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晚亭被她一顿抢白,不由发自肺腑地羡慕她这利落的嘴皮子。一番话连说带喘,尚且能口若悬河连绵不绝,半分插嘴的机会都不留给她。
她甚至能想象得出,江玉仪的父亲在朝堂之上舌战群儒指点江山,将同僚说得直磨后牙槽而丝毫不落下风的英姿。
这样一来,温晚亭便有些疑惑。若论行事作风,大家都是较为欠揍的主儿,怎的江玉仪就能这样全须全尾地站在她跟前,而自己先被下毒再被构陷,幕后主使就差将她吊在城门上三个月问她知错了没。
可见江玉仪纵然牙尖嘴利,可论起树敌之多,众怒之深,结梁之广,还是自己略胜一筹。
倒也不是很希望在这方面颇有建树……
她一边听着江玉仪一气呵成气势若虹的怒斥,一边在心中敬佩地五体投地,甚至隐隐还想替她鼓掌。
若说江玉仪继承了文官世家一惯的口才,那温晚亭好歹也有一半言情书网的血脉。
她父亲温决,簪缨世家中最为儒雅的,她母亲何念瑾,言情书网中最能打的,两相结合成就了如今的温晚亭,同武将后人过招打不赢,同文官子女争辩吵不过。
好在她的教习夫子卫以清是位妙人,自打听说了这个情况,就同她说了个田忌赛马的故事。
彼时温晚亭不过一个总角女娃,听他说完一遍后,点头应道:“懂了,同别人赛马前,要先学会选马。”
卫以清:“……不是。”
他教了温晚亭这么些时日,对于这位女娃耿介笔直的思路有了些心得,当下寻了个一旁没有下人盯梢的档口。
坠着玲珑相思扣的白松折扇一展,替二人的谈话稍作遮掩:“我是说,你下回同人比试,遇到身手好的就同他辩论,遇到口才佳的就同他比武。”
温晚亭恍然大悟,小小年纪还知道举一反三:“若是遇到身手好又口才佳的呢?”
卫以清折扇一收,笑得清润风流:“跑。”
眼下温晚亭虽不记得这些,好歹身体还存着“君子动口我动手”的本能,左右也插不上嘴,便上前一把握住了江玉仪那双交叠相握端在身前的手。
江玉仪本还能滔滔不绝地叭叭半个时辰,却被她突如其来的举动惊地噎到了。
趁着她咳得泪光盈盈的功夫,温晚亭将她柔若无骨的纤纤玉手在自己掌心处一拢,诚恳道:“檀云此番行差踏错意欲替我顶罪,而我一身清白实在不必如此。待我将她从牢中救出,你那套麻袋的计策倒是可以安排一下。”
江玉仪一边咳,一边竭力想将手抽出来,奈何浑身上下只有嘴部肌肉最为发达的文官后代,实在不是温晚亭的对手。
她挣扎了半天未果,倒是在听到温晚亭的话后,疑惑地顿了顿。
嘴皮子利索的人,通常脑子转得也不慢,江玉仪当即明白了她话中含义,却又有些狐疑。
温晚亭少不得将之前发生的事同她细细详说,只隐去了自己的病症,末了还瞥了眼她面上的月白细纱:“我府里住着位神医,你若信得过,便随我回府让她给你诊治一二。”
江玉仪听她所言心中信了七分,容颜被毁终究是她心中一根刺,当下也不推辞。
温晚亭刚撩起王府马车的帘子预备回府,便见一男子自远处打马而来,瞧这方向竟还是冲着自己。
她顶着正午暖阳,望向那个抵着耀眼金芒而来的人影,胸口却如有感应一般“砰砰”直跳。
那人赤马白衣,行至跟前,片金为缘的衣袂翻飞,扬起一道凌厉的弧度,墨发随风肆意,双眸深邃如渊,在熙攘的人群中凝视着她一人,执着而深沉。
他携光而来,成了天地间唯一的绝色,刹那间万籁俱寂。
“王妃,我来接你回家。”
作者有话要说: 状元郎不配拥有名字(哼)
第十九章
当温晚亭在人来人往的长街上,同楚离共骑一匹马时,她觉得自己从前写的手记,实在是真情实感。
就在方才,楚离说来接她回府后,她的身体早于头脑一步,立刻向他伸出了双臂。
别说是楚离,就连她自己都当场愣了愣。
这是个什么该死的身体本能!
纵使面前之人十有八九是同她蜜里调油的夫君,但依着他的身份地位哪里是会大庭广众之下同她搂搂抱抱举高高的。
她甚至能感觉到到楚离在马背上微微的怔愣。
抵着四周几十道目光,温晚亭艰难地笑了笑,觉得自己离当场去世就差这双手的距离了。
而楚离见她伸出手后不上不下,杏眸低垂,平仄地牵了牵嘴角,笑得涩然时,终究于心不忍。
他知她脾性,绝不会接受旁人替罪,却未料到此事对她影响如此之大,就连此时冲他撒娇都带着些许委屈与惶然,全然不似平日里大胆娇俏。
他并不擅长哄人开怀,但此人若是温晚亭,眼下倒是有条捷径可走。
他犹记得温晚亭在手记中所写,对自己这副躯体如何垂涎三尺,通篇写得直白且露骨,生生逼得他将册子合上又打开,打开又合上,反复数十次才将将看完。
他顶着滚烫的面颊和一头密汗,因窥见她对自己容貌的迷恋而触动了心神,又隐隐担忧她会转而倾心于他人的相貌。
不可以貌取人,只能以貌取他。
为此,他甚至换了一批相貌平平老实本分,一眼望去简直分不清谁是谁的小厮在临华殿伺候。
而眼下,倒是没有什么能比他“自身”更能令温晚亭开怀。
楚离略微做了一番心理建设,垂眸凝视着她脸上低落的神情,而后握着缰绳的双手一松,于马背上俯下身,环住那副柳腰,轻轻一提,将她抱到马鞍上,圈在双臂之间。
他深吸一口气,下定决心一般,将她往怀里紧了紧。
少女柔软而有致的身躯顿时贴紧他的腰腹,楚离喉头滚了滚,稍稍将脸偏了偏,连呼吸都在不经意间放缓。
此刻,温晚亭眼前是他微微抬起遮着烈日的手掌,身侧是他护在腰间的小臂,鼻翼间萦绕着白松玉石的洌香。
她觉得,自己从前对楚离误解太深了。
他竟是这样一位喜欢在大庭广众之下搂搂抱抱举高高的王爷。
那依着手记所写,自己从前那般克制稳重,岂非伤了他这颗外冷内热的赤子之心?
这不行,她得改。
温晚亭当机立断,挺直腰身扬起脑袋,冲着楚离那刀刻玉铸般的下巴,轻轻嘬了一口。
嘬完还顶着张冒着热气的绯红小脸,满含期待地看着他:惊不惊喜!意不意外!是不是你想要的热烈爱情!
楚离握着缰绳的手捏得死紧,面上不过清冷地挑了挑眉,内心已是惊涛骇浪。
习武之人,大多擅长预判他人动作。
当他察觉温晚亭软腰凝力,螓首微抬时,就知她下一步要做什么。可他却似全然无知般看着前方,只以余光凝视着她的丹唇落在自己唇角之下,一寸稍许的地方。
若是他想,温晚亭分明连半分衣角都挨不到他,可就在那个当下,他想的却是,若自己再稍稍低一低头……
他尚在神思不属,那厢温晚亭受到楚离那一挑眉的鼓舞,觉得自己此举十分明智,这一嘬,定是嘬到了他的心坎里,当下便扬着嘴角,心满意足地倚在他怀里,随意寻了个话题:“方才我思虑不周,未曾提前知会神医一声,便将江小姐请回了府。”
楚离有些心不在焉:“无妨。”
温晚亭尚未察觉到他的异样,颔首道:“也是,大不了再送她个男人。”
楚离骤然回神:“……你们上午,都聊了些什么?”
*
到了王府,楚离亲自将温晚亭扶下马,冲着一旁福身行礼的江玉仪略略颔首,便自行前去书房处理公事。
待楚离走远后,江玉仪才缓缓起身,收敛起大家闺秀的仪态,冲温晚亭痛心疾首道:“楚王殿下,此等凤表龙姿的儿郎,怎的就娶了你呢!”
温晚亭立马一个西子捧心,蛾眉深锁道:“可不就是,品貌、官爵、才谋,他样样出众,老天爷却还要给他个仙女般貌美可人的王妃,合着好的全给他占了,实在是偏心太过!”
江玉仪:“……论脸皮厚,我真是自叹弗如。”
温晚亭一脸谦逊:“过奖,过奖。”
待穆芝给江玉仪开了方子,温晚亭前脚将她送走,将将坐稳,紧接着便听小厮来报,说远房的表小姐许月灵递了拜帖。
温晚亭一口茶水险些呛着。
这种时候,远不远房的不重要,重要的是这些称谓中带个“表”字的,十之八九都不是什么善茬。
左右也避不过,温晚亭回了她一个时辰后正厅相见,转而让春铃打听了一番这位表小姐的来历。
春铃出去溜达了一圈,不久后带着一箩筐新鲜热乎的八卦回来了。
她端着严肃凝重的神情向温晚亭细细交代,其中“青梅竹马”、“救命恩人”、“门不当户不对”、“有缘无分”这些词,足以听得温晚亭脑仁直突突。
末了,春铃言简意赅地概括道:“简而言之,外头曾盛传这位许小姐,才是王爷爱而不得的那抹白月光。”
“真的吗?我不信。”
楚离何许人也,看上个药草能将它薅到绝种的人,爱而不得?不存在的。
温晚亭此刻一盏茶倒是端得四平八稳:“你若说,我家王爷是那许月灵爱而不得的白月光,我信。”
春铃礼貌微笑:快停止您那秀恩爱的行为!
即便被猝不及防地秀了一脸,春铃依旧是个忠心为主的小丫鬟,此番凑近道:“王妃,现如今王爷早已被您生米煮成熟饭,许小姐若想强抢有妇之夫,那也是名不正言不顺,不如早日令她断了念想为好。”
温晚亭听罢一愣,转而缓缓拍了拍她的手背:“春铃啊,说话是门学问,你再学学,再好好学学。”
交谈间,小厮来禀,说那位名不见经传的表小姐已经在前厅候着了。
温晚亭整顿仪容,携着春铃夏霜前去相见。
穿过花园,行过回廊,温晚亭步入前厅,见到一女子,身着蕊黄薄雾纱,头戴素银兰花钗,腕间一只细窄翡翠镯子,衬着那双冰肌玉骨的素手。
本也算是个素净幽雅的行头,然而立在温晚亭那身绣金海棠云烟锦的凤尾常服旁,顿时黯然失色。
楚离所言“王府一切以王妃为重”,素来不是句玩笑话。底下的忠仆们本就对这位性情直爽的女主子颇具好感,加之有王爷的授意,日常蜀锦绫罗,时新首饰,古玩字画,皆是流水般地往临华殿送。
那女子视线往温晚亭腰封上那颗鹅蛋大小的鸽血石上略过,而后不动声色地冲她盈盈一拜。
那散开的裙裾逶迤于地,衬得那副楚腰不堪一握,低眉顺目间婉转的声线如黄鹂鸣翠:“月灵,见过王妃。”
温晚亭亲自上前相扶,待她起身时方看清容貌。
鼻尖秀挺,眉目婉转,唇角携着三分笑意,瞧着是个温婉柔顺的美人。
若说温晚亭清丽纯稚的外貌是徒有其表,那许月灵的端庄婉约就是表里如一。
自落座到用茶,规矩丝毫不错,举止落落大方,同温晚亭相谈时恭敬知礼,皆是扯些家常,半点没带到楚离身上。
这模样瞧着实在不像是来搞事情的,以至于她同温晚亭提出自己想入京城的女学以便日后相看人家时,温晚亭险些顺口邀她来府中小住。
“那不如……”她话到嘴边,一个急转,“将女学附近的一处宅子收拾出来,供你日后小住。”
岂料许月灵缓缓起身,再拜:“怎可如此劳烦王妃,我已定好了城中客栈,只是我在京城并无其他亲友,恐要时常前来叨扰一二,愿王妃不嫌弃小女粗鄙。”
瞧瞧,多么善解人意,多么贴心可人,就这么个如水佳人,哪里有半分话本子里的恶毒女配的模样。
温晚亭十分感动,然后果断拒绝:“倒是我与王爷成婚不久,他缠我缠得紧,我今日不过出门一趟,他都眼巴巴地赶来接,说出去也不怕人笑话。”
她凝视着许月灵脸上毫无破绽的淡然,接着道:“怕是近日都不得空,待哪日得了闲,我再请你来喝茶。”
许月灵挂着大方得体的淡淡笑意,行礼告退,自始至终神色并未有半分不虞。
待她走得远了,一旁的春铃才小声嘀咕道:“瞧着是个好的,只是……”
“且防着点。”温晚亭揉了揉眉心,想去寻楚离聊聊他这位表妹。
官家小姐只身一人前往京城只为进女学,她家人竟毫无异议。
别院不住屈居于客栈,说是不想劳烦却又想要隔三差五拜访王府。
一个未出阁的姑娘听闻她同楚离蜜里调油,没有羞涩没有打趣,平静到毫无反应。
温晚亭:简单点,套路的方式简单点。
真是为难她这一根筋通到底的脑回路,为了揣摩许月灵的动机而生生劈出叉来,再如麻花一般拧出个妖娆的弧度,方能略略了悟这位许表妹的最终目的。
她自诩是个见到美人先晕三分的人,然而见到许月灵这般佳人,却是心头发憷。
旁人不过多长了几个心眼,而这许月灵,大抵是心眼上长了个人。
春铃迈着琐碎的小步跟在温晚亭身后,眼见着是去清晖阁的方向,不由担忧道:“王妃,您此番去找王爷,万一他当真与那许小姐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您……”
“自然是要和离的。”
话音一落,身旁的春铃就一副要哭出来的模样。
温晚亭侧过身,细细宽慰她道:“不然呢?是要我同那许月灵在后宅中斗得头破血流,还是整日提心吊胆防着王爷将她抬进府里?”
她足下步子坚定,冲着春铃灿然一笑,眉眼中明艳飞扬如霞明玉映:“这人世大好时光,可不是用来为个男子要死要活的。”
她自认为这番话说得豁达透彻,未料到那小丫鬟依旧撇着嘴,圆滚滚的小脸皱成一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