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铃这才想起来,自家主子每日都会清空的记忆,就如同那滚滚长江东逝水,留都留不住,压根就记不得楚离的样貌。
好在温晚亭并没有真的怪她,事实上她也明白自己生了这怪病实在怨不得谁。
她在脑中将楚离的模样细细回忆了一番,若说方才惊鸿一瞥,瞥得极为心虚内敛,那现下回忆时,则是忆得理直气壮。
从他玄青足履上的暗纹,到镶碧鎏金冠上的羊脂玉簪,一点一滴在心中刻画细腻,熨烫妥帖,方才喟叹一声:“早知是他,方才就多看两眼了。”
老天爷总喜欢在出其不意的时候给人来个惊喜,或者来个惊吓。
譬如温晚亭刚刚在抱憾未能将楚离看得更真切些,真切到将他每根头发丝散开的弧度都印刻在仅有一日的记忆中,老天爷就立马将人送到她跟前。
应验之快,令她脸上的表情在惊喜与惊吓中来回切换:“你怎么过来了?”
自从楚离被温决暗示过,女子的心思有多么千回百转,细腻敏感,且难以琢磨之后,他对待温晚亭提出的问题,都不由得往深里多想一步。
纵使多想一步也想得不是十分明白,但此情此景,他觉得应当依着温晚亭的话来说。
他郑重其事,连凝视的目光中都透着股谨慎:“我来让你多看两眼。”
温晚亭怀疑他在撩自己,奈何从他严肃正经的神色中找不出证据。
她从前觉得“娇羞”这种神情,对于她这种没有什么感情底蕴的女子来说,难度太大。但此时此刻她觉得,自己在“从善如流地多看两眼”和“赶紧找个地缝钻一钻”中举棋不定的模样,大概同“娇羞”沾上点边。
贴心如楚离,当下适时地开了口:“为何看见我就走?”
温晚亭觉得是时候坦白了,事实上,她对着楚离这张清俊风逸的脸,也实在扯不出慌来。
而关于她昨日为何不坦白,那十有八九是她忘了。毕竟和楚离这般面对面眼对眼地说话,实在很容易让人思绪逐渐趋于空白,更遑论她脑中本就没记得多少事。
就像此刻,她得把自己的注意力从他那张颠倒众生的脸上生拉硬扯回同他的对话上。
何其艰难。
温晚亭稳了稳心神,让胸中乱撞的小鹿暂且撞得井然有序些,方同楚离解释道:“其实我方才,并未认出是你。”
楚离设身处地思考了一下,竟觉得她说得很有道理。毕竟他从前参加皇室大宴,偶尔扫过一眼对面衣香鬓影的女席,亦不太能认清谁是谁。
他大概知晓温晚亭是失忆了,那于她而言,不过同他见过两面,一时认不出也实属正常。
显然,楚离不仅低估了温晚亭的失忆程度,也对他自己的相貌没什么数。
温晚亭说完那句话,就在等着楚离的反应,却发现他毫无反应,不由赞叹他作风实在沉稳炼达,自己于这方面不及他万分之一。
她试着更进一步同他解释:“实不相瞒,我其实,每天都失忆。”
这句话脱口而出时,她心下其实有些后悔。
此类失忆之症实在刁钻古怪,闻所未闻。寻常人若是知晓此事,怕是会当她被邪物附了身,也因此将军府上下才将此事瞒得滴水不漏。
他会怎么想她?会不会觉得她是异类?会不会因此心生厌恶?会不会后悔同她订了亲事?
或许,她应该把话说得委婉些,不该如此直白了当。
她错了,她其实不是有些后悔,她是悔得肠子都青了。
楚离正在理解她话中的深意,此事乍一听确实有些离奇,但是细想一下也不难懂。大抵就是别人失个忆是百不一遇千载难逢,到了温晚亭处,这失忆失得定时定点,比一日三餐还规律。
不过比起这个病症,他显然有更关心的事:“所以,身子可会难受?”
温晚亭显然没料到他开口第一句话问的竟然是这个,顿时有些发懵,懵完后知后觉有些久违且陌生的酥暖。
她就好比是深海的一只蚌,怀揣着自己的秘密迟迟不敢浮出水面。直到有一天,她试着张开自己的蚌壳,将其中的柔软连同膈应她许久的物什给他看。
他不问为什么,不问是什么,他只问了句“硌着可会难受”。
她吸了吸鼻子:“倒是没什么难受的。不过除了这个,你就不想问问我别的么?”
“听闻失忆通常伴有晕眩之症,你若没有那是最好,若是有切记同我说。”楚离自方才起就紧绷着的身形略略松了松,失忆通常不致死,但晕眩却极其容易出事,这才是他最为担心的。
温晚亭顶着微红的眼角,雾汽未散的双眸中期冀与担忧交缠:“若是有,你当如何?”
楚离细细设想了一番,她此等病症若是再加上晕眩,无论在她身边安排了多少人都难以安心,还是放在自己眼跟前最为妥帖。
“那便将婚事提前,恐要委屈你,日以继夜地同我待在一处。”
温晚亭顿时惊喜得无以复加:“那我确然有点晕眩!”
楚离回想了一下方才她在前头步履如飞的模样,勾了勾唇角,轻声道:“胡闹。”
他这般清冷疏离的人,偶尔露出些许笑意,便如天光破晴般耀眼夺目。
温晚亭甚至从他低沉浑厚的声音里,听出了几分宠溺的意味来,当下脸上的笑意压都压不住:“这病我治了一年都不见效,往日一直藏着掖着唯恐别人知晓,但现下我想了下,也并不是全无好处。”
她笑吟吟地望着楚离,眼角眉梢处都透着欢喜:“往后我每回醒来见到你,每回都会惊为天人,看得目不转睛。你我之间,就不会日久腻味,也不会有什么七年之痒。”
温晚亭适时打住,这才畅想了一会儿未来,就直奔七年之痒去了,若是再让她说上一会儿,恐怕连孩子的学堂都安排妥了。
楚离似是没注意到眼前眉飞色舞的人已经遥想到七年之后,只觉得她说得开心,连同她先前眉宇间的些许郁愁都全然消散,只余春晖明媚在她眼底晕染。
在楚离心中,她本就该是个与愁绪无关的女子,张牙舞爪是她,干净利落是她,光艳万丈亦是她。
他有意不去打断她的话,仔细端详着她的神色,等她停下了,才淡然开口:“如何为你治病,是我该费心的事,而不是你。”
楚离想了想,觉得自己这个口吻未免有些严厉,当即换了个温和些的语气:“从前你患疾时低调行事是对的,毕竟你这病太过容易被人拿捏。”
他想起温晚亭方才眼角那一抹赤红,联想到探子来报她近一年来出奇安分,想来是患病后不便出门,憋得难受了。
“而今你将成为我王府的人,若觉得此前太过憋屈,往后自可顺心为之。”
温晚亭在脑中将他的那番话过了一遭,粗略翻译了一下大概是“你随意,我罩你”。
若不是时机不允许,她现下就想将自己用红盖头蒙一蒙嫁进楚王府里。
这厢温晚亭还深陷在同楚离牛头不对马嘴的谈话中自我感动,那厢温夫人已然杀到了温决的书房。
温夫人就着温决的杯盏抿了口雪山寒翠,开门见山地问道:“今日一叙,这楚离可是个靠谱的?”
温决亲自给她添茶,脑中将方才楚离的话语回忆一番,斟酌道:“靠谱诚然是靠谱的,就是将来,他恐要吃些苦头。”
温夫人一听就知道有故事,当下双眉一扬,起了兴趣:“此话怎讲?”
温决便将楚离如何从安王动作说到朝堂局势,又从朝堂局势说到成婚利弊,一五一十地同温夫人复述了一遍。
诚然,楚离所说的每一条都言之有理,将现下的局势剖析得明明白白。
可他看得清这局势,却看不清这局势中的自己。
但凡是世家子女结亲,大多有利益与势力的牵扯在其中,若是楚离回回都因着王朝大义前去救场,他此刻的王府应当比皇上的后宫还热闹三分。
不过是当局者迷,旁观者清罢了。
有些人风流成性,为自己找了各式各样的借口,都当作是“喜欢”,譬如先帝顾辰熙。
有些人木头桩子,为自己找了各式各样的理由,却没意识到只是因为“喜欢”,譬如楚离。
温夫人闻言,嗔睨了他一眼:“你既然都明白,怎么也不提点他两句。”
温决理所应当道:“想当年我同你那会儿,几位兄长明里暗里卯足了劲提点我,又有什么用,不开窍就是不开窍,非得等到顾辰熙那小子差点将你迎到了东宫才茅塞顿开。”
遥想他当年自诩风流,却也于“情”之一字上走了不少弯路,而楚离比之他们那一代盖世之才,各方面更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在情感方面亦是迟钝得出类拔萃,连温决都自叹弗如。
“所以说,这种事儿,全靠个人去悟,旁人插不了手。”温决一双风流的凤眸微眯,笑得一脸和善,“若是悟得慢了,错过了大好机缘,便只当是他同我们晚晚,没有缘分罢。”
话虽如此,温决曾亲身证明,悟得慢些不要紧,追妻的时候追得比旁人更勤快刻苦些,也是能扭转乾坤的。
至于究竟是多勤快多刻苦,这其中的辛酸史简直不足为外人道,纵使温决一代武将,回忆起来都险些猛男落泪。
是以,他们这群做长辈的,并不打算掺和,且看楚离他如何铁树开花,枯枝生芽。
第七章
还有什么,比一觉醒来发现自己背靠当朝两座大山且一座比一座扎实,更令人高兴的事儿?
温晚亭现下听春铃诉说她从前仿佛“将军家的傻女儿”的种种事迹,都能听得四平八稳。
纵然她年少时怀揣着一颗为民除害的心,行事作风过于硬挺。但鉴于春铃一早便先将“你随意,我罩你”之事先同她说了,让她生出一股不是她不想迂回处事而是她压根不需要迂回的错觉来。
这种令他人恨得牙痒痒却又不能拿她怎样的感觉……诚然,有点爽。
甚至于,温晚亭还生出兴趣多问了句:“如此,你说我从前所作所为皆有深意,是何深意呢?”
春铃那说得眉飞色舞的神情当即一压,瞬时换上一副遥想当年的惆怅面容来。
情绪切换之自如,表情把控之专业,令温晚亭叹为观止。
是说当年,新帝顾锦琮登基仓促,朝堂局势混乱,人心动荡。那八方风雨,终是向着将军府席卷而来。
温晚亭彼时不过豆蔻年华,偶然间在温决书房的窗格外听到父母商谈。
大将军府从未卷入过皇权纷争,纵使温决手握重兵,却始终安分守己,本不该被推到风口浪尖上。
却未料到先帝顾辰熙,驾崩之后神来一笔,给温将军府不声不响送了道遗诏。
送旨之人是跟随先帝多年的太监总管,且回宫路上便吞金而亡,随先帝而去。
当有心人细查先帝骤然薨逝的原因,意欲就此事作点文章时,阴差阳错从太监总管的徒弟口中,得知了先帝遗诏之事。
然而太监总管能贴身服侍先帝多年,口风自然是一等一的严谨,纵然那小徒弟偶然瞥见他将明黄龙纹的诏书塞进怀里匆忙离宫,却无人知晓,那里头究竟写了什么。
此消息不胫而走,大将军府顿时成为众矢之的。
也不知那遗诏暗藏了些什么要命的玄机,即便是那等危急存亡的时刻,温决都未曾想过将它祭出以解燃眉之急。
他同温夫人商议的是,如何卸去手中泰半兵权,以宽帝心。
温晚亭扭头就去问了她的教习夫子,什么是“以宽帝心”以及如何才能“以宽帝心”。
彼时教习夫子卫以清,听闻她的问题后,眉头微蹙,怕解释不清便同她举了几个例子。
就比如说,当朝位高权重的名门世家,族内总有那么一些青年才俊,明明颖悟绝伦,偏视金钱权力如粪土,一生闲云野鹤,从未入仕。
并非他们不想入仕,而是他们不能入仕。这便是“以宽帝心”。
又比如说,一些外封府邸的亲王,整日花前月下品茶遛鸟,致力于除了朝政以外一切不正经的事。这也是“以宽帝心”。
可惜温晚亭并不是什么天资聪颖的青年才俊,亦不是自拥府邸的当朝亲王。但她自觉听懂了卫以清话中的深意,此番可以另辟蹊径。
需知这兵权该如何交回皇帝手中,此间弯弯绕绕颇有讲究。
若是平白无故直接冲进宫里双膝一跪,脑袋一磕,虎符一递,翌日新帝不仁苛待老臣的消息便会铺满京城。
不仅无法打消皇帝的疑虑,甚至会让他觉得你在搞他。
是以,须得寻个不大不小的错处,以“请罪”的名义将虎符上移,方是万全之策。
而这错处,“大”不至于大到动摇将军府根基,“小”又不可小到压根呈不到御前,此间的度如何把控才是个难处。
彼时的温晚亭也不知何来的自信,谁给的勇气,她觉得她可以。
此后,她得了空便带着春铃她们去长街上来回溜达,誓要与街头巷尾内巡查的兵马司抢饭碗,路见不平便搅得鸡犬不宁,从不考虑对方家世背景,手法千奇百怪且直白粗暴,简直是把那些世家的脸面扔在地上碾。
自然,那些世家们也很想把她扔在地上碾。
直至她父亲温决第五次替她进宫请罪时,同小皇帝之间顶着塑料君臣情,客客气气互相谦让了十几个来回,终是将怀里极为烫手的虎符交了上去,换来了大将军府至今安稳无虞。
此时温晚亭再度回首过往,才发现当时行为举止处处稚嫩莽撞,所幸歪打正着也算是达成了目的。
她还未来得及发自肺腑地唏嘘一番自己年少轻狂,那厢夏霜却揣着张面色凝重的脸行至跟前。
“小姐,檀云那儿出事了。”
待听完来龙去脉,温晚亭有些庆幸自己方才未来得及唏嘘,因为她此番少不得又要出门稚嫩莽撞一番。
檀云,便是当初被那负心状元郎骗财又骗心的清倌。
温晚亭当时对付那状元郎的手段既高调又无礼,显然是她刻意为之,好歹她粗中有细,顾念到那状元郎仕途被毁恐要迁怒于檀云,便先一步将人从醉梦楼里赎出来,安顿在自己名下的香粉铺子里帮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