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卷着边的书页“哗啦啦”一阵猛翻,从扉页到末尾,而后顿了顿,“啪”地一声,干脆利落地合上。
穆芝眼见那医书一番操作猛如虎,结果翻了个寂寞,当下便有些慌了。
穆芝:……医书,醒醒,干活了。
脑中那本医书如同王八般一动不动。
她无法,只能硬着头皮,抵着千钧重压,冲着面前静候她答复的男子回道:“此事全凭天命,若是当真记不起来,也……并无他法。”
楚离闻言,缓缓抬眸。
他本不过是习惯使然,在话语间直视对方以此判断其所言真伪,却不料未曾收敛住气势,将那平平无奇的神医震地后撤两步。
她抵着那凝重而磅礴的威压,慌乱之下抖着声线轻唤道:“景、景佑。”
临近的窗边当即传来刀剑出鞘的声响,不过两息,便有个身着黑衣的人影自窗外翻身入内,长身玉立,护在穆芝身前。
四周有暗卫现身,将景佑同穆芝团团围住。
楚离缓缓打量着眼前曾随护他多年之人,玄色暗纹的束袖劲装,流云绞银的长靴,腰间坠着填有药草的香囊,随身多年的两把弯刀并未更换,却是配了新的刀鞘。
此刻,那双刀中的一柄反握,护在穆芝身前,另一柄,则直指他的心脉。
楚离挥了挥手示意四周暗卫退下,而后捏了捏眉心,声音中似有感慨:“景佑,是个好名字。”
景佑刀尖一颤,他从未料到自己换了新主后的第一件事,便是对旧主刀剑相向。而他这十几栽暗卫生涯中,见过楚离淡漠的神情,狠厉的手段,滔天的威势,却未曾见过他如此疲惫的神情。
而他身后,穆芝还在迫切地同脑中的医书沟通。
穆芝:神仙医书,你看看当下这情景,若是再不给点反应便是两尸两命,回头你上哪儿再去找个我这般貌美可爱清新而不做作的宿主?
脑中的医书抖了抖,而后不情不愿,慢慢悠悠地翻出张穴位图来,又在关键部位映出丹色的墨迹。
穆芝会意,自景佑身后探出个脑袋,小心翼翼道:“若是施针,或可见效。”
眼见四周暗卫得令退下,景佑也将弯刀回鞘,穆芝随意起了个话头,想缓和一下方才剑拔弩张的氛围。
“不过,记起往事也有弊端,王爷您可不曾趁着王妃每日失忆之时,欺瞒于她吧?”
楚离:“……”
穆芝:???还真有?
待楚离自书房出来,隔着一道景墙,正遇上在府内花园中散步的温家母女。
他本想改个时辰再同温晚亭细说这针灸之事,却隔着花海树影听到她的声音自那头传来。
“母亲,按照您同我说的过往,当初怎么没坚持招人入赘呢?”
楚离的脚步狠狠一顿。
心尖抽得生痛,他身形一晃,回首深深望了眼那抹倩色身影,转身离去。
他料想温晚亭还是后悔了,后悔同他成亲,后悔被卷入这些纷争。
后悔……心悦于他。
他孤身一人,行走于蜿蜒曲折的小径,而他此生亦是如此,不知来路与去处,而竭力渴求亦是徒劳。
他却偏偏,还想强求。
那厢温晚亭仍在嘟囔:“你若将那楚离招来入赘,我也不用顶着个失忆的脑袋,整日担惊受怕。”
温夫人适时让她认清现实:“将当朝楚王招来入赘?怎么,活着不好么?”
温晚亭:“……”
待她出了花园,正逢丫鬟来禀告,说楚离有事寻她。
她推开房门时,正看到楚离端坐在案边,垂眸敛目,唇线微抿,在明暗的烛火下显得孤寂而落寥。
此刻,他盯着指间一张叠得整齐方正的玉理宣纸,微微出神。
第二十六章
那样的楚离, 卸下了周身威仪,拭去了一切尖锐,放弃了手中利刃, 却没能拥有可以庇护的铠甲。
决然而脆弱。
温晚亭不忍看他深陷在此等情绪中难以自拔, 轻咳一声, 唤他回神。
她正待问楚离要不要同用午膳, 却见他指腹摩挲着那张玉理宣纸, 仔细而珍重,而后将其轻轻往温晚亭身前的案上一扣。
他声音低哑,长睫微垂:“这些, 可还作数?”
温晚亭带着疑惑, 小心翼翼地接过抖开,就着日光一条条看下去,直看得她面红耳赤,轻咬下唇。
这上头通篇是什么“避讳外男,以安君心。”“生死契阔, 白首不离。”之类肉麻兮兮的话语。
且这若是一封普普通通表明心迹的情书也就罢了, 偏偏还像个账本一般条理清晰地一条条罗列出来,这羞耻度立马翻了个倍。
温晚亭抵着这熟悉的字迹就觉得不妙, 深吸一口气看到最后,果不其然, 宣纸下角上龙飞凤舞地签着她温晚亭的大名。
她猛地用双手捂住通红滚烫的脸颊,而后微微分开两指,自缝隙里瞥了瞥端坐那头的楚离。
楚离凝视着她的双眸, 喉头微滚,带着些许压抑:“从前,你承诺我的, 可还作数?”
“这都签上字了还能赖账?”温晚亭将捂着脸的手微微分开些,“你要是还不放心,我再给你画个押?”
温晚亭不知他为何提起这个,只觉得他同昨日有些不同,而纵使她觉得自己从前性子过于热情似火了些,什么话都敢往纸上写,什么字都敢往上头签,但她也算是敢作敢当,不至于因为失忆而抵赖。
楚离却依旧眉头微蹙,略显苍白的唇角一抿:“那若是,没有这张纸呢?”
温晚亭觉得,若是没有这张纸,这些话她也就放在心里头想想。
自然,她心里想的,可比这纸上写的更为过分一些。
温晚亭微微偏了偏头,有些疑惑道:“你今日是怎么了?”
她这一句回避问题的反问,似是彻底崩断了最后那一根弦。
楚离猛地起身上前,一手牵过她的柔荑般的五指,用力相嵌,紧紧相扣,另一只手自那不堪一握的后腰揽过,强硬地将她拢进怀里。
不够,还是不够。
即便二人身形已然贴得严丝合缝,却依旧难以满足,他俯身,将整个脸埋入她的颈弯,那声音沉得发闷:“若是没有这张纸,你是否会同我和离?是否会招他人入赘?”
他微凉的唇瓣蹭过她颈间敏感的皮肤,带出的气息却是炙热而紊乱:“晚晚,你是否会像从前对我那般对旁人?”
温晚亭:在做这种亲密又激烈的动作的时候能不能少说点,我此刻的脑子哪里是用来想这些文绉绉的?
她此时腰间是他有力紧箍着的小臂,鼻翼间萦绕着白松玉石的洌香,自上而下紧密相贴,隔着衣料甚至能感受到他逐渐加速的心跳。
自然,还能感受到一些别的。
如此,她在这么一个血脉贲张的情况下,还要分神去想楚离刚才究竟问了些什么,甚至隐隐有些担心若是答不上来,这亲密又激烈的动作还能不能有后续了。
她竭力稳了稳心神,却感觉到他抵在自己颈间微微颤动的长睫带着湿润,呼吸沉而急促,明明是个极其暧昧旖旎的姿势,却从其中品出些脆弱的意味来。
温晚亭料想这些问题的答案,恐怕对他而言极为重要,虽然不知究竟发生了何事,却尽力试着安抚。
她不自觉地将手自他腰间环过,轻柔地抚过他的背脊,只感觉他身形一顿,喉头低咽,而后慢慢松弛下来。
她方才试着开口,回答他执着相询的问题:“私以为,你我夫妻二人的关系,应当不是靠着一张纸来维系的。也不该是依赖任何外物。两心相通之人,自是不会做那些令对方伤心难过的事。”
她微微侧过脸颊,与他相贴:“我想,我也不会。”
她声音含着笑意,轻蹭他脸颊,小声在他耳畔说:“毕竟,我如此喜欢你。”
拥着她的手猛地一紧,楚离自她颈间抬头,视线相触,幽深的眼底泛出细碎的光亮。
他唇角缓缓扬起,携着笑意,与她额间相抵,逐渐回温的掌心自腰间而上,捧过她的侧脸,带着薄茧的指腹缓缓摩挲,细致而珍重。
温晚亭双颊飞霞,一路飘红至圆润的耳垂,冲他暗示般眨了眨眼。
答题结束,赶紧干正事儿!
楚离会意,低声一笑,而后缓慢而虔诚,在她唇间落下蜻蜓点水般的浅吻。
温晚亭只觉得那星月凝晖般的眉眼在眼前缓缓贴近,她心跳如擂鼓,深吸一口气,闭上双眸,却感觉双唇之上落下个微凉的轻吻,一触即离。
她猛地睁眼,一时没忍住道:“这就完了?”
楚离一愣,而后轻笑出声。
他顶着泛红的耳尖,试图了解一下温晚亭的需求:“你,还想怎么?”
既然他诚心诚意地问了,温晚亭也不同他客气,细嫩的五指捏着他胸前衣襟慢慢将他拽到身前:“这事儿我也没什么经验,不过无妨,我们一同探讨探讨。”
这一探讨,便探讨了一炷香的功夫。
或是被抵在墙上,或是被压在案上,或是被抱在怀里。
待温晚亭双眸含水,气息紊乱地倚在楚离怀里轻喘时,觉得这人和人的差距实在太大了。
同样都是生手,怎的楚离几番下来已然学会了深入浅出,快进慢退,游离挑逗,而自己丢盔弃甲,防线崩溃,任人宰割?
此刻,她看到楚离微红的俊颜,清亮的双眸,用克制而隐含欢愉的口吻问她:“还需再继续探讨吗?”
她深深怀疑,楚离方才那番脆弱无助而又彷徨的形态,是在演她。
她轻咬下唇,轻哼一声,仍不服输:“你就这般坐着,不许乱动,让我来。”
楚离偏了偏头,低缓地“嗯”了一声,那模样瞧着甚至有几分乖顺。
温晚亭觉得自己这把能逆风翻盘。
温晚亭欺身而上。
温晚亭手脚并用。
温晚亭,败。
楚离含着笑意,轻抚着她的后背,等她将气息调匀。
定是今日的黄历不宜探讨一些亲密又激烈的动作,温晚亭采取战略性撤退,不动声色地转移了话题:“你方才,为何问我那些?”
楚离一顿,将脸撇过,轻咳一声:“是你说想招人入赘,不能怪我多虑。”
温晚亭这才想起自己方才在花园里同母亲打趣,当即面色一换,努力撑出个张牙舞爪恶狠狠的姿态来:“是,若不是碍于你身份地位,我早将你掳进府内,让你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怕不怕!”
楚离揉了揉她头顶翘起的绒发,悠悠回道:“求之不得。”
温晚亭一噎,没料到楚离还有这种特殊的癖好。
趁着她愣神之际,楚离将穆芝的针灸之法同她细说一番,而后征求了她的意愿。
温晚亭虽然觉得自己即便不记得从前种种,但当下楚离相伴,父母在侧,小日子已然很满足。
然而身边大丫鬟春铃似是个隐患,且听母亲提起自己还有个案子在身,既然往事与将来息息相关,那能记起一些也是好的。
她当下同意了这一疗法,与那神医约了半个时辰后房内相见,而楚离前去温决处,将温晚亭目前解毒进展一一告知。
当穆芝顶着幕篱,提着个方正的药箱,向温晚亭行礼后,一抬头便看到她那副欲言又止的神情。
她立马抢先一步:“看得见,不会摔,不用扶,谢谢。”
温晚亭这才长吁一口气。
一口气还没来得及吁完,便看到穆芝大手一挥,九根泛着银光的细针在自己面前一字排开。
穆芝自觉这一套动作行云流水气势十足,然而下手时却犯了难。
她不会。
穆芝:宝贝医书,可有中医针灸速成法——从入门到成神,诸如此类的内容让我学习一下
医书:……
温晚亭只见她两手拈着根银针,而后便顿在那里,要落不落的模样,不由唤了声:“神医?”
穆芝回神:“莫急,我先在自己身上试验一番。”
温晚亭诧异之余,看到她走到屋内角落,一把撩起自己的衣袖,手上那根银针直挺挺插了进去。
而后在那儿自言自语道:“诶?不是这样啊?得捻进去?可这插都插了要如何拔.出.来……呀,带出肉丝儿来了。”
温晚亭:……忽然想要放弃治疗。
折腾了许久,脑袋上插满银针的温晚亭如同一只刺猬,抵着细密而酥麻的痛感,脑中逐渐有景象浮现。
鸳鸯红烛,囍字罗衾,隐忍和微红的眼角,以及……
她还想继续,却感到头顶的痛感蓦地一轻,穆芝已然在那里整理着药箱:“针灸时间不可过长,若是有效,可改日再来。”
有效,自然是有效,且是立竿见影。
温晚亭遣了丫鬟将穆芝送出,而后去寻了楚离。
用晚膳时,还特意婉拒了温夫人的邀请,同楚离二人对坐桌前。
眼见面前的女子神色如常,却全程只顾用膳,连个视线都不曾给予他,全程一言不发,楚离便知不妙。
他亲自为她布菜,夹了一块川香走油肉放入她碗里,试图打开个话头:“今日针灸,可有不适。”
“无。”
温晚亭将那块肉往碗的边缘处一塞,话语中没有丝毫起伏。
楚离开始细细回想,温晚亭每日失忆之时,自己究竟有没有什么不当行为惹她不快。
似是……没有?
二人间这尴尬而诡异的气氛,一直持续至夜间。
楚离一如既往坐在榻上,等着温晚亭沐浴焚香归来就寝。
房门被人一把推开,楚离含着笑意望去,却瞥见一袭曼妙的红色身影。
温晚亭身着绛红牡丹烟笼纱衣,那行走间轻扭的腰际以及微颤的挺立丰满,在飘然间若隐若现,半湿的墨发拢在身前,清润的水滴自发梢滑落,砸在玉腿之上,再沿着那白玉凝脂般的肌肤,一路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