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里低着头的暮晚摇脸被打了一下, 一懵:……她这算不算是被打了?
不等她想清楚言尚有没有打她, 言尚就将她一推, 身子一转, 声音隐怒:“你这个娘子好不知趣,服侍郎君都不会。还不快滚?”
他那么一扯, 就将暮晚摇从他怀里向外扔了半步,而他再侧过肩,正好挡住了杨嗣看到暮晚摇的可能性。
暮晚摇这才反应过来, 她连声儿都没敢出,怕对自己太熟悉的杨三郎认出自己。捂着自己被言尚袖子抽到的脸,暮晚摇低着头猫着腰小跑,笃笃笃向楼上跑去了。
全程不敢回头面对身后局面。
因为心思不稳, 她跑上楼梯时还被绊了一下,而她直接提起裙裾继续跑。
让身后的言尚为她捏把汗。
等暮晚摇跑上了楼,从言尚的角度,总算看不到丹阳公主的身影了。
这时,言尚才回头,向身后让他转身的杨嗣行了个叉手礼。
抬头时,言尚恰到好处地表现出了惊讶:“这位郎君,我们见过?”
杨嗣少年挺拔,如剑之直烈。他没有看言尚,而是仰头,在看方才那捂着脸、哒哒哒被言尚赶走的小娘子。
人已经看不见了,杨嗣却觉得哪里怪怪的。
杨嗣道:“这种地方,有娘子能穿得起材质这般好的衣裳、用得起那样的步摇么?”
言尚微顿,正要解释,杨嗣身后跟随的一个小厮已经代为解释了:“三郎,住在南曲的小娘子们,可是很富的。更不用提中曲的那些娘子了。”
杨嗣勉强接受了这个解释,将目光收回,看向了言尚。
言尚面容温润,早在等着他了。
杨嗣盯他半晌,慢吞吞:“你是不是在攀附丹阳公主?”
言尚:“……”
他神情不变,微笑:“郎君这话从何说起?小生只不过是托公主代为行卷……”
杨嗣嗤笑,打断他的解释。
杨嗣道:“你们这种人,我不知道你们在想什么吗?尤其是你这样的……自以为有几个才华,就想尚公主。先前在永寿寺,你不就和摇摇那个丫头混在一起么?”
摇摇。
言尚心头波澜微动,略微皱了一下。
他问:“小生自知自己斤两,万万不会行不可能之事。郎君确实误会了,不过不知道郎君是哪位,和丹阳公主这般熟……”
杨嗣淡声:“弘农杨氏长安一脉,杨家三郎。”
言尚便说失敬失敬。
然杨嗣却看出这人并不如其他那些人一听自己的身份,就热情迎上来。这人行事自有一种疏离客气在……也许就是因为他这样,暮晚摇才会答应帮他行卷?
不过杨嗣都懒得理会这人姓甚名谁,和暮晚摇关系到底多好。
杨嗣只教训:“初到长安,看你的样子也是想科考的,却是天天在北里这种地方厮混?被长安的风花雪月迷花了眼,你这种人,有什么资格去攀附摇摇?”
言尚无言。
但为了不说出暮晚摇的事,他羞愧道:“……郎君教训的是。”
杨嗣冷目盯着他:“我也不管你到底有什么小心思,但若让我知道你利用了摇摇、或者欺负了她,我定杀你。
“我杨三在长安杀个人,还不是什么大事!”
言尚眉心微动,半晌后道:“郎君似乎对我有些误会……”
杨嗣嗤一声,他如冷面阎罗一般,看言尚这般儒雅风流的气度,根本懒得和这种人打交道。不过是因为前段时间在永寿寺见过,顺便威胁一下罢了。他并没有兴趣了解这个人。
而且说不定过上几天,这种人就从丹阳公主身边消失了。
威胁完了,杨嗣抬步就走,他身后的人连忙追随这位桀骜三郎。又一群娘子围上去,胭脂香粉往杨三郎身上凑:“三郎好久没来了……”
隔着胭脂香气,杨嗣不耐的声音响起:“滚!别挡路!”
站在原地的言尚睫毛轻轻一颤,猛地看向那个即将出了楼的杨三郎。
那句“别挡路”,话中的桀骜不驯,和暮晚摇平时说话的语气……何其像。
这二人,关系不匪。
那到底是谁在模仿谁的语气呢?
言尚敏到极致,只从杨三郎随口一句话,就听出了不同寻常。而他心中再不能平静,等到杨三郎已经走了,言尚才自嘲一笑。
他想这些做什么?
不管是暮晚摇模仿杨嗣,还是杨嗣模仿暮晚摇,或者是那二人认识的太久了、不自觉会变得很像……和他什么关系呢?
关键还是明日登科张榜的事。
关键还是刚才他那一袖子,有没有甩的暮晚摇发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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言尚问过了人,在楼上一间雅舍找到了暮晚摇。
因此楼彻夜长明,他关上门入内,不用点灯烛,便看到了暮晚摇。
然而她不是如往常那般趾高气扬地等着训他,而是小小地蜷缩在一张长榻上,手臂撑在被她挪到左手方向的凭几上,正手撑着腮,闭着眼睛,大约是睡着了。
云鬓微斜,唇儿微翕,如雪面上隐隐浮了一点儿洒在眼角的金粉。灯下睡美人,最是无暇动人。
她睡着了也是优雅端正的公主模样,让人说不出一点不雅来。
初看到她睡着,言尚怔愣了一下,第一反应是转过身,觉得自己不该看她那般无邪的样子。但他只背身平息了一会儿,又迟疑一下,回头向她俯眼看去。
这一看,见她手臂大概撑不住腮帮,摇摇晃晃地睡着睡着要倒了……言尚连忙几步过去,在她咚一下歪倒欲摔时,手撑在了凭几上,托住了她倒下去的脸。
暮晚摇的脸砸在了言尚的手上,这一下,暮晚摇睁开了眼,被惊醒了。
她眼中雾蒙蒙,仍带点儿刚睡醒的懵懂感,呆呆地仰头看着突然跪在自己面前的少年郎。
暮晚摇懵:咦,怎么睡醒了,还有个美少年在床边?这是来服侍我的么?
言尚看她睡眼惺忪,叹口气,手撑着她的脸扶着她坐起来,柔声解释:“让殿下久等了。殿下睡着了,刚才差点摔倒,我才扶了一下,不是有意冒犯殿下的。”
暮晚摇回了神:“哦。”
她坐端正,掩口打个哈欠,困得眼泪都要流出来了:“杨三走了啊?”
言尚:“是。”
他顿一下,试探道:“杨三郎似乎很关心殿下。”
暮晚摇:“他不是关心我,他就是凶巴巴的见我不顺眼。方才要是看到我在这里,他不光会训我不知检点,他还肯定会去太子面前告我的状。”
暮晚摇打着哈欠,说话含含糊糊的:“咱们今夜都是从后门进来的,行事比较隐秘。显然你不想掺和太子的事,那咱们今晚的事,就不能被杨嗣那个大嘴巴知道。”
言尚怔怔看她,轻声:“是我让殿下为难了。”
他见她这般困,还撑着和自己说话,心中不知为何酸了一下。
言尚从怀中取出一方干净的巾帕,柔声:“殿下擦擦眼角的泪吧。”
提到自己困得流泪这事,暮晚摇刚抚上面颊,就想起一事。
她一下子精神了。
瞪向言尚:“你刚才在下面,是不是用袖子打我脸了?”
言尚叹:“是我不当心,殿下痛不痛?”
暮晚摇拍榻板:“特别痛!你说怎么办?”
言尚迟疑:“殿下要打回来么?”
暮晚摇飞眼向上,看着虚空:“你补偿就行,我才懒得打你,我手不疼么?”
看出她跋扈之下的温柔,言尚微微一笑,他轻声问殿下,是打到了殿下哪里。暮晚摇自己都忘了,因为根本不疼。可她就指着自己的脸颊乱指一通,说这里这里,那里那里。
反正整张脸都被打得疼。
也许明天就肿了。
言尚便耐心无比,说声得罪,就出去寻了冰片来,捂在巾帕里,帮她擦脸。暮晚摇后退不肯,言尚便说是自己的干净的帕子,不是这楼里别的娘子用过的。
他手托着她的脸,几乎是虚搂着她,轻轻地拿帕子为她擦脸。
他也知道她在找茬,却也不说什么。
只是看暮晚摇太困了,和他说两句话就掩口打哈欠,言尚更加温柔:“殿下去睡吧,我守在外面,我一人等消息便好。殿下已为我操劳这般多,我实在羞愧。”
暮晚摇也确实撑不住了。
她摇摇晃晃地爬起来:“行,我去睡一会儿。你守在外面,别让人进来啊。”
她不忘威胁:“本公主最讨厌被人看到睡容了,你要是……”
言尚道:“殿下放心。”
暮晚摇回头,看他一眼。他站在灯烛旁,玉竹般的风采。
暮晚摇便抿唇,心中不知为何生起一片柔软。她不再多说什么,直接进了屏风后,上床睡觉去了。
而言尚今晚要不要睡,是不是打算熬一宿,丹阳公主并没有关心他的意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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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鼓响。
自太极宫正门城楼上,第一声报晓鼓响起,一重重鼓声,从正中鼓楼依次向外推进,荡起一圈圈波纹。
鼓响三千声,随着这鼓声,皇宫、皇城、里坊的门,依次开启。同时,城内一百几十所寺庙,晨钟撞响。
下了一夜的雨早就停了。整个长安在三千鼓声中,在日光下,醒了过来。
新一天开始,市坊街头,人流来往,重新变得繁华热闹起来。
暮晚摇推开窗子,站在北里南曲一楼的二层阁楼上,眺望着整个生机勃勃活过来的大魏。这样繁华热闹的长安,激起大魏每个人心中的自豪。
正是这样的长安,让冯献遇念念不忘不愿离开;也让她这个和亲公主日夜思念,想要回来。
有人在外敲门,暮晚摇淡淡“嗯”了一声,门推开,方桐进来了。
方桐低声:“殿下,昨夜冯郎登了长公主的门。天亮的时候,长公主亲自驱车进了宫城中枢。想来,名单是要改回去了。”
暮晚摇:“言尚呢?”
方桐:“因为要去看榜,言二郎方才等属下回来,就走了。走之前,言二郎嘱咐楼里为殿下备下了早膳,已经付过钱了。殿下现在要下去用膳么?”
暮晚摇笑了一下,语气忽的揶揄:“哎?我还以为他昨天那么沉稳,是不在乎张榜成绩。原来他还是在乎的啊?”
公主回了头,向方桐扬一下下巴:“用过早膳,咱们就进宫,等我父皇上完朝,向我父皇请个早安吧。今天张榜这事,我得避嫌,就不去看了。
“不过结果如何,你们要记得报给我。”
方桐自然称是,他服侍着公主用了早膳,两人又偷偷地从后门出去,与在北里坊门外等了一宿的春华等其他仆从汇合。坐上马上,丹阳公主浩浩荡荡地进宫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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科考张榜,早有无数文人才子围在榜下。
言尚到此地的时候,这里已经被人围得水泄不通。不知是文人们在等张榜,许多豪强人家、富贵人家都在这里停着马车,准备看今年谁能及第。
每年能够及第的才子,都珍贵无比,是要被这些豪强世家争抢的。若是有看对眼的,直接会拉着人定亲成亲。
这种潮流,叫“榜下捉婿”。
言尚在太学读书了半个月,认识了不少人。他一路过去,就一路跟人打招呼,人缘之好,让冷冷清清坐在贴榜位置对面酒肆间的韦树盯着言尚看了半天。
众人都在和言尚说话:
“言素臣,今日去永寿寺找你,怎么没找到你?”
“言二,你怎么才来?”
“言素臣此次一定会有好成绩。”
言尚微笑着一一回礼,一一回答众人的客套关心。
坐在酒肆二楼,韦树身边的书童看着下方那长袖善舞、被人围着的言二郎,惊得目瞪口呆。
书童:“七郎……他怎么认识那么多人?他不是来长安才一个月么?”
日光如雪覆来,十四岁的韦树清清淡淡地喝着茶,并不在意:“总有人天生人缘好些。就如我天生人缘不好一般。”
韦树可比言尚早来长安将近一年,然而韦树在长安,真没交下什么朋友。
一是他太过年少,寻常世家子弟如他这般年龄,还在读书,根本不会来参考科考;二是,嗯,他确实为人冷矜,还是言尚主动地非要跟他做朋友,按他本来的性子,韦树是谁都不交好的。
书童立刻为自家郎君鸣不平:“郎君你哪是人缘不好?你只是懒得和人交际罢了……”
韦树看了小厮一眼,书童闭嘴。看自家郎君淡声:“言素臣有言素臣擅长的,我自有我擅长的。各人运势不同,行的路不同。我并不嫉妒他,你倒也不必为我找话。”
这般闲闲说着话,有一批浩荡骑士敲锣而来。在鼓楼上的小吏远远看到马蹄飞起的尘土,连忙登上鼓楼敲钟,示意下面人散开,榜单要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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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登科记考》记下这一年的及第名额。
共两千人参与考试,中枢录取二十二人。
状元:韦树(是年十四),第一年及中;
榜眼:郑涵铭(是年三十三),已考十年;
探花:言尚(是年十八),第一年及中;
余下十九名进士分别为……
张榜后,榜下一派哗然。有高兴的,有悲愤的。有被抓着袖子问是否娶妻的,有坐在地上嚎啕大哭的……
韦树根本没露面,让自己的书童去看了眼成绩,他就悄然离开,没有被谁扯住脱不开身。
而言尚在下,看到自己名字出现在探花郎上,他心中微微松口气,又想到为了这个成绩一路走来的艰辛、昨夜崩溃掩袖的冯献遇,心中不觉怅然。
他定定神,掠过自己的名字,再去看榜上还有没有其他熟人及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