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夫人悠哉悠哉地倚在金丝楠木椅上,闻言换了个舒服的姿势:“长满心眼又如何?楚王其人,在朝中翻云覆雨这么些年,你何曾见他向后宅女子出手过?”
此话不假。
圣上执掌大印三年以来,那些怀有异心的大臣一个接一个从朝堂核心中销声匿迹。无论是明面上唇枪舌战,还是暗地里尔虞我诈,楚离想要除掉一个人,从来就没有失手过。
就连温决也暗自庆幸,先皇在世时,他未曾明确支持过某个皇子。现下也不必因为站错了队,被架在楚离的对立面上,如那帮老臣一般,整日提心吊胆,生怕自己出现在下一批整顿名单里。
自然,他不站队皇子,不过是因为他同先帝有些私人恩怨。此怨绵绵无绝期,想来先帝也未曾释怀,就连死了也要下一道遗诏,试图给温决添一添堵。
是以,先帝养的那一众儿子们,温决也不太看得上眼。甚至在他眼里,当时的三位皇子加起来,都不如彼时还是太子伴读的楚离,来的精明强干。
不过,纵然那楚离手段了得,他也确实从未对女子下手过。不仅如此,当朝女子倾慕楚离者数不胜数,却连一个关于楚离的桃色八卦都没有流露出来。
那些楚离的对家们,眼见调|教好的美人前赴后继地往楚离身边凑。燕瘦环肥,各有千秋,接近楚离的手段也是层出不穷,然而无功而返的结局却是毫无二致。
正当他们咬牙切齿无计可施之时,其中有个脑筋较为活络的,忽然福至心灵,给楚离安排了一溜清秀妖媚的小倌。
结局自然是成了整顿名单里加急处理的那一位,消失得无声无息,平时关系好的同僚们敬他是条汉子,还时不时把他的事迹提溜出来,当做对付楚离的反面教材来缅怀一番。
可温决此人七窍玲珑,思虑甚多。他让人将圣旨收好,又屏退了下人,坐到温夫人身边凑近道:“夫人有所不知。那小皇帝伙同楚离,明里暗里多次逼问先帝遗旨的事,我都未松口。现下赐婚,也不知是皇帝的主意还是楚离的意思,恐是对先帝遗旨犹不死心。”
“你们朝堂上的事,我知之甚少,不过有一件事,我倒是记得清楚。”温夫人若有所思,“先帝遗诏是三年前颁下的,而早在四五年前,你就在晚亭的住处四周,发现了楚王安排的暗卫。”
那十来个训练有素,身手矫捷的暗卫,躲过了将军府内军队退伍的一众家丁,十二个时辰守在温晚亭的住处四周,还是温决亲自前去看望温晚亭时才有所察觉。
温决暗中观察许久,本以为他们的主子另有所图,却不料每每温晚亭出门胡闹,他们也紧跟着撤出王府。
两人负责在温晚亭前头探路,两个人负责给温晚亭善后,四个人负责乔装成普通百姓在一旁起哄造势顺便就近保护,还有两个,则暗暗通风报信。
而这两个通风报信的,则是去了楚王府。
温决知晓此事后,沉默良久。难怪温晚亭每次为民伸冤的手法如此拙劣,竟然次次都成功了,在将军府的人赶到之前,还能毫发无损地全身而退。
谁能料到这是个团伙作案呢?
现下,温决同温夫人碰了碰视线,心中了然,叹了声:“是了,这二者的时间,对不上。”
楚离的所作所为确实难以捉摸,他略一沉吟:“罢了,不如明日借着成亲事宜,将楚离请来府上一叙,套套他的话。”
温夫人站在一个女人的角度上看这件事,实则有另外一番见解,但朝堂之事同儿女私情大有不同,倒是不太好贸然开口。
温决说罢,将温夫人的手握在掌心中拍了拍,示意她宽心:“若那楚离真是个狼心狗肺的,我自当提刀削了他,不叫我们晚晚受委屈。”
温夫人笑着轻推他一把:“别,届时另寻个法子去讨公道。”
她顿了顿,一脸真诚道:“主要是我怕你削不过他。”
第五章
翌日,朝堂之上,后宅之中,全都炸开了锅。
今晨,百官侯朝之时,朝堂上隐隐分为三派。
一派是朝堂新贵,对于当朝局势还不十分明了,只能隐隐感受到一股异于平常的热烈氛围,于是在各个犄角旮旯处三五成群,强势围观。
一派是楚离党,其中大多受过楚离恩惠,听闻赐婚一事各个炸毛,觉得他们英明神武的楚王殿下是被人下了绊子,意欲令其难堪。
其中有个性子刚烈的,昨日就递了折子进宫同皇上理论,而后不知听皇上说了什么,又一路掩泣地奔回府里,连今日早朝都告了假。
此情此景着实不太乐观,以至于他们那一处的气氛都比别处低上三分。
内心最为复杂的,莫过于楚离对家们。
他们日以继夜地盯着楚王府,生怕找不出楚离的把柄,就连楚王府的小厮出门采办,身后都跟着二三十位各家的探子。结果,究竟是哪位不知名的友军,神仙作法,将一向为人低调作风严谨的楚离,同全京城惹事惹得最为花样百出的温晚亭,点成一对?
幸福来得太突然!
可他们还未来得及幸福太久,一股忧虑又紧随其后。
单单是楚离一人就已不好对付,现下他又同当朝功勋在身手握实权的温决结了姻亲,即便日后温晚亭依旧上蹿下跳,可又有谁敢同时与这两家作对呢?
于是乎,他们那一派的氛围,时而热烈高涨,时而低沉无言。一旁围观的新贵们觉得他们大喜大悲的表情瞧着有些疯癫,暗自决定日后不可深交。
这种诡异的气氛,直至皇帝上朝后才得以压制。然而,当未及弱冠的小皇帝,端坐在飞龙团云的龙椅上,天威巍然的目光缓缓扫过堂下百官时,依然通过他们面目紧绷时隐隐跳动的颊肉,敏锐地察觉到朝堂平静之下的暗潮汹涌。
小皇帝顾锦琮内心一哂。
是不是很惊喜?是不是很意外?昨日楚离亲自来找他说这件事的时候,他险些以为自己安心可靠的表哥被人下了蛊。
当时他是如何苦口婆心的规劝来着?
“楚离,你同朕说一下,是朕的那群皇妹们不够娇俏可爱,还是京城中的名门淑女们不够温婉可意?嗯?”
“你府里王妃之位空置多年,朕也未曾……好吧,朕是曾经催促过你,但你也不能如此……如此草率行事。”
“你先前每每为了那温家女子来找朕,原来竟不是为了朕的江山稳固考虑的吗?原来竟真的只是为了那个女子吗?你先前不是这么同朕说的啊?”
“楚离啊,朕劝你再考虑考虑,毕竟……诶?你别走啊?不就是赐婚的圣旨吗?朕写,朕写就是了,你快回来。”
思及此处,顾锦琮肃穆凛然的脸色愈发沉静,周身威严的气势压得整座朝堂寂静无声。
众人只道圣上心绪不佳,连这无甚要事的早朝,都硬生生拖了两个时辰才结束,却不知顾锦琮只是因为昨日之事实在憋屈。
想到各位大臣下了朝还能将这惊天八卦聊上一聊,他却只能批个劳什子的折子,心中就越发憋屈,少不得要将这群国之栋梁为难一番,令自己好受些。
朝堂之上已是如此,后宅之中也好不到哪里去。
投湖投缳寻死觅活者有之,破口大骂因爱生恨者有之,就连温晚亭这里都不太平。
今晨,当她听到春铃绘声绘色地同她说,她是如何循循善诱令楚离亲口夸赞自己时,吓得瞌睡都醒了。
偏偏春铃语不惊人死不休,复又说到她是如何猝不及防地摸了把楚离的小手蓄意撩拨,温晚亭险些从床头跌下来。
饶是这样还没完,春铃似是怕她不信,还亲自取来一封保存得当的信笺,据说里头是她昨日诓着楚离亲笔写下的承诺。
温晚亭彻底刷新了她对自己的认知。
她今日听闻自己从前的事迹时,只觉得自己是个脑子不太灵光的骄纵小姐。待她听完自己对楚离的那些所作所为,觉得自己恐怕是大智若愚。
将过往种种连同昨日之事串在一起联想,她悟了。
她那般上蹿下跳的行径,不过是另辟蹊径博得了楚离的关注,再借由及笄礼之时互诉衷肠撺掇他请旨赐婚,又乘胜追击诓他亲笔允诺,给自己嫁入楚王府后的日子添了笔保障。
瞧瞧这一番操作猛如虎,她分明是于风花雪月之事上的个中能手啊!
果然,她失忆之后,对自己误解太深了……
春铃见温晚亭一脸痛心疾首的表情,不知自己是说错了什么,偏头想了想,补充道:“不过,小姐-c-x-团队-对楚王殿下亦是十分用心,也亲笔留下了承诺,现在正收在楚王殿下那处。”
如此,倒还算有些良心。
温晚亭真心实意地担忧自己过去是个玩弄人心的女子,她倒情愿自己是个当街暴揍小世子的傻子。
这厢交代完后,春铃递上了厚厚一沓烫金滚边的宴帖。
听闻圣上赐婚后,温晚亭的在京城中的风头一时无二。
或是想瞧瞧她究竟怎堪与楚王相配,或是觉得平时同她疏于联络应多加走动,各家夫人小姐千思百转,那花样繁多的宴帖便纷至沓来。
温晚亭看得一个头两个大,被埋在一堆宴帖之中将将探出个脑袋,求助道:“从前,我都是如何应付这类宴帖的?”
春铃很是贴心道:“从前小姐几乎没收到过什么宴帖。”
好的,她懂了。
温晚亭思来想去,觉得她母亲应当较为擅长处理这类事,当即带着丫鬟捧着宴帖去了温夫人处。
她到时,温夫人正小口喝着碗桃胶炖燕窝,闻言抬了抬眼皮:“宴帖?”
温夫人将手中的瓷碗放下,接过丫鬟递过来的巾帕擦了擦手,将宴帖随手翻了几个,待看清宴请者名讳后,便往桌上一扔:“你不想去,便不去。”
温晚亭失忆后,到底不似从前那般放肆,她略有踌躇:“如此,会不会显得我们不给那些世家面子?”
温夫人笑出声来:“说得好像你从前给过他们面子似的。”
有理有据,温晚亭无法反驳。
她只觉得自己从前行事只求心里舒坦不顾名声后果,除了自己性格使然,还有可能是从温夫人此处耳濡目染。
现下有了温夫人首肯,温晚亭也不纠结,将宴帖留在这处,任由温夫人交由管事回帖,自己则带着春铃夏霜准备回她的小苑。
隔了一道拱门,温晚亭余光瞥见府里小厮领着一人从温决书房里出来。
那一眼看得并不真切,她只隐约觉得那人身形昂藏八尺,如骨器象牙切磋,如翠玉奇石琢磨,月白的衣袂翻飞,在阳光下折射出银丝游龙的晶亮,堪堪晃到了她眼。
她对这惊鸿一瞥的身影有了些许好奇,当下停了脚步,借着青藤枝丫的遮掩,定定往那厢望去。
待看清那人眉眼,温晚亭不由地心下感叹:原来长得好看的人,当真是会发光。
楚离这厢刚刚从温决的书房内出来。
其实若是依着官阶,应当是温决亲自上门拜见,可现下依着未来岳父同女婿的辈分,楚离此番亲自上门也说得过去。
温决方才在房中,同他东拉西扯,迂回了半晌,终究在添第三杯茶时,道出了此番目的:“小女顽劣,不知何处,入了楚王殿下青眼?”
楚离也不拐弯抹角,当即将安王的动作,朝中的局势,此番成婚的利弊,同温决细细分析了一通。
温决全程默不作声地听着,面色时而凝重时而纠结。末了,他摸了摸下巴,狭长的眼中闪烁着几分兴味:“楚王殿下,老臣好意提醒一句,今日这番对话,日后还是莫要让小女知晓。”否则怕是要追妻追断腿。
楚离心中不解,当下虽是应了,却就连被送出书房时,都还在疑惑。
不能让她知晓什么?安王动作还是朝中局势?为何不能让她知晓?
揣度女子心思这种事,显然是楚离从未接触过的领域,正中他的知识盲区,纵使他对朝堂诸事运筹帷幄,现下心中也有些茫然。
虽是茫然,但他步出书房时,依旧察觉到两道视线直愣愣地投在他身上。
如此不带遮掩,毫无技巧的盯梢,究竟是哪家自不量力的暗探?
楚离往视线源头处淡淡一瞥,本是携着股逼人的威压,意图警告一二,却在看清那人时,脚步一顿,连同周身凛若冰霜的寒意都蓦地一松。
温晚亭觉得自己被那人狠狠瞪了一眼,关键是那人瞪完了之后,还自顾自愣了一下?
她用食指来回蹭了蹭鼻尖,当下有些心虚。她觉得自己看到好看的事物就迈不开步子的习惯,简直成了印刻在身体里的本能,是除了“说话、写字”以外另一件不受失忆影响的习性。
也不知道自己年纪轻轻到底经历了什么,对“美”的执念如此之深。
这得改改,温晚亭方才没觉得什么,但现下却对那位记不起样貌的未婚夫有了些许愧疚。
她想想自己得是个言而有信的人。既然答应了楚离,见到外男时会避嫌,那便不管那外男是不是长得如同谪仙一般风姿卓越,她都应当二话不说扭头就走。
她这般想着,便这般做了。当下脚尖一旋,金丝薄烟的裙裾携着风光华流转,扬起的青丝发梢都透着股跃然灵动,足下不停,健步如飞地往回走。
刚想上前的楚离:……?
作者有话要说: 楚·钢铁直男憨憨追妻火葬场预定·离
第六章
温晚亭走得目不斜视两脚生风,苦了春铃一路小跑跟在她身后,边跑边喘,边喘边说:“小姐,您走这么快做什么?”
她复又急跑两步,再停下来喘两声:“您莫不是在避嫌?”
温晚亭一听,走得更是脚不沾地。也不知是不是从前惹是生非后开溜的多了,她也微微惊讶于自己这双瞧着不甚纤细的腿,竟能迈出如此琐碎又急速的频率。
春铃追是追不上了,只能在原地瞧着那身影,试图最后挽留一把:“其实您与楚王殿下已然订婚了,整个京城无人不晓,当下说一两句话,也不打紧的。”
温晚亭一个急停没停稳,又往前趔趄了一步,才猛地回头:“那是楚王?你不早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