敢杀尽,我也敬他有勇气。”
暮晚摇:“你老师走前说,清君侧,除奸宦,才能解决这一切。”
言尚:“哦?长安如何传的?”
他只看了关于老师的书信,就心中愤愤,没有继续看下去。暮晚摇却是将所有书信看完了,她立在书案旁,掰手指将长安城中上至百官、下至百姓对内宦们的痛恨告诉言尚。
说整个长安都恨透了刘文吉。
言尚出神。
暮晚摇瞥他:“目露哀色,何意?怎么,为刘文吉可惜?你同情他?”
言尚:“你不觉得可笑么?刘文吉纵是有罪,但罪更重的,显然是皇帝自己。但是我等为臣者,就连我老师,也没人敢说是陛下不好,只敢说是奸宦误国。好似若是除掉刘文吉,这天下就清明了。
“但罪孽更深重的,不是陛下么?刘文吉将南蛮的条件告知,毫不犹豫想送出剑南的人,不是刘文吉,而是陛下。刘文吉他身为大内宦,看似权倾朝野,可是他的一切,都是皇帝给的,他身后并没有稳固的支柱。他所为,都依附于陛下对他的信任。一旦陛下想收权……内宦的权,是最好收的。
“天下人都说,是刘文吉蒙蔽了陛下的眼睛,但事实上,难道不是陛下也蒙蔽了刘文吉么?刘文吉有今日,是陛下一手推上去的。是陛下刻意让刘文吉走到前头,替他挡着群臣的唾沫。
“刘文吉自觉自己在利用陛下来满足他膨胀的野心,殊不知陛下也在利用他来除去自己不喜欢的人、不想听到的声音。而有朝一日……若真的有朝一日,天下昏昏已经到了无法走下去的地步,皇帝只要将刘文吉推出去送死,满朝文武仍然会回来支持陛下。
“只要送刘文吉一个人死,陛下就仍是天下人的好陛下。”
言尚嘲讽的:“摇摇,一个昏君没什么了不起,但一个清楚自己在做什么、却满不在乎、仍要一力享乐、不管身后人死活的昏君,才是最可怕的。
“陛下还不是陛下时,还是晋王时,他还有办事的心。但他为了皇位忍了太多年,被先太子和秦王压了太多年了……他心理已经扭曲,已经不正常了。
“陛下初做皇帝时,他还来请教我公务,问我如何成为一个明君。但是之后,他便嫌我多管闲事,疑心我想操纵他。他和刘文吉一拍即合,装着舍不得我的样子,却也巴不得我赶紧滚出长安,不要碍着他……
“他早已不想做什么明君了,他只想做一个皇帝,做一个只享受的皇帝!”
暮晚摇怔怔看他。
她说:“你这样的想法……无人敢这般想。”
言尚垂目,他坐了下来,靠着暮晚摇。他轻声:“我也只敢和你这般说罢了。”
暮晚摇温柔地抱着他,让他的脸靠在自己胸口。她看他疲惫地在自己怀中闭目的样子,手指拂过他的面容,想他这些日子又瘦了太多。
她心中怜爱他,便如母亲安慰自己幼儿一般,柔声:“那些都暂时不要管了。言二哥哥,我们是人,不是神。问题要一个个解决,如今……先顾着剑南战事吧。
“剑南已经停战一个月了……不能再拖了。”
言尚在她怀中睁开眼。
他疲惫不已,却挣扎着坐起,道:“我给剑南主帅写封信,问那边如今如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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剑南如今的情况,便是没进展。
主帅和广州刺史言尚通信数月,一开始只是同僚三言两语的交情,后来便将言尚引为知己,对言尚吐自己的苦水。
中枢不让战!而剑南不战,便是日日看着张狂的南蛮人碾压他们!
中枢也不派人来谈和,只任由那几个内宦在军营中颐指气使。
粮草也没了,军饷也发不出去,战没法打。而中枢还要交出剑南……主帅不敢走出营帐,他不知如何向自己手下的将士交代,不知如何向剑南的百姓交代。
他要如何说出,朝廷要抛弃你们,让让你们沦为他国奴这样的话?
言尚再一次写信来,主帅便再次煎熬地回信:“素臣,我日夜焦虑,已然撑不下去……
“每日愧对将士,愧对黎民。然无粮无饷,我又如何?
“素臣,我已不知我还能撑多久……或许我便要沦为千古罪人,沦为丢了剑南的罪人……可是陛下口谕,你我如何违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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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帅进退维谷之时,杨嗣、赵灵妃、言晓舟爬上山岗,观望着整座郡城被敌军摧毁的样子。
赵灵妃与言晓舟是一同陪杨嗣登山来看地形的,如今剑南不让打仗,军士都被要求转移百姓,而边郡已经有南蛮人大摇大摆地试探着进来,烧杀抢掠,军士们一概不管。
风吹衣袂,三人立在小山岗上,静静地看着下方好似又发生的一次冲突。
是一队南蛮人来抢百姓的粮食,百姓嚎叫着不给,被人鞭打。而剑南军士路过,一个个低着头不敢管。下方吵闹声巨大,然而传到山岗上,只有风声。
赫赫的、无尽的风声。
言晓舟望着下方蚂蚁一般小的百姓们,出着神。赵灵妃也静静地看着,缓缓移开自己的目光。而杨嗣不在看那些,他只一目掠过,就去看整个地形了。
良久,赵灵妃问:“表哥,你看好了么?”
杨嗣:“嗯。”
他手指在半空中虚虚一划,道:“朝廷不让军士作战,但我不是军士,我们这样的人只是苦力,不算兵。我已经说服了我们所有人,今晚凌晨行动,突袭南蛮军营,把他们抢走的东西全都抢回来,抢不回来也烧掉!
“绝不留给他们!”
言晓舟在旁忧声:“只怕他们查到三郎身上……”
赵灵妃冷声:“我替表哥担着!我阿父是兵部尚书,我看这里谁敢动兵部尚书的女儿!”
杨嗣和言晓舟都没说话。
赵灵妃转过头看他们,见他二人并肩而立,她自己却快被羞愧吞没,觉得自己和这里格格不入。剑南的痛苦,不都是刘文吉造成的么,不都是她父亲助纣为虐么?
她羞愧提及自己的阿父!
可是到这个时候,她又要利用自己的身份去帮助表哥……
赵灵妃心中刺痛,言晓舟被杨嗣搂着肩向山下走,那二人走了一半,又回头来等她。
言晓舟柔声:“灵妃姐姐,怎么不走了?天黑了,我们快下山吧。我今日给大家熬粥喝,很好喝的,灵妃姐姐可不要错过了。”
赵灵妃看去,言晓舟目光温柔,没有对她的敌视。她再看向杨嗣,杨嗣似笑非笑地、对她一勾手,又不耐烦的:“还不快过来?婆婆妈妈的。”
赵灵妃噗嗤一笑,追上二人,跟着他们下山。她眼睛盯着二人的背影,见男子巍峨,女郎纤柔,而他们都是世间最好的人……赵灵妃抬目,凝望向天幕。
为了守护这些最好的人,她要与自己的父亲为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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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嗣领人夜袭敌人军营,成功抢出数车粮食。那些粮食在天不亮的时候,就被扔到了被抢走粮食的百姓家门外。天亮后,城中百姓四处欢喜。
军营则气氛紧张,排查是何人这般大胆。内宦和南蛮人一起来质问主帅,主帅说自己不知。内宦非要主帅交出人来,主帅迫不得已,只能满营查找到底是谁敢这么做。
最后查到了杨嗣身上。
而赵灵妃在此时跳了出来,说自己是兵部尚书的女儿,谁敢当她面碰杨嗣!
内宦似笑非笑:“原来你便是赵五娘,你阿父早与我们交代过了,见到赵五娘,就绑赵五娘回长安。剑南的事,不是五娘能够插手的!”
他们将杨嗣五花大绑,赵灵妃和杨嗣与他们在军营中动手。那二人武功都好,军营花了很大力气才将二人放倒。但是内宦要将人带走时,主帅插手,说自己要先审问一番。
于是,只是赵五娘被不情不愿地带走。但赵灵妃心中已有准备,这些内宦不敢伤她,言晓舟妹妹会以医者的身份给他们在饭菜里下药,救自己出来。等出来后,他们再一起救表哥。
未来也不知该如何是好,只知不能屈服罢了。
而军营中,主帅看着被五花大绑、跪在地上的杨三郎。待嚣张的内宦走后,主帅为杨嗣松绑,让这个青年起来。主帅端详着他:“三郎,你几次作战,都能赢。你可否告诉我,若是今日你是主将,你会如何打这场仗?”
杨嗣诧异看去。
主帅满脸胡茬,憔悴无比。主帅的书案上摆满了书信,杨嗣目力极好,他一眼看去,看到一个眼熟的名字。
言尚。
杨嗣心中惊疑,正要猜测言尚和这位主帅是何关系时,主帅注意到他的目光,用其他信将那封信盖住了。主帅笑着解释:“我与言素臣是好友,几月来,关于剑南的战事,我与素臣讨论了很多。几次用你,也是素臣给的建议。
“我本想和素臣讨论该如何打这场仗,但素臣说问他不如问你。我一直很好奇,让言素臣这样的人都赞不绝口的军事天才,到底是什么样的人物。苦于你身负谋反之罪,我不能与你交谈太多。
“此夜正好是机会,不如你畅所欲言告诉我,你如果是我,你要如何打仗。”
杨嗣反问:“将军与言二经常讨论战事?”
他眼睛微有光,道:“如今剑南局势,言二也知道么?他玩政治一直很不错,他可有说如何解剑南此局么?我们总不能一直不打仗吧?”
主帅不愿多说自己和言尚的通信,只道:“我们不过是说最近的官职调动而已,与你无关。你还是说你擅长的吧。”
杨嗣沉静一二,思索片刻后,觉得言尚信任的人,自己应该可以信任。于是他盘腿坐下,侃侃而谈,说若是他,他打算如何打仗。
杨嗣提起战争时,意气飞扬,眼中光亮,与平时沉静的样子格外不同……主帅看着他,微恍惚,颇有些慨叹。言尚说起昔日的杨嗣,便该是如此风采么?
他们都老了。
该给言尚和杨嗣这样的年轻人让位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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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管杨嗣和主帅说了什么,杨嗣仍被那些内宦投入了大牢,说要杀了他,给南蛮一个交代。
被关在牢里的杨嗣自然不知道,在他和主帅谈话后的次日夜里,主帅挥刀自刎了。
死前没有留一句话,没有为自己做任何辩解。
他既不肯退兵,也不敢忤逆皇帝的圣旨。左右煎熬,进退无路,只能以死谢罪。
满军营悲痛,军人们包围内宦们的帐篷,吓得内宦们不敢出门。而之后,早已被内宦策反的军人从中作祟,平定了军营中的乱局。如此严峻情况,必须有新的事情转移大家的注意力,不能让人总盯着主帅的死。
内宦们想出的法子,便是杀杨嗣。
杀杨嗣,平南蛮的怒火。而杨嗣连兵都不算,他死了,这些军士应该也不在意吧?
然满营气氛压抑,军士们都在忍着火。
天亮时候,赵灵妃混在军士中,看着她表哥被架上台,被捆着。她拳头紧握,恨怒无比。她誓要冲上去救自己的表哥,晓舟妹妹身边的韩束行会来支援……将表哥救出这里!
谁敢杀她表哥!
哪怕是她阿父也不行!
杨嗣面无表情,不肯下跪。风声猎猎,内宦们讥诮地看着这个不肯下跪的人,行刑的人打对方的腿、用鞭子挥……都不能让杨嗣下跪。
杨嗣不屑,连看也不看他们。
而花了太多的力气想让杨嗣下跪,内宦们出尽了丑态。下方为官的军士们已经露出嘲讽的神态,内宦们恼羞成怒,只觉得越拖下去,自己越是像笑话一样。
内宦大喊:“行刑!
“行刑——”
身形魁梧的行刑人手持长刀,一身肌肉。他手中刀向身前青年看去,却一声破空声凌厉而来——
满场哗然!
见一柄黑色长箭由远而近,穿梭人头顶,直直射向那个行刑的大汉。箭只毫不犹豫,直射入行刑人的脖颈。鲜血四溅,行刑人尚未感觉到痛,就虎目圆瞪,死不瞑目地轰然倒地。
杨嗣愕然。
全场军士愕然。
躲在军士中想救人的赵灵妃愕然。
所有人一起回头——
白袍玉冠,青年手持长弩,衣袂飞扬,立在人群后的军营门口。
风采卓然,如玉人行于人间。
跟在青年身后的内宦满头大汗,一脸苍白,叫喝着满场人:“愣着做什么,还不来参见天下兵马大元帅?这位是我们的新主帅,被陛下封天下兵马大元帅,兼剑南诸道行军大总管……还不来拜?!”
言尚微笑着收回手中弩。
他立于军营门口,立于风口,笑望着台上的杨嗣,笑望着营中所有人。
他缓声:“初次见面,诸位有礼了。”
他手中的弩不扔,望着台上那些目瞪口呆的内宦们,温和一笑:“重箭无锋,非我本意,诸位小心了。”
第162章
八月, 长安一场暴雨方停。
含元殿前潮湿的龙尾道上,逶迤蔓延,刘文吉着大内总管服饰, 身后跟随着依附于他的赵公,再之后,是更多的内宦。
含元殿刚刚结束一场大臣和内宦之间的大论战,双方不欢而散。群臣和内宦之间的仇恨, 在刘相公去河西后, 变得剑拔弩张,再无法遮掩。皇帝无法调停, 只能无力旁观。
赵公跟在刘文吉身后趋步而走, 低声下气又一脸欣慰:“公公能放心了。陛下把言素臣派去剑南,言素臣只是一个文臣,他不懂如何打仗。他在奏折上一通对战事的乱分析乱指挥,我等都看到了……纸上谈兵,简直啼笑皆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