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以,她父母对其要求极为严苛,只因父亲官位不高,家中又有兄长需要帮衬,急需借她攀上一门权重望崇的亲家,凭着姻亲关系袒护家中仕途。
她不负众望,自开蒙以来,琴棋书画样样拔尖,寻常女子并不擅长的四书五经她也刻苦钻研,自觉才情学思样样不输男儿,方能换来父母一句夸赞。
“月灵这孩子是个好的,定能寻一门好亲事,为家中分忧。”
如此,她便更为刻苦。
直至那日,父亲从京城接回一个孩子,说是远方表亲所留的孤儿,她碍着规矩,远远避在屏风后头望了一眼。
只一眼,那眉目如画,却面若寒霜的少年郎,便印刻在心头之上,挥之不去。
彼时的楚离,脸上分明稚气未脱,周身却已然有着杀伐决断的凌然。
碧玉年华的许月灵,也曾为那寒星般的双眸,怦然心动过。
可当她不经意间将这女儿家的小心思,向母亲透露稍许,却换来了一顿怒斥。
他们将她教养多年,是为了将她嫁与京城内的名门望族,为兄长铺平官途,而不是让她同这寄人篱下的孤儿暗生瓜葛。
那日母亲说话极为难听,一字一句如同狠厉的耳光直直抽打在她脸上,让她不再怀揣着那些虚无的美梦,也将心中那将将萌芽的少女情怀,斩得鲜血淋漓。
自此,她再也不会去别院中偷看楚离练剑,也不会在同他擦肩而过时不经意间抛下绣着闺名的丝绢。
她以为自己会就此出嫁,以一人之力换来母族荣耀,却等来了一道圣旨,连绵不绝的赏赐,还有楚离父死子承的爵位。
她心中抑制不住地开始期待。
若是楚离承袭了爵位,便位列三公九卿之上,自己同他之间,或许尚有一线机缘。
然而她此番学聪明了,不再将自己的心思透露半分,只隐隐留意着父母间的谈话。
未料到她父母商议,却是要将幼弟过继到楚家,来日等楚离神不知鬼不觉地“病死”,便可继承爵位。
她看着楚离同自己家人周旋,亦知晓他在柴房内的挣扎抵抗。
她不忍,她难过,她心急如焚。
可她什么都没有做。
她什么都不能做。
直至后来,楚离出逃,入宫,封王,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家中恐要大祸临头,只能将她推出去,要她同楚离谄媚讨好,委身求饶。
她料想自己此番求见会被诸多为难,百般羞辱。
因此,她挂着泫然欲泣的神情,见到他时哭得梨花带雨,盈盈一拜间,那几声哽咽与颤抖,都拿捏得恰到好处。
她知道这番柔弱的姿态,最是令人怜惜。
然而他自始至终,神色未动,仅回以一字。
“可。”
被送出楚王府时,她尚且有些恍惚。
楚离果真信守诺言,未曾对许府出手,可她却因父兄牵连,再无一人上门提亲。
如此,她并不放在心上。
只因坊间传言,楚离心悦于她。
他们二人之间,只因隔着昔日的仇怨,门庭的落差,才未能在一起。
她坚信着楚离待自己与众不同,日复一日,直至京城有消息传来,楚王不日大婚。
她大梦骤醒,近乎疯癫。
此时,有人来同她说,那不过是圣上赐婚,强迫于楚离,只因那温晚亭的府上,镇着一道先帝遗诏。
只要她接近温晚亭,打探到遗诏下落,便可还楚离自由。
她信以为真。
一路浑浑噩噩,从岭安至京城,终于在楚王府内,见到了那位楚离新娶的王妃。
亲眼所见,她又怎会看不出,温晚亭吃穿用度皆是上承,眉眼神情间皆是被偏爱的娇憨大胆,而府内小厮对她恭敬服帖。
这一点一滴,都表明着楚离对温晚亭爱护有加。
她不甘,她嫉妒,她甚至将自己擅长的每一项都与温晚亭作比,皆是完胜。
她便愈发不解。
温晚亭,她何德何能?
她的存在,就如同对自己往昔所作一切努力的嘲讽与不公。
可如今,那个样样比之自己不如的女子,却立在自己跟前,眉目耀眼,同自己说出那番话。
许月灵看着她,柳眉深锁,双眼噙泪,嘴中却挤出几丝笑声。
笑声愈响,泪滴愈急。
她字字泣血,声嘶力竭:“温晚亭!不是每个人都同你这般好命!一无是处却能有父母庇护,得夫君爱重!别仗着你那三分气运便在我眼前炫耀!你不配!”
“嗯?”温晚亭听得十分疑惑,反问道,“我有父母庇护,夫君爱重,为何要藏着掖着?且这些又妨碍到你什么?”
温晚亭这一问,听得许月灵愈发面目狰狞,咬牙切齿,全完不复从前婉约可人的模样。
她如何能承认,她之所以难以容忍,无非是因为温晚亭如此轻而易举,而自己付诸于千万倍的努力却求而不得。
温晚亭却丝毫不退,认真反驳道:“且有一说一,我也并非你口中那般一无是处。”
许月灵闻言,舍了那一身温婉贤淑,此番将鄙夷与不屑写在了脸上。
温晚亭毫不在意,掰着指头同她细数:“我擅长骑射,亦精于丹青……”
掰了两根手指头,卡住了。
这就不太妙,那许月灵声称“抚琴对弈,诗词歌赋”皆是长处,那自己好歹也得掰出五根手指方能撑得住场面。
毕竟这狠话都说出口了,她身为一名已然及笄的成年人,也是要面子的。
犹豫之下,温晚亭瞥了瞥楚离,本想以眼神示意他赶紧救场,结果这一眼却让她有了启发:“还……恪纯良善,嫉恶如仇,耿介率直。”
如此,总算凑足了五根手指头。
楚离听她说起第一个词时,便几不可察地牵了牵唇角,垂眸凝视着她,任由她和许月灵交涉,自己则站在她后侧方,一个随时能将她护在臂弯间的位置。
只见温晚亭甚有底气地晃了晃手:“我也勉强称得上是秀外慧中。”
许月灵:“……”
眼见她情绪稍微平缓了一些,温晚亭才收敛起那副打趣的神色,极为认真地凝视着她的双眸。
“昔日我母亲曾宽慰我,他人所得,亦是由背后的血泪所铸就。不要嫉妒,不要自卑,不要后悔。而今日我所拥有的一切,其中确然有着不为你所知的心酸,且放过你自己,也放过我。”
许月灵闻言,神色一动,垂下眼帘侧身避过了她的视线。
温晚亭却不给她逃避的机会,接着道:“许姑娘,昔日你来我府上同我斗法,我虽憋着股气与你比较,实则心中对你,十分钦佩。”
许月灵再度避开,心中不信温晚亭会当真赏识自己,只当这不过是缓兵之计,且来套她话罢了。
温晚亭踱步,绕到她跟前,同她面对面道:“我曾想,你本不必与我为敌。”
她细细回想许月灵方才说的那段过往,言语诚恳道:“就如同,你本不必以自身做筏,成全你父亲兄长的野心与利益。”
许月灵却回身甩袖,厉声道:“你说得如此轻松,却不曾想过,我的婚姻大事皆有母亲操持,而母族荣辱与我息息相关。”
她这桃李年华,成于此,也囿于此,如同枷锁,明知沉重,却难以挣脱。
而温晚亭,却乐得当个开锁之人。
她当即上前,轻轻握住她冰凉而微颤的手,眉眼柔和道:“我自是想过了。你才学如此出众,若是能来我的万春向晚堂做女夫子,往后你的门生自会遍布大昱,有他们为你后盾,自是婚姻大事由你自己做主,而你自拥声望,亦不必全赖母族荣辱。”
她说得一气呵成,眼眸发亮,末了还顾忌许月灵的想法,缓声相询:“如此,可好?”
即便许月灵心中反复提醒自己,这不过是对方计谋,内心深处却止不住颤动而喧叫。
比之将自己当做筹码待价而沽的父母,温晚亭显然更为懂她。
这女子,以这般赤忱的性子,洞穿她自负中的自卑,妥协中的挣扎,虚伪中的怯懦。
不指责,不谩骂,不鄙夷。
她如何能顶着这样一双透彻而明亮的双眸,同她说,“我替你想了个法子”。
许月灵猛地将自己的手从她掌间抽出,而那尚且带着余温的手,轻颤着覆于自己面目之上。
低声的哽咽从其中传出,泪水自指缝滑落,终是泣不成声。
楚离此时方能放下戒备,偏头看着手中握着方帕子绕着圈不知所措的温晚亭,似是从中看到了从前那个矮矮小小的身影,怀揣着单纯的善意,便敢与这世间阴暗为敌。
待许月灵稍作平复,终究是将实情以告。
一切主使,正是安王,顾锦延。
只因楚王府上下铁桶一片,实在无法安插人手,他只能退而求其次,寻个能自由进出楚王府之人。
于是,他千方百计将许月灵自岭安诓来为他卖命,却不料未曾打探到遗诏下落,却是阴差阳错得知了温晚亭的病情。
而许月灵只知,自己将飘着异香的药味同顾锦延交代以后,他曾让自己凭着气味辨认了几味药材,而对于其间具体计划,却是一概不知。
即便如此,已然足够。
有了人证供词,便可下令搜查安王府,不怕翻不出些蛛丝马迹。
末了,那许月灵目光一闪,似是想起了什么,低声提醒道:“王妃平日里,且小心留意谢府长女,谢依芷。”
温晚亭愣了愣,因是这名字有些耳熟,但凭着目前恢复的记忆中,并没有此人的音容。
第二十九章
温晚亭因是记忆尚未恢复完整, 对“谢依芷”此人隐约有些印象,却记不起音容,而楚离则不同。
在回府的马车上, 他将自己所知晓的, 细细同温晚亭说了说。
谢依芷此人, 诚然没有同温晚亭有过什么明面上的交集, 但温晚亭近年来的几次大事, 却都与她有着些许微妙的牵连。
一年前,温晚亭失足落水,是在谢依芷举办的谢府女宴之上。
一年后, 江玉仪前来温晚亭的脂粉铺子采买, 也是因着谢依芷的推荐。
此人从未直接现身参与,但巧合太多便显得可疑,依着楚离谨慎的性子,在长街案件之后便已暗中派人查探,如今顺藤摸瓜, 已然有些眉目, 但尚且不够。
温晚亭此时闲适地倚靠在他怀里,指尖把玩着他身前的盘扣, 纳闷道:“我与她,往日无冤近日无仇的, 她又何必几番陷害于我?”
楚离觉得,这世上既然有无理可依的爱意,自然也会有毫无缘由的恶意, 人心的阴暗与险恶实在无法估量。
他刚想回答,温晚亭却两手一拍,自圆其说了。
“是嫉妒。嫉妒使她面目全非, 向我下手。”
楚离:“……”
温晚亭诚然是有点飘。
她从前只觉得自己拥有的一切稀松平常,同这芸芸众生没什么两样。
非要说有什么不同,大抵是自己天资稍许愚钝一些,相貌稍许寡淡了些,性子稍许张狂了些……
但经过许月灵这一闹,倒是逆向增长了温晚亭的自信。
得亏她如此声嘶力竭地将温晚亭夸奖了一番,一番话说得直击人心响彻灵台,否则时至今日,温晚亭都不知自己有这般得天独厚的优势。
若不是需要从许月灵这里得到些许情报,温晚亭还能站在那儿听她咆哮式夸奖半个时辰。
眼见她上扬着嘴角,甚至颇为骄傲地抬了抬下巴,楚离莞尔,挑眉打趣道:“如此,她嫉妒你什么?”
温晚亭闻言一愣,飘飘然悬在半空的心神,被这问题拉回了实地。
谢老爷官居右相,谢依芷是府中唯一嫡女,家世背景与自己不分伯仲。
谢依芷容貌姝丽,有倾城之姿,担着“京城第二美人”的头衔。
谢依芷才学出众,女学月考样样拔得头筹,同常年稳居末榜的自己,算得上是首尾呼应。
温晚亭垂首,将自己从自下而上打量了一番,而后稍作思索,转而看向楚离,恍然大悟。
“她嫉妒我有你。”
逻辑严密,合情合理。
楚离笑出声来,伸手将她重新摁回怀里,轻声道:“恩,你有我。”
回到府里,楚离需将许月灵画押的供词整理一番,而温晚亭则是被她母亲请去喝茶。
自回府后便在自己屋内静养身子的春铃,此番倒是现身跟在她后侧。
纵使这春铃自大火之后,行为颇为可疑,但温晚亭顾念多年情分,仍旧关心道:“身子可好些了?”
“回主子的话。”春铃一开口,仍是那嘶哑难辨的嗓音,“已大好了,只是这嗓子怕是废了,承蒙主子不弃。”
温晚亭不语,只觉得春铃近日同自己越发生分了,竟是连“王妃”都不喊,改口唤“主子”了。
待到了温夫人处,正逢她身边大丫鬟素手洗茶。
这圣上赏赐的金瓜贡茶不过一两,价比万金,此时皆被温决一股脑送到了温夫人处,当做绣不出鸭子的赔礼。
期间母女二人闲谈,温夫人自是关心了一番温晚亭同楚离二人的近况。
“楚离,他很好。”一提起心上人,温晚亭两眼熠熠生辉,顶着张微红的小脸,眼中是不加掩饰的喜悦,“他什么都好,好到我将他带上街,都怕有人同我抢他。”
温夫人将一盏栗子糕推到她面前,笑道:“吾儿且放宽心,你看看这京城长街上的贵女们……”
温晚亭料想此处应有一番对比,而后彰显自己独一无二的魅力,此刻微微前倾着身子准备洗耳恭听。
“她们哪个打得过你。”
温晚亭:???
温夫人说完,还觉得自己人群涵盖得不够全面,甚是妥帖地添了一句:“男的也未必打得过你。”
温晚亭:大可不必补充了……
母女二人打趣的间隙,春铃一直默然立在一侧,悄无声息地抬眸,缓缓打量着温夫人房内四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