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他同军机大臣拟定城防作战计策,快马加鞭赶回王府时,半路遇上了一身狼狈的府内小厮。
那小厮见到他便直直跪了下去,双膝的甲胄与青石砖重重相触,发出沉闷一声,在这空寂的长街上如一击重锤,砸得人心头震颤。
楚离方知,在他走后不久,楚王府大火,温晚亭与春铃不知所踪。
他蹙眉端坐于马背之上,沉默不语,听那小厮逐字逐句地汇报,纵使浑身寒彻而麻木,脑中却依旧清晰而飞速地抽丝剥茧,将每一缕线索相连。
原是楚离进宫后不久,临华殿相近的偏殿骤然走水,为防火势蔓延至正殿,不得已调离一部分小厮及府兵前去灭火,而其余人护送温晚亭去他处暂避。
一群手持刀械的黑衣人就在此时骤然发难,上百余人一拥而上,还配有弓.弩手暗中放矢,不计后果且目标明确,直直冲着被相护在中心的温晚亭而来。
纵使府兵同暗卫训练有素,却抵不过对方人数众多,一阵混乱过后,夏霜重伤昏迷,春铃与温晚亭却不知去向。
那个时辰,温晚亭应当尚在昏迷,无力自保。
在楚离沉缓的呼吸间,匿迹已久暴厉撕裂心中暗角,随着血液翻涌蔓延,掌心因极度克制而指尖相陷,沁出血色,印染缰绳,浑然不觉。
那小厮一身浴血,看着楚离双眸中凌然的杀意翻涌肆虐,不由地俯首,无法言语。
他感受到身前有黑影压下,那带着血气指骨分明的手自他身侧经过,抽出了他随身的佩刀。
他当即匍匐于地,屏气等待着最后那一记干净利落,却听到楚离策马而去的声音。马蹄踏在青石长街,急如雨落,那方向似是冲着安王府而去。
安王,顾锦延。
能豢养上百位手持刀械的高手,能熟知他离府进宫的行程,能煽动襄夷在此时起兵,整个京城除了顾锦延不做他想。
安王府似是早有预料,此时大门紧闭,阖府鸦雀无声。
而顾锦延不过一介富贵王爷,自是未曾经历过烽火连天处的析骨而炊,靴刀誓死。
是以他自然不会明白,这五间三启的府门在楚离面前形同虚设。
他横刀跃马而来,手起刀落间,门闩应声爆裂,府门大开,逐夕在尘土碎屑中长驱直入。
安王府的小厮一拥而上,将他团团围住,却见他墨发肆意,双眸深冷,周身杀意凌然,终是无一人敢靠近。
楚离面若寒霜,策马突围,掌间刀锋微转,寒光凌厉。
破空声起,顾锦延尚且未能反应,那刀尖已然抵在他咽喉一寸处。
楚离端坐于马上,垂首睥睨,神色冷厉,下手分明狠绝,偏偏唇角携了一抹绝然的笑意,令人遍体身寒。
他嗓音低沉,一字一顿。
“宵小鼠辈,尔等何敢。”
顾锦延骇然后撤一步,素来温润端方的脸上此时细汗密布,稳了稳心神,方才拱手道:“楚王殿下来得正巧,方才贵府走水,我见楚王妃同她身边丫鬟自偏门逃出而后昏迷不醒,便将人救回了府中。”
楚离不欲同他多言:“人在何处。”
顾锦延贵为亲王,从未被人如此对待,此刻面色微僵,却又迫于楚离威势不敢相抗。
“楚王妃正在偏厅休整。”
楚离二话不说,略过顾锦延,直奔偏厅。
推开雕花贴金的大门,主座之上,正是一脸闲适垂首抿茶的温晚亭。
一旁的春铃,在看清来人后,眼神匆匆一转,用低哑的声音提醒道:“王妃,那人便是楚王。”
温晚亭茫然松弛的神色骤然紧绷,连带端着杯盏的手都抖了抖,那眼神在他淬血的刀尖上一顿,一脸的警惕防备。
“站住!”她蹙眉紧盯着楚离,眼神似有慌张,却强撑出几分威胁的口吻,厉声道,“休要再靠近半步!”
手中的刀骤然落地,楚离脚步一顿,立在原处。
他熟知的温晚亭,鲜少有这般色厉内荏的模样。
他习惯了温晚亭望向他时眼底有光,唇角带笑。习惯了她提起裙裾向自己飞奔而来,十指相扣。习惯了她对自己不加掩饰的真心与爱意。
此刻,面对这样一个眉眼陌生的温晚亭,他一时间有些无措。
就如同有人将这世间甜美双手奉于他跟前,他踟蹰犹豫,挣扎徘徊,最终决定伸手接过。
那人却骤然将一切收回,同他说。
骗你的,你不配。
他喉头微滚,竭力稳着声线。
“晚晚,我来接你回家。”
作者有话要说: 【稳住,别慌,不是你们想象中的那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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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五章
温晚亭缩在正在前行的马车一角, 后背紧贴着车壁,目不转睛地盯着那车厢斜对角,施施然端坐着的俊美男子。
她本意是提防那男子陡然暴起向自己下手, 奈何盯梢这个活儿着实不易。
温晚亭稍有松懈, 注意力便会转移到他那薄削的唇线, 英挺的鼻梁, 寒星映月般的双眸……
如此, 盯梢之余,还需防着自己先向那男子下手,甚是艰难。
早在今日她悠悠转醒时, 只感到神清气爽, 如醍醐灌顶,将她的灵台冲刷得一片清明,清明得没有一丝记忆。
无妨,失个忆罢了。
不知为何,即便知晓了这一事实, 身体同内心都丝毫不见慌张, 温晚亭稍稍细想,便将这归功于自己稳重练达的性子。
可见失忆之人对自己总有些误解。
她茫然眨了眨眼, 目光在头顶纷繁富丽的云罗宝帐上顿了顿,而后悠悠打量起四周。
瞧着制式应是处偏殿, 可无论是身下的沉香阔床,梁上的夜明玉珠,还是那随风而动的天蚕春雨细纱帘, 皆是精致而富丽,彰显着其主人身份不凡。
依着温晚亭浅薄的想法,此地便是处处透露着一股“银子”的气息。
她视线转而落在床头对面的白墙之上, 脑中似有急光闪过。
她凝视许久,总觉得似是少了些什么。
沉思间,有个身着碧色纱衣,挽着双平髻的丫鬟推门而入,脸颊圆润,鼻尖小巧,唇红齿白。
本该是个娇憨可爱的样貌,然而那双眼眸却是幽深沉寂,与这讨喜和气的长相一搭,有股别样的违和感。
她一开口,这不相称的感觉便愈发明显。
瞧着不过十六七岁的年纪,嗓音却嘶哑如刮锅挫锯:“王妃,您终于醒了。”
温晚亭料想这声“王妃”应是在唤自己,当下抬了抬手示意她免礼。
那丫鬟却依旧跪着,状若关切,语气中却隐约带着些许试探:“王妃,您身子可有何处不妥?”
温晚亭闻言摇了摇头,并不打算将自己失忆之事告知与她。
她心中隐隐觉得此人有些蹊跷,能进到内间随侍的皆是身边的大丫鬟,而这女子单凭这副嗓音,应是不会被选来贴身伺候。
奈何她记忆全无,此番只能按兵不动,看她表演。
那丫鬟果然没有令她失望,当即一路膝行至她床头,神色哀切,言语间怨恨交加。
温晚亭忍耐着刺挠的声色,侧耳细细听了半晌,明白了。
言简意赅地概括来说,这是个将门恋爱脑狗皮膏药式倒贴女,同王府心机深沉不择手段心有所属郎心似铁男,之间的一段爱恨情仇。
这其中,“爱”与“情”说的是楚离同那许月灵,“恨”与“仇”才是楚离与她。
话说这楚离彼时求娶她,不过是为了将军府中一道至关重要的先帝遗诏,实则钟情于许府表小姐许月灵。而那许小姐听闻楚离不日成婚,自是心如刀割,自岭安孤身一人直奔京城,于王府求见。
温晚亭在这其中扮演着举足轻重的重要角色,便是那棒打鸳鸯的棒,从中作梗的梗,横插一脚的脚。
她不仅不准许月灵同那楚离相见,甚至对她百般羞辱,而后将她拦于王府大门之外。
如此,便狠狠踩了楚离的痛脚,还不知死活地碾了碾。
就在昨日,楚离趁她熟睡之时,关门点火,意欲赐她个外焦里嫩的全尸。
所幸这位自称是“春铃”的丫鬟带她自偏门逃出,而后被当今安王顾锦延搭救,保全小命。
温晚亭听得一阵唏嘘。
“那位楚王……”她略微沉吟。
春铃垂首跪在一旁,眼神却微微抬起打量着她,期待着她听完这段过往后,同楚离不死不休的反应。
岂料温晚亭话风一转:“长得还挺好看吧?”
春铃:???
她一时没跟上温晚亭的思路,震惊且疑惑地抬头望着她,而后才反应过来自己失礼,复又垂首。
温晚亭不觉得自己这话有何问题:“不然我怎会将这似锦年华喂给了他?”
春铃暗中咬牙,没料到温晚亭关注点如此奇特,只能耐着性子规劝:“王妃,楚王他如此对你,怎的你……”
“诚然他渣得明明白白,而我从前怕是猪油蒙心竟同他纠缠,有这功夫也不知错过多少品貌甚佳的儿郎。自此先理一理嫁妆回将军府预备和离,他同那许小姐如何再与我无关。”
春铃似有不甘,还想再劝。
温晚亭垂眸深深看了她一眼,其中的探究生生将她接下来的话堵在嗓子眼里。
“不必多言,为我梳妆罢。”
温晚亭表面上不露一丝痕迹,实则心里慌得一批。
春铃替她绾发之际,她内心正在地动山摇:这丫鬟怎么回事明显就不对劲!她同我说的那段过往也不知有几分可信听着倒像是话本子里抠出来的剧情!主要是她也没回答我那楚离是不是真的很好看!虽然我挺慌的但只要我面无表情旁人就看不出来!
一番心理建设过后,温晚亭表面愈发沉稳肃然。
那厢春铃同她说已唤人去备马车,先扶她去偏厅稍作休整。
温晚亭在一方楠木椅上坐稳,正接过春铃递来的杯盏,小抿一口,而后微微蹙眉。
她不喜这岩骨花香的清茶。
正待将杯盏搁下,便听见外头一阵人仰马翻的动静。
偏厅的门被人一把推开,温晚亭偏了偏头,望向逆光处的人影。
眉目冷俊,墨发肆意,月白窄袖蝠纹的蟒袍一尘不染,衬得那自掌间蜿蜒而下的血迹愈发刺眼,周身杀意半褪,眼角猩红晕染,是个危险而诱人的男子。
春铃已然在一旁小声提醒,此人便是那位为了红颜不惜将她置于死地的楚王。
有道是,不怕反派心肠坏,就怕反派长得帅。
温晚亭此刻就隐隐有些动摇。
这小丫鬟说话似真似假,她同这楚离间也不知是不是另有隐情,总不能听她一面之词冤枉了这位俊俏儿郎。
她本想同他扯个家常,看看能不能套出些话来,结果眼前被一道银光晃过。
眼见他握着一柄刃如秋霜的阔刀向自己走来,那银亮的刀身上还凝着暗色的血迹,温晚亭瞬间就紧张了。
家不家常的一会儿再说,这厮莫不是嫌放火没将她烧死,现如今准备一刀送她上路?
她慌乱之余,还有些微微的纳罕,自己怎么说也是将军府嫡女,此人光天化日之下提刀来砍,未免太不给她面子。
好歹让她先逃半个时辰呢?
温晚亭身子微微后仰,直至避无可避,而手边杯盏、桌子、椅子、春铃,没一个是能当武器拿来防身的。
如此,便只能靠她自己。
“站住!”她气沉丹田,轻呵一声,虽然知道这一声大抵没什么用处,左右是强撑一波气势。
却未料到那人真的顿在原地,连同周身凛冽的气势都在逐渐消弭,取而代之的是一股茫然与无措。
温晚亭目光同他交错的瞬间,胸口一闷,却还要强撑着:“休要再靠近半步。”
话一出口,她鼻尖蓦地一酸,眼眶滚烫,险些落下泪来。
心尖如有感应一般闷痛,仿佛他们之间,本不该是这副模样。
她竭力稳住心绪,却听到金属落地声,不由得抬眼细看。
这一看令她更为茫然。
逆光中的人影,置身光晕却黯然失色,仿佛与这天地相隔,失意且寂寥,那神情看得她险些就要心软。
此情此景,仿佛她才是做错了事的那个。
温晚亭:劳您大驾,持刀追杀我至此,还没杀着,辛苦您了。
她尚且对当前的情况一头雾水,却听那男子低沉的嗓音,带着几不可察的微颤:“晚晚,我来接你回家。”
这是个什么情深似海无怨无悔的口吻!
她方才觉得自己但凡有些头脑都不会被个伪君子迷得七荤八素,现如今觉得她从前扛不住实属正常毕竟这演技着实深入人心。
她正欲开口婉拒,只见门口又来一人。
那男子一身水色祥云滚金袍,额间鬓发微湿,紧贴在稍显苍白的脸上,上扬的唇角扯出一个牵强的笑容,冲她道:“马车已备好,楚王妃……”
话未说完,楚离足尖挑起地上的刀刃,一个利落的回转嵌进了木质的门框内,生生阻止了他的话头。
顾锦延看着那擦着自己鼻尖而过,此刻正在眼前晃荡的刀身,咬了咬牙槽,将那只刚刚跨进门槛的腿又收了回去。
温晚亭看着那二人间的暗流涌动,觉得眼下当是自己脚底抹油的最佳时机。
自今日晨起发生之事,于她而言实在过于复杂。
开局一颗新脑袋,过往全靠猜,就连身边伺候的丫鬟都不可轻信。
她迫切需要寻一个稳妥的安身之所,将这一切稍许捋一捋。
“既然马车到了。”她扶着春铃的手起身,冲着楚离及那蓝袍男子福了福,不等他们反应就足下生风地往外走,“我便先回将军府上暂住几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