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影利落地应下,眨眼间又消失在屋内暗角。
穆芝甚至抬起头,往雕着青蛟腾云的房梁处仔细瞅了瞅,妄图能找出那暗卫的一片衣角来,结果一无所获。
待谈妥了报酬,楚离终于拉回正题上:“所以,此病如何医治?”
穆芝将游离在横梁上的视线收回,从容道:“最稳妥的法子还是要将那人请来,我亲自为她诊脉,方可根据病人的体质实情来开方子。”
楚离既然信了穆芝的医术,也未想过将温晚亭的事情瞒着她,当即为她安排明日候诊,还不忘嘱咐了一句此事不宜对外声张。
穆芝一听病患是温晚亭,当下有些心疼这位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的楚王妃。
先是身患奇疾劳其筋骨,再是身陷冤案苦其心志,这一番折腾,上天不是要降给她个大任,便是要降给她个男人。
思及此处,她瞥了瞥月光烛火相融间,楚离轩然而立的身姿,明亮处清如谪仙,晦暗处沉如修罗。
她出了书房时还在想,若是降下个楚离这般的男子,温晚亭应是不亏。
送走了穆芝,书房内静了静,待确定人已走远,才有暗卫自阴影里出来。
“主子,那位有口谕,说今日在宫中您走得匆忙,所以忘了问,王妃娘家那道先帝遗[cx独家]诏您准备如何处置?”
“给他回话,让他不必忧心,王妃既已嫁入王府,遗诏之事自然能慢慢打探,只是需要些时……”
对话戛然而止,是楚离察觉到了书房外渐行渐近的脚步声。
紧接着,两三声随意散漫的敲门声响起,而后房门被推开,露出一张柔和秀丽的小脸。
“我消食走着走着就到了这儿,王爷准备何时同我回去就寝呀?”
此话说出口时,温晚亭没有觉得丝毫不妥,但听进别人的耳朵里,却品出些言外之意来。
暗卫悄无声息地退回角落,借着阴影遮掩住自己控制得极为艰辛的面部表情。
没想到自己王爷瞧着万事尽在掌握的模样,在那事儿方面却是王妃主动,不行,不能再想了,要有画面了。
楚离捏了捏眉头,颇有些无奈。
他实在拿这位看着软绵实则过于活泼的王妃毫无办法。
楚离试着哄道:“待我公事处理完了便回去,你若困了,先沐浴就寝罢。”
温晚亭垂首,似是在仔细思考他的建议。想到那方碧水池,盛一次水就够下人们忙活一阵,待楚离回来沐浴又要再烧一池的水,实在费时又费力。
她颇有些贴心道:“我还是等你回来一起罢。”
众暗卫:“!!!”
隐在角落里的暗卫身形晃了晃,匿在横梁上的那位险些跌下来。
一起?一起什么?一起沐浴还是一起就寝?还是一起先沐浴再就寝?
楚离“蹭”地一下从椅子上站起来,风一般往门外走,经过温晚亭身侧时还不忘扯住她的衣袂将她一并带出来。
书房这种地方作为他处理公事的要地,四周明着暗着守了二三十位暗卫,实在不能让温晚亭久留,指不定她还能说出什么惊人的话来。
楚离的步子又快又稳,是他平时步行的速度,对温晚亭而言就有些吃力,需要小跑着才能跟上他。
她伸手反握住他五指,气息微喘:“你……你急什么……”
楚离身形一僵,顿住了脚步。
近日来被温晚亭压制得厉害,言语上身体上都是,此刻楚离侧过脸,低头看着她额间薄汗气息微乱的模样,云淡风轻道:“你觉得,我在急什么?”
温晚亭将将捋顺的呼吸被他这句话惊得一窒,而后越发紊乱起来,连带着脸颊都染了些酡红。
而始作俑者却微微牵了牵唇角,在那张清冽出尘的脸上如同春风化雪。
温晚亭脸更红了,这素来一本正经的人,忽然耍起流氓来,实在很要命。
她咬了咬下唇,呻道:“这会儿子又如此油嘴滑舌,白日里在跑马场,怎的是那副表情。”
楚离任由她牵着手,甚至轻轻带了一把将她拢到身侧,方才放慢了脚步往寝殿走。
“那是因为……”他将视线往远处偏了偏,“从前你从未对我说过那般话。”
温晚亭头一回有了质疑:“这不可能罢。”
她同楚离细细分析道:“你瞧我现在这样,实则已经是收敛了许多。”
“因着失忆的缘故,我也不知从前是如何同你相处,举手投足就难免束手束脚了些。”她怕楚离不信,还给他举了个例子,“若是换做从前,我如此喜欢你,恐怕能嚷嚷得整个京城都家喻户晓。”
就这么一副动手动脚的模样,也算是收敛了,若她从前当真有心悦的男子,大抵也不会藏着掖着。
想到此处,楚离轻声一笑。
回望温晚亭时,他脸上的笑意未褪,整个人在皎皎月辉下笑得如梦似幻,既荼蘼又纯澈。
温晚亭正看得愣神,只听他声音缱绻:“我当真未听你说过那些话。”
他缓缓凑近,垂首,将她印刻在双眸中,一只手似是无意般将她鬓间碎发笼到耳后,温热的指间就这么蹭过她的耳垂。
“因为从前,那些话,都是我对你说。”
温晚亭一双杏眸猛地瞪大,一脸的难以置信。
她从前究竟是什么红颜祸水,惊世妖姬,竟然能哄得楚离这样的人物,说出这种话来?
她连说话都不利索了,索性闭嘴托腮思考了一阵,而后猛地抬头,一双眼睛闪闪发亮。
她一脸期待道:“那从前的事我都不记得了,你要不再说一遍给我听听?”
楚离一个趔趄。
他未料到事情会是这么个发展,若早知温晚亭接受能力如此之强,思绪如此之发散,方才哄她相信二人两情相悦时,就该稍稍悠着点。
现如今骑虎难下,他抵着温晚亭两道炙热的目光,微微有些头疼。
月光静谧,庭院深深,二人就这么对视着,直到温晚亭的视线从期待到疑惑,从疑惑到失落,最后整个人委屈起来,甚至松开了紧握着楚离的手。
夜风中甚至能听到她悠悠一声轻叹,哀怨无比。
楚离:“……”
他终究是拿她毫无办法。
在她五指相离之际,他猛地反手一握,喉头滚动,声音低沉:“我,心悦于你。”
温晚亭高兴地险些原地蹦起来。
她拍了拍胸口,稍稍安抚一下跳到嗓子眼的心脏,飞快地瞥他一眼,勾着压都压不住的唇角,道:“时辰不早了,走罢。”强装着镇定如常,却掩不住语气中的轻快飞扬。
话一出口,楚离心头一松,仿若有些什么在悄然间尘埃落定。
对于温晚亭而言,今日最大的遗憾,就是没能成功地和楚离洗个鸳鸯浴。
楚离沐浴时,温晚亭正趴在案上奋笔疾书。
这一日过得实在是跌宕起伏,她也终于知晓了情爱中的人,那曲折婉转的心境。
她一路写得顺畅,记到一处,却有些犹豫。
她今日走近楚离书房时,隐约听见“先帝遗诏”、“嫁入王府”这几个字眼。里头的人显然极其警觉,及时止住了话头,纵使她耳力极佳,也未听到更多。
她今晨曾听春铃提过一嘴,说是将军府里镇着一道遗诏。至于遗诏的内容,温将军同温夫人一直讳莫如深,闭口不谈,她便也未曾细究,跟在她身侧的春铃自然也无从知晓。
也不知这道遗诏,同楚王府有何关联。
她有些纠结,最后在手记上留下寥寥几个字。
“先帝遗诏或与楚王府有关,省亲时同母亲细说。”
楚离回来时,温晚亭已经倚在床沿边上,困得迷迷糊糊,怀里还抱着那本小册子。
他将她平放在床上,将锦被掖紧,视线落在她身旁的手记上,缓缓拿了过来。
作者有话要说: 呵,男人!出来忽悠,都是要还的!
(我就想康康有木有人喜欢男主……)
第十七章
这一觉睡得酣甜。
温晚亭迷迷糊糊地翻了个身,听见身侧有个物什落在地上,发出轻轻一声。
她揉了揉惺忪的睡眼,从金丝牡丹的锦被里伸出一只手,将掉在床侧的小册子捡了起来。
原本撑着眼皮翻开第一页,结果越读越精神。
这是个什么甜到齁的狗血话本子,竟然还是用第一人称写的。
别说,还挺上头。
温晚亭看得有些入迷,瞅着这略微眼熟的字迹,还能稍稍分析一番。
这话本子起初几页的字里行间,都泛滥着一股恋爱的酸臭味,秉着先扬后抑先甜后苦的写作手法,这女主迟早要被虐得体无完肤。
温晚亭觉得自己剖析入理,不由得就想往后翻翻,看看女主后头是如何字字泣血,却发现这册子写了寥寥几页便没了下文。
到了末尾处还被水迹晕染,看不真切。
她看了看每页起始的年月日,再品了品这似曾相识的笔锋,忽然有种不太妙的预感。
果不其然,外头有个碧衣丫鬟听到动静后推门进来,行完了礼就如同说书先生一般向温晚亭一通交代。
听完,温晚亭恍然大悟,手上这本哪里是什么话本子,根本就是自己亲笔记录的手记。
这里头被夸得天上有地上无的男主,就是她现在的夫君,楚离。
而她……
温晚亭扶额,一脸的悔不当初:“春铃啊,我瞧着你是个伶俐的,从前也不多劝着我干点儿正事儿,哪能一天天荒废在这儿女私情上呢?”
春铃早已习惯她每日晨起时各式各样的反应,此刻恭顺回道:“您失忆前倒是没有荒废在这儿女私情上时,可也没见您干啥正事儿呀。”
温晚亭:……这丫鬟迟早要完。
想到手记最后墨迹洇染,只朦胧看出个“先帝”字样,温晚亭思绪一转,有些好奇道:“我昨日用完晚膳后,做了些什么?”
春铃险些脱口而出,还能做什么,不就是秀恩爱吗?
然而顾念自家主子是个失忆的人,她不得不把这秀恩爱的细节再重复一遍,于她这位单身十八年的丫鬟而言,实在算得上是二次伤害。
温晚亭只觉得她话中描述的场景愈发旖旎,说话的语气也逐渐酸涩,连带着表情也趋于扭曲,还隐隐有些屈辱意味在里头。
她不得不截住话头,宽慰一下眼前面色哀怨的小丫鬟:“且放宽心,我将来定给你寻个情投意合的好儿郎,在你成婚后听你说个十七八遍你们二人伉俪情深的夫妻生活。”
没想到春铃一张圆滚滚的小脸立马涨得通红,连连摇头道:“那不成的,奴婢要一辈子跟在王妃身边伺候的。”
料想自己这病一时半会确实离不开她,温晚亭点头认同道:“有些道理。”
春铃暗自松了口气,却听温晚亭接了下半句,“那我得将你嫁得近些。”
春铃:???
主仆二人打趣了半晌,待梳妆妥帖,温晚亭才想起自己从晨起便未见到那位俊逸艳世的王爷。
□□叨着是否要寻他一同用早膳,门口便有位小厮恭敬求见。
原是楚离手头有些要事处理,忙得大清早的不见人影,顾及温晚亭茫然之中见不到他有所思虑,便吩咐下人,在王妃醒后将自己今日行程一五一十地汇报给她。
温晚亭原以为是几句简洁明了的交代,未料到那小厮实在沉稳严谨,就连楚离中午是同哪位同僚在哪个酒楼用膳都交代得一清二楚。
末了,那汇报的小厮甚至还顿了顿,一板一眼道:“王爷还说,他午膳不饮酒,请王妃莫担心。”
温晚亭都听得惊住了。
不是,楚离这一副妻管严的模样怎的如此熟门熟路,男子在外饮酒实属正常,算得了什么大事能让他如此正经地让小厮一字不差地转告。
四周的下人们听到这句,连眼神都带有一股莫名的感慨,瞧着既心酸又欣慰,生生让温晚亭这位失忆症患者怀疑自我。
她立马将春铃招到身侧,郑重严肃地问她:“你说,我从前是不是管王爷管得很严?”
春铃不知她是何意,茫然地摇头。
“管得不严,只是……”春铃斟酌着用词,抬眼轻声道,“您从前,总爱同王爷在一块儿,一刻都不想分开。”
温晚亭顶着一身的鸡皮疙瘩,愈发难以置信。
她正兀自疑惑,不经意间瞥见了墙上那副画卷。
春铃见她目光在画作上流连,便顺势提醒她那画上之人便是楚离,好让她认个脸。
温晚亭起初是被画上翩然的男子吸引,结果细看之下发现每一处落笔都有些熟悉。
她料想这副肖像画十之八九是出自她的手,十分无奈道:“爱情果真使人盲目,若非如此,我怎会下笔画出个仙人来。”
春铃闻言不语,默然转身去榻上摸索了一会儿,又捧出个卷轴来:“您上回说,墙上那副不过画出王爷一两分神貌,于是王爷便坐在案边让您照着摹了这幅。”
就这仙姿俊逸仿佛下一刻便要飞升的模样,不过是一两分神貌?
温晚亭惊疑不定,生怕眼下这幅画卷展开是位圣光普照的佛陀。
所幸不是,却也足够摄人心魄。
能将手握杯盏这一平平无奇的姿势,做得如此清光无限,温晚亭对楚离其人实在好奇。
“王爷他何时回府?”
春铃掩唇轻笑:“就知道王妃一刻也离不开王爷。”
温晚亭:……我不是,我没有,我只想见见活的。
身前的小厮将楚离的行程一丝不苟地汇报完毕,领了位幕篱遮身的女子前来,说是为温晚亭号脉。
此人在手记中有所提及,因其所占篇幅仅次于楚离,令温晚亭印象深刻,总结来说便是位如同华佗再世的神医。
上回见穆芝,温晚亭一门心思全在案件进展上,此番再度相见,她终于有些按捺不住:“你们且去扶一扶穆姑娘,这番打扮也不知能不能看清路,将神医摔着了可如何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