视线相交时,他看到她含着笑意的眉眼,以及眼中透彻而直白的认真。
她一字一顿,落入楚离耳中,却如平地惊雷。
“楚离,我想我从前,应该是爱惨了你。”
作者有话要说: 一位不愿意透露姓名的楚王提问:失忆夫人总是对我动手动脚疯狂撩我还深情表白该怎么办,在线等,挺急的。
第十四章
这突如其来的表白震得楚离措手不及。
茫然、犹豫、震惊、惋惜,种种情绪揉汇成复杂的目光,凝刻在他浓黑的眼中。
温晚亭察觉到头顶上方传来一声轻叹,刚想抬头看他神色,却被一只炙热有力的手掌遮住了视线。
楚离无奈,抚上她的眉睫,唯恐见到她眸中澎湃汹涌的情感。
他与温晚亭的过往,不过是一人沉默相护,一人浑然不知,连交集都少有,实在担不起“爱惨了”这三个字。
他大可以矢口否认,令她认清现实,不再沉迷于她自己假想的情愫之中。
然而,因她这句话而生出的遗憾和希冀,交织成缭绕的藤蔓缠在心头,令他难以开口。
他昔日领兵打仗,为了以少胜多,常用些刁钻的战术,待回朝后,为了辅佐顾锦琮,铲除异己的手段也并非光明正大。
这些他都不以为意,却在当下,对着失忆的温晚亭沉默时,觉得自己卑劣。
掌心是她颤动的睫毛带来的微痒,他手指几不可察地摩挲了一下她的眼角,而后便如无事发生一般挪开。
于他而言,“憧憬”一词,果然是通往万劫不复的一道捷径。
温晚亭眼前再见光亮时,入眼是他微阖眼帘,隐忍而沉默的神色。
哦嚯,楚离这表情要是两情相悦她能把头拧下来。
温晚亭挑了挑眉,自觉失策,本以为她同楚离之间该是个郎有情妾有意的话本,未料到却是个落花有意流水无情的展开。
就冲他听完她真情告白后一脸晦暗不明的神情,她从前该有多眼瞎才会觉得他喜欢自己?
写个手记能不能真实靠谱些?
可是话已出口,覆水难收,她只能拿食指蹭蹭鼻尖,在马鞍上挪了挪身子,微微拉开些距离。
她自觉喜欢楚离的心不假,奈何郎心似铁,不过左右已经成了亲,她可以徐徐图之。
连逐夕都能感觉到二人之间异样的气氛,小心而平稳地踱着步子,连个响鼻都不敢打。
远处有人一路小跑着过来,行到跟前,瞥了眼马背上将背脊挺得笔直互不触碰的两人,疑惑了一瞬,开口道:“王爷,暗卫带了个女子回来,说是隐居深山的神医,或可知晓香膏里添了何物,现下正在前厅候着。”
楚离翻身下马,长腿劲腰,动作干净利落到赏心悦目。
温晚亭坐在马背上欣赏完他最后一片衣袂的翻飞,才有样学样,摸索着下了马。
却是正好错过楚离回身递向她的那只手。
他本欲搀扶温晚亭,只见她利落地一跃,自己伸在半空中的手顿了顿,又不动声色地收了回来。
自从温晚亭得知他们两人或许并非两情相悦后,那颗出走已久的羞耻心终于归位,稍许能控制住自己总想伸向楚离的魔爪。
待到了前厅,温晚亭一眼便看到了那位女神医。
倒也不是她风姿多么出众卓越,而是她那一身打扮,在大气宽敞的前厅里尤为扎眼。
昱朝民风开化,男女同席都不算什么大事,温晚亭还是头一回看见有女子用一顶素白罗纱幕篱将自己从头到脚裹得严严实实。隔着幕篱隐约可见里头人影虚缈,是个女子的身形。
远远望去如同一道凭空浮在室内飘飘然的白色帘帐。
得亏不是深更半夜见着,不然这谁受得住。
此等玄妙到常人难以理解的装束,实在很符合一位隐居深山的神医的身份。
温晚亭将视线从那道密不透风的帷帐上挪开,瞥见一旁还立着位白发苍颜的老伯。
那老伯看上去就是位老实巴交的百姓,此刻一边紧张地搓着手,一边目光热切激动地望着温晚亭,踟躇着不知该先福身还是先下跪。
“王妃……恩人呐……”
他结结巴巴地说着,眼看就要下跪,温晚亭自不敢受,赶紧让小厮扶着他在一旁坐下。
他也只敢沾个椅子边,布满沟壑的脸上热泪盈眶,冲着温晚亭不断拱手:“恩人,小女那日多亏恩人相救,这份恩情实在是无以为报。”
温晚亭实在不好意思同这位耄耋老人说自己记不得他同他那位女儿,便耐心地听他说完,看看能不能同春铃向她复述的往事对上号。
还真能对上。
想当年她胆大心雄,曾当街暴揍过一位强抢民女的小世子,而那位被强抢未遂的民女,则是这位老伯的女儿。
彼时温晚亭刚刚从温夫人那儿接管了长街上的几处铺子,那日正准备去看看,却见街边一处人声鼎沸。
她凭着长年累月惹事的经验,以及周遭人等指指点点皱眉低语的神色,便知人堆里头应当有一出纠葛。
这一发现可把她激动坏了,连日来长街上风平浪静,她一天溜达三回都没赶上什么热闹,将军府的境况依旧举步维艰,她还指望自己这个惹是生非的小辈来“以宽帝心”。
温晚亭当即遣了春铃扎进人堆里打听,看看有没有她大展身手作天作地的机会。
春铃冲进去半晌,从人堆里挤了出来,口齿伶俐思路清晰地同温晚亭交代得清清楚楚。
人堆里围着的是平远侯家小世子与一位容貌清秀的姑娘。
这小世子是京城出了名的纨绔,除了好色以外没啥大毛病,且口味非常专注一致,唯独偏爱那等冰清玉润的秀丽佳人。
这位姑娘今日是来长街上的秀坊里交付织品,换些银两,岂料正好被这位小世子撞见,一眼看上,便赖那姑娘蹭脏了他的衣裳,赔不起便要她以身相许抬进他府里。
这一出教科书式的强抢民女手段,险些把温晚亭气乐了。
她当时年幼,颇有些英雄情怀,自诩是行走的“正义”,“公理”的化身,“长街温青天”本人,当即便要带着春铃往里冲。
眼见她二人动了身,一旁不知何处冒出来几位义愤填膺的百姓,将人堆挤开了一条道,温晚亭顺着走进人堆中央,正看到那小世子拉扯着那姑娘的衣袖。
她生为将军府嫡女,自小练了些拳脚功夫,此等面黄肌瘦的豆芽菜一拳下去能揍哭十个,当即上前一把将那咸蹄子甩开,将泫然欲泣的女子护在身后。
那世子不防,被扯了个趔趄,当下皱眉不悦,一脸阴翳。
他正欲发作,转眼狠狠一瞪温晚亭,愣住了。
温晚亭沉默不语,身姿玉立时,那模样极具欺骗性,双眸清光含水,娇而不媚,如朝阳清露,一尘不染。
任凭谁都想不到,她这副堪怜小白花的模样却是个人间霸王花的性子。
小世子看得眼睛都不眨,这是什么照着他审美长的小仙女儿!
原本阴沉的脸色一变,撇嘴扯出个笑,一双微抖的手转而就要摸在温晚亭身上。
春铃也不是吃素的,袖管都撸好了只待拧断他胳膊,身旁簇拥着的百姓忽然看不下去了,人群中闪出个灰影,一记飞腿将那位豆芽菜一般的世子爷踹出三丈远。
温晚亭望着在空中飞出个弧度的身影,一惊,扭头就想看看是哪位侠肝义胆的壮士,结果那人已经隐在人堆里,一眼望去全是一副憨厚的平民脸。
那世子爷砸在地上一声闷响,还没来得及叫唤就晕了过去,跟在身边的小厮连忙跟过去连拖带拽地将他送回府,临走时放狠话的声音都在哆嗦。
惹完事儿的温晚亭神清气爽,当下便准备脚底抹油,赶在平远侯的人找来之前躲回府里里苟一苟。
当她携着春铃往回走时,正瞥见人群散去,那秀丽姑娘抹着泪花形单影只。
温晚亭自幼见到天姿绝色的美人就迈不开步子,且这“美人”的划分极其公正,一视同仁,不分男女。
如今她看到美丽女子梨花带雨,两腿连路都走不动。
温晚亭略略思忖,索性好人做到底,随后就把姑娘和她家人安排在自家的一处绣坊里住下,以免那小世子寻仇。
那日不过举手之劳,岂料时过境迁,会在楚王府里再遇。
那老伯抬起手背抹了抹通红湿润的眼眶,一度哽咽:“王妃与我而言便是活菩萨下凡,前几日听闻王妃遭人诬陷,急需找寻擅长药理之人以洗脱罪名,小人便想起自己多年前曾遇到一位神医。”
说罢,转身朝那幕篱女子抬了抬手。
“就是这位穆芝姑娘。”
那安静充当了半日背景布的女子终于有了些存在感,帷幕上下晃了晃,看得出是个点头的动作。
穆芝其实还有些恍惚。
半个时辰前,她还窝在自己深山老林的竹屋里头啃烧鸡。
正啃得满嘴流油时,眼前飘下个灰扑扑的人影,若不是早已确定这个世界中没有妖邪怪异,她险些以为是房梁上的灰尘成了精。
那人影礼貌抱拳时,视线在她未戴幕篱的脸上顿了顿,而后面无表情地红了双颊。
穆芝被他这突如其来的羞涩给整懵了。
待到他从怀里摸出她当年为报王伯斗米之恩而留下的信物,问她是否识的此物时,她一时不察应了一声。
她甫一点头,下一刹那天旋地转,被那人扛在肩上一路连跑带飞地运进了王府。
若不是她的幕篱时刻不离身,现下能替她遮挡一二,众人就能看见她左手还捏着只油花花的鸡腿。
王伯的话纵然没错,但他们也确实仅限于“遇到过”。
这世上除了师父与她本人,没有旁人知晓那个山林深处的藏身之所。
现在有了,那个灰尘成精一般无孔不入的暗卫。
她低头瞥了眼鸡腿,复又抬头看了看众人,认命般地开口:“王伯与我有恩,既然是他来找我,于情于理我都该帮上一帮,不知是什么疑难杂症?”
楚离早已命人将香膏取来,温晚亭跟在一旁凑近了些。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她总觉得这位神医身上除了药香,还混杂着些许别的香味,让人闻着挺有食欲。
那飘然的帷幕中伸出一只苍白的手,连带着指尖都毫无血色,唯独指腹处泛着油亮,轻轻将香膏接过,拢进帷幕里。
里头传来膏盒盖子拧开的声音,紧接着默了默,而后穆芝笃定地开口:“这是加了鸦胆根。”
温晚亭一脸学渣式茫然,身旁的楚离却是目光沉了沉。
也难怪宫中御医连同许多民间大夫都不知晓此物。
鸦胆根只生长于襄夷寒山深处,他也是因为在边境处定居多年,战火暂歇时曾听人说起过,此物是襄夷部落中流传的一种易容术所需的药物,稀少珍贵,有市无价。
若是牵扯到襄夷,此局的目标便不仅仅是温晚亭。
他心中有些盘算,不动声色地接过香膏:“如此,神医可知此物的具体药效?”
那女子略一沉吟,头上的幕篱也跟着歪了歪,似在偏头思考。
“鸦胆根同其他药草按照一定比例调和,能制成改变容貌的药物,但这香膏里只加了过量的鸦胆根,易腐蚀,有剧毒。”
她顿了顿,声音忽然轻快:“若是有人想用这盒香膏陷害王妃,那他怕是失算了。那人恐怕只晓得鸦胆根的效用,却不清楚它的实际用法。”
她将两只手伸出帷幕,用苍白的指间蘸了些许香膏,抹在青筋可见的手背上。
等了半晌,手背既无红肿也未流脓。
温晚亭心中惊讶之余,微微有些了悟,便听穆芝肯定道:“鸦胆根在连根拔起后十二个时辰内使用,才会见效,过了这个时辰,根须发黑,便无用了。”
温晚亭听得激动不已,两眼放光。
她同自己手记中所写的细节一对,立即发现了这个案子的错漏,侧身一把握住了楚离的手。
“王爷,若当真如此,那江小姐说她连用了三日,却每日都感觉不适。”
后面的话她没以后说完,但二人都明白,三日时间早已超出了鸦胆根的时效,必是有人连日往香膏里添加新鲜的鸦胆根,才能导致江玉仪的面部溃烂至此。
楚离感觉到她捏着自己的手微微颤抖,便覆掌上去轻拍安抚着。
他其实从未怀疑过她。
六年以来悉心相护,他自然了解她的秉性。
只是失忆了的她,有些与往日不同的惶恐,时常自我怀疑,又多思多虑。
当时情景之下,他若冲一个尚且不确定自我的人说他坚定地相信她,恐怕令她压力更大,只能顺着她的意思,换个令她容易接受的说法来宽慰她。
此刻,她已然能确定自己的清白,如何能不激动。
而楚离比她想得更深一些。
那人若单单只是为了陷害温晚亭,为何偏偏选了鸦胆根这味只在襄夷境内才有的药物?
背后的目的,恐怕并不简单。
襄夷子民骁勇好战,不服大昱已久,楚离父母身先士卒换来襄夷割地百里安分数年。而鸦胆根在襄夷也算是稀有罕见,除非与襄夷部落交往甚密,否则难以得到。
既然打的是将襄夷牵扯进来的主意,那人的目的,并非是温晚亭,而是她背后的将军府,乃至与其结亲的楚王府。
作者有话要说: 有奖竞答:把小世子踹飞的灰影,真实身份是什么?
第十五章
楚离将穆芝安顿在府内住下,又同温晚亭交代了一番,便入了宫。
顾锦琮在勤政殿见了楚离,听他三言两语将设局之人的动机目的剖析了一番,而后面色微凝。
昔日二人共谋大事,楚离尚且是一副云淡风轻的出世模样,而今见他如此神色,顾锦琮心中一沉,料定是有些更为严峻的事情,连忙屏退了左右一干人等。
只听楚离面露沉思,语气中少见的些许迟疑凝涩:“若是有位姑娘,她误以为同你之间是两情相悦,你当如何?”
顾锦琮:……就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