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公主——伊人睽睽
时间:2020-08-07 09:31:21

  内宦退下。
  而皇帝所坐处,庐陵长公主委屈十分地向兄长请了安。她小心看皇帝一眼,见皇帝脸颊瘦削,神色冷淡,但今晚看着……身体状态还好?
  庐陵长公主请了安后,见皇帝也只是漠漠看她一眼,便有些慌。庐陵长公主连忙让人献上自己好不容易收集来的一人高的红珊瑚树。
  这红珊瑚树裁成了一个衣袂飞扬的歌女的模样,捂着它的红布散下,它一经亮相,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
  皇帝也看去,道:“这么高的红珊瑚……不好得吧?”
  庐陵长公主鼻子一酸,便伏在皇帝膝头,开始说自己的不容易,说自己想为皇帝准备寿礼,但自己无人可用,这半年来有多辛苦。
  她仰头,趴在皇帝膝上,哀求:“皇兄,是姣姣之前做错了,姣姣已经知错了,你就再疼姣姣一次吧。我现在都不敢出门,长安半年来的宴席都没有人请我了……我堂堂一个长公主,怎么像是坐牢一样呢?”
  皇帝俯眼看她。
  片刻后叹口气,道:“行了,起来吧。你也不容易。以后不要再乱搜刮好看的男子,人家男儿郎都有尊严,谁愿意整日被你非打即骂呢?你这次倒下,不知有多少你以前的面首背后出过力。你啊,这么大年纪了,也不让朕省心。就你这样,朕走了,谁照顾你啊?”
  先前的话没什么,庐陵长公主听到他这么说,却红了眼,眼泪一下子含在了眼中。
  竟有些羞愧背叛感。
  她背着皇帝偷偷摸摸地和太子交换了条件,被禁了半年,但是等太子登位,她起码可保太平。皇兄不知道这些,皇兄还为她担心……
  庐陵长公主哽咽道:“妹妹盼着哥哥长命百岁呢。”
  皇帝道:“那倒不必了。真长命百岁了,变成了糟老头子,到了地下,阿暖都要不认识朕了。
  “阿暖,你说是么?”
  皇帝看向旁边的空地。
  另一边的内宦成安早已习惯皇帝的癔症,拢袖而立。
  庐陵长公主第一次看到皇帝发病时的样子,她惊骇地看向皇帝身旁的空地,难以想象皇嫂的离世,让皇兄打击这么大。
  正这时,下方歌舞已停。歌女舞女们退下,却有一小国使臣从席间出来,站到了正中央,他学着大魏礼数,向高处的皇帝拱手而拜。
  坐在席间的暮晚摇手持银箸,要夹的丸子从箸子间脱落。她抬头,看向那走到正中央的男人。
  那人,向她这里看了一眼。
  正是蒙在石。
  蒙在石用不太熟练的大魏话,朗声向高处的皇帝道:“君父,臣是新任的乌蛮王。乌蛮和大魏有盟约,大魏下嫁天子亲女于乌蛮,乌蛮停止和边军的战争,双方议和百年。
  “臣今日站在这里,便代表哪怕乌蛮换了新的王,这协议,乌蛮仍愿意遵守下去,尊陛下为‘君父’。
  “但是合约有一条,是大魏公主要在我乌蛮为王后,这才是真正的盟约。
  “而我乌蛮自来有传统,继位乌蛮王,无条件继承上任王留下的所有遗产,包括妻子。
  “所以,臣请求君父,将丹阳公主,重新下嫁于臣。请丹阳公主与臣重归乌蛮,结双方百年之好!”
  他话一落,原本还有些低声说话的正殿,鸦雀无声。
  太子猛地绷住身,忍不住向上看向自己的父皇。
  饰玉珠串挡在皇帝的冕冠前,挡住了下方窥探的所有目光,皇帝却在高处观察着他们。
  见乌蛮王蒙在石长身挺拔,说话干脆,这番话,大概是乌蛮考虑了不少时间;
  大臣们窃窃私语,这一年来和丹阳公主走得近的大臣,更是几次坐不住,目露忧色;
  皇室这边,庐陵长公主很无所谓,看戏一般的态度,晋王低着头,对此不发表意见,秦王露出有些兴奋的神色,太子眼神闪烁,略有犹疑。
  皇帝再看向暮晚摇。
  暮晚摇目光冷冰冰地盯着蒙在石。
  大有掀案吃了蒙在石的架势。
  皇帝勾唇,觉得有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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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地大雪铺在地上,如银色月光般清凉。
  公主府上,侍女们进进出出,开始迟到地准备守岁时该备的糕点、祭祀之物。
  卫士们在前面忙碌,与言、韦二人一道,给府上挂上了红灯笼。公主府没有的东西,言尚还专程回隔壁自己的府邸,把自己那边的东西拿来。都是岭南过年时会备下的,他家人远远寄来给他,如今都到了公主府上。
  两边府邸在今夜合二为一,言尚那边的仆从们来来去去,帮忙公主府上布置。
  一时间,公主府倒真的焕然一新,有了要过年的架势。
  言尚和韦树又带着人,去巷子里挂灯笼。按他的说法,公主当一回到巷,就有灯笼照明才是。该是从巷口,这一切都变得不一样才是。
  站在巷子里,韦树提着灯笼,看言尚踩着梯子在墙上划线,是为了每个灯笼的间距一样。
  言尚站在梯子上,问下方的韦树:“你在下方看得清楚一点,这个位置准不准?”
  韦树突然道:“你是不是喜欢公主?”
  言尚一僵,他猛地转身低头,看向下方的韦树。这么大的动作,竹梯不稳,他袍袖扬起,从梯子上摔了下来。
  韦树眼眸一缩,听到“噗通”声时,人和梯子都一同倾倒了下来,倒在了雪地上。
  树上的雪也被震落,簌簌地从枝头飘下,下雨一般哗哗洒向巷子。
  韦树连忙将灯笼放在地上,去扒拉被埋在雪里的人,又茫然又慌张:“言二哥?你没事吧?”
  言尚声音闷在雪下,轻柔:“没事。”
  一只修长的手扶着梯子,从被雪埋的下面冒了出来,言尚坐在地上,抖落脸上、肩上的雪。
  韦树看他没事,松口气。少年蹲在旁边,看着言二郎的狼狈,缓缓说:“……你是觉得对不起我,所以心慌么?”
  巷头安静,灯笼在雪中摇落,红彤彤一片。坐在地上,言尚抬头,与韦树漆黑的眼睛对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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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宫宴上,蒙在石一言,激起千层浪。
  太子手持着一酒樽,暗自观察。
  众臣们,一个大臣站了出来,拱手道:“陛下,我大魏绝无同一公主和亲两次的说法!蛮荒之地,什么新王继承先王的一切,实属可笑,滑天下之大稽!若是让丹阳公主再去和亲,还是乌蛮的新王,这于我大魏来说,实在是耻辱!”
  太子看去,见这个第一个为丹阳公主说话的大臣,乃是户部侍郎。
  户部侍郎曾做过暮晚摇的幕僚,是从丹阳公主府上出去的。户部侍郎现在当然效忠太子,但是在太子之前,户部侍郎也是暮晚摇的人。
  作为公主的前幕僚,户部侍郎第一个为暮晚摇说话,理所当然。
  暮晚摇抬眼,看向大臣中站出的那中年官吏。
  有了第一个,下一个大臣站出来就容易多了:“陛下,不可答应乌蛮的和亲要求。哪怕再和亲,也不应当是丹阳公主。同一公主,不应嫁乌蛮两次!”
  但是下一个站出来的大臣就冷笑:“你们这般说法,才是荒唐。大魏和乌蛮定下的盟约国书,本就是丹阳公主下嫁。既然乌蛮有乌蛮的传统,我们就应该尊重。你们这是迂腐,是不愿女子再嫁!公主是有权再嫁的!”
  太子看去,知道这个说话的人,是秦王那一边的。
  秦王当然希望暮晚摇离开,断太子的臂膀。
  又有一武官站起,朗声:“公主不应嫁!丹阳公主的使命已经完成,国书说的和亲乌蛮,指的是前任乌蛮王,绝没有再嫁的道理。”
  再有一官反对:“乌蛮和我大魏的合约能履行到此,是我等守约的缘故。乌蛮王已经提出要求,丹阳公主为了国家,应当嫁去!”
  两方吵得不可开交。
  上方的皇帝观望着,心想看来暮晚摇在朝中的地位,非昔日可比了。
  竟有这么多大臣站在暮晚摇这一方。
  可见暮晚摇这一年上蹿下跳,还真玩出了结果。
  太子见众说纷纭,见双方半数,便知自己也可下场了。他向旁边使了一个眼色,有一内宦就悄然离席,去到了使臣中间。
  太子妃坐在太子旁边战战兢兢之际,见小国使臣的座位间,另一个小国使臣站了出来,大笑道:
  “乌蛮既求娶丹阳公主!我国虽小,却也爱慕公主芳华,请求陛下赐婚啊!”
  皇帝眯了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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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公主府外的雪地上,言尚望着韦树,慢慢的:“是,我喜欢她,倾慕他。
  “巨源……我对不起你,但是我想娶她。”
  韦树怔然,没想到内敛如言尚,会跟他说出这样的话。
  韦树轻声:“娶她很难的。”
  言尚眼睫覆眼:“我不怕那些难处。我怕的,只是她不愿嫁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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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宫宴上,各执一词。
  臣子们分为两派,还有中间的如刘相公等人,不发表意见。
  乌蛮王蒙在石再次强调自己要娶暮晚摇。
  再有三四个小国使臣加入此列,为自己的国君求娶丹阳公主。
  一时间,八方打架,十分热闹。
  “砰——”争吵中,一个琉璃杯摔出,没有落在地衣上,而是滚在了青砖上。
  声音清脆,所有人都看向摔了杯子、站起来的丹阳公主暮晚摇。
  暮晚摇望着他们所有人,微微笑:“想娶我,也容易。你们说的都有道理,我只是一个和过亲的公主,再嫁对我有什么难的?且看你们的本事而已。
  “且来追慕我。谁让我喜欢,我就下嫁哪个。”
  她目光冰冷带笑,隔着人群,刺向蒙在石:“想娶我,就来追慕我,就来赢我的心。乌蛮王敢来么?”
 
 
第77章 
  廊庑染上一层银白, 殿中歌舞刚刚歇下。
  丹阳公主从席间走出, 走向那些已经站出来的大魏臣子们、外国使臣们, 还有那凝着目回头看她的蒙在石。
  她缓缓走向他们,目光一一落在他们脸上。许是被公主的气势所压, 他们一个个让开了路, 让暮晚摇站到了正中,可以直面上座的皇帝。暮晚摇拱手垂袖, 向上:“父皇容禀, 儿臣并非不愿嫁。”
  仰头向上看去。
  恍惚间,暮晚摇想到她不到十五岁时候的第一次和亲。
  那时候她根本不能像现在这样站在这里为自己争取, 那时候圣旨下来后, 她都只是懵懵地接受。那时候她遍求无人,又很茫然,不知等着自己的命运是什么。
  十四五岁的她去史馆翻史书,翻出来的历代和亲公主的介绍只有寥寥几笔,终生不能归朝。那时候暮晚摇只以为自己日后再见不到父皇母后了,她为此哭鼻子, 之后嫁去乌蛮, 她还抱着两国修好的大魏使者身份……
  而今想来,暮晚摇不禁发笑,觉得自己以前真是天真又傻。
  乌蛮需要的哪里是一个大魏使者。
  他们需要的是大魏高贵的血脉,需要的是和大魏血脉的融合。需要的是暮晚摇和她的侍女们、仆从们把大魏的血统和乌蛮相结合,生下一个个血统更好的孩子。
  他们需要大魏的文化,技术, 知识……
  女人只是用来生孩子的工具而已。
  回到现在,暮晚摇面向皇帝,面向诸臣,面向蒙在石,高声道——
  “我好歹是大魏公主,怎么也不应当是谁想娶,我就愿意嫁。虽然诸位说的是‘和亲’,但于我也算是二嫁,我想我身为公主,总有一些自由吧?难道不应该是征服了我的心,才说能不能娶能不能嫁么?
  “父皇和诸位大臣在这里讨论我的去留,然而我的去留,也不是今日一晚便能讨论出结果的。我想诸位大臣与各国使臣们,总要再商量许多天,才能定下结果吧?
  “我听闻在乌蛮,男人要娶女人也是要征服那个女人的。怎么独独我大魏公主不行呢?不论你们乌蛮的传统是什么,我们大魏的公主也不是说嫁就嫁。两国盟约之事,我想还是慎重些比较好。总不能逼人就犯。
  “乌蛮马背天下,战力自然强盛,但我大魏军马万万,装备精良,也不是懦夫,是不是?
  “乌蛮王,你说呢?”
  蒙在石望着暮晚摇。
  她下巴微扬,语调散漫中带一丝笑,看着他的眼睛,也是七分笑意中,留了三分的刀子。
  蒙在石便答:“自然。两国盟约不是一日能谈好的。我今日只是见到殿下心生爱慕,绝无强逼之意。
  “我想向陛下求迎娶公主之典。但自然也要让殿下心甘情愿才是。”
  看蒙在石这么说,暮晚摇僵硬的脊背仍紧绷着,她目光看向上方,知道最终话语权在皇帝那里。
  她父皇是一直希望她去乌蛮,不要干扰大魏的。
  暮晚摇虽知可能无用,可她真的忍不住在心里向鬼神求情,向她已经逝去的母后祈祷——
  母后,我不怨你要我嫁去乌蛮了。但我是您仅剩的女儿了,您能不能在黄泉之下帮帮我,帮我在父皇面前说说情。
  我真的不想再去乌蛮了。
  我一生不婚不嫁,我都不想去乌蛮了!
  求求您了!求求您了!
  不知道是不是她的祈祷生了作用,还是皇帝对此执念并不深。皇帝在上观望许久,听到暮晚摇和蒙在石的话后,笑了一声。
  皇帝随意的:“使臣尚在大魏,接下来这些事,中书省看着办吧。”
  他将太子直接从政权中心抽出,不让太子管此事。端坐案后的太子手持酒樽,微微一僵后,也知道皇帝知道他不想暮晚摇去和亲,直接将他的话语权移走了。
  太子静半晌,心中寒了一刹那,想父皇对子女绝情至此。但他到底没说话。
  秦王倒是有些意动,但是他舅舅、刑部尚书在他后面的席位上咳嗽了一声,将他按捺了下去,知道现在不是出头的机会。
  好不容易有一个从太子那里抢权的机会,却因为君心难测而不敢出头……秦王憋得脸都青了,只能多多喝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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