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霜来报时,正是一伙人在香粉铺子里寻衅滋事,进门后一言不发就动起手,檀云见情形不妙,赶紧遣人知会温将军府。
等温晚亭到时,那铺子差不多被砸了泰半,香露混着脂粉在地上糊成姹紫嫣红的一堆,尖叫辱骂声此起彼伏,半扇门框摇摇欲坠,铺内伙计在漫天飞舞的琉璃瓦罐中边躲边喊,看热闹的人在门口围了三层。
这些都是闹剧必备场景,唯一令她看不明白的是,为何有两个身着平民服饰的百姓,同那些小厮打扮的打砸团伙,斗得不可开交?
不过现下温晚亭无心计较这些,她扶着春铃的手下了马车,蹙眉问道:“从前,我都如何说服这些寻衅滋事之人停手的?”
春铃正在撸袖口的手顿了顿:“说服?您从前,哪一次是靠说服的?”
也行……
温晚亭递了个眼神,夏霜加入战局。
那两个负责打头阵的暗卫起初阻拦小厮阻得漫不经心,毕竟他们的职责只是勘察情况拖延时间,若动起真格的,这种三脚猫功夫的小厮,他们一拳能揍哭几十个。
如今温晚亭现身,他们才稍稍认真起来,一眨眼的功夫,那群小厮被一溜烟扔到了铺子门口。
这群闹事的显然是有组织有纪律,眼见打不过便开始撒泼。此时才是闹剧的高潮,门口看热闹的小板凳都已备好,前排连瓜子都磕上了。
那小厮趴在地上扯着嗓子嚎:“这是家黑店呐!我家小姐,就是用了这家铺子的香粉,被毁了容貌!”
温晚亭在一旁端端立着,觉得他这一声,洪亮有余,情感不足,若是带上些沙哑与哽咽,应当更为逼真。
紧接着,排排趴的第二个小厮声嘶力竭:“如今我们不过来讨个说法,却叫人打了出来!”
温晚亭摇摇头,声音是到位了,但是趴的姿势太过挺拔,少了些抱屈含冤的萧瑟之感。
第三个小厮显然肩负大任,应当是这群人中的台柱子,神情姿势都比前两位熟练许多:“他们仗着东家是大将军府,竟干出如此丧尽天良的事!”
这脏水泼得明明白白。
其余演技不太过硬的小厮,负责躺在地上边打滚边哼哼,配合着那三位的戏份,哼的声音时响时弱,时高时低,也算是尽了力。
温晚亭见他们语焉不详,嚷得不清不楚,秉着“你方唱罢我登场”的精神,清了清嗓子:“说完了?说完了,便让你家主子出面,陪我去顺天府走一遭罢?”
瞧瞧她这和善的口吻,还带着些许商量的意味,真是岁月使人平和。
平和如她,眼见这群小厮愣了愣还想接着在地上打滚,当机立断让夏霜和春铃揪着他们的衣领往顺天府拎。
果不其然,拎了没两步,正主现身了。
不远处的街边停了辆宝马香车,那烟岚牡丹的绉纱被丫鬟掀起,走出一位女子。缕金海棠的羽缎罗裙逶迤拖地,鬓发斜插着紫玉千叶牡丹钗,月白细纱半遮面,只露了双眼角微挑的凤眼,此时正带着滔天怒火睨着不远处的温晚亭。
春铃将手中提溜着的小厮随意往边上一扔,凑近温晚亭身边,附耳轻声道:“小姐,马车上有左都御史的府印。”
左都御史府上仅有一女,唤作江玉仪。春铃今晨才说起过她,原本与那状元郎两家已是互换了庚帖,自出了那档子事儿,婚事便不了了之。
纵使温晚亭收拾那状元郎是出于好心,但无意间还是下了左都御史府的面子,同这江玉仪之间,也算是有些龃龉。
温晚亭听她似是从牙缝里挤出来几个字:“你竟也有脸去找顺天府评理。”
隔着面纱都能察觉她咬牙切齿的模样,温晚亭懵得真情实感:“不然呢?”
眼下这局势哪里是三言两语能掰扯清楚的,不交由顺天府处理,莫不是要她这个有记忆障碍之人表演个当场破案?
江玉仪气得声音都抖了:“好……好!也不必你我二人前往,我这便遣人将顺天府尹请来,且看他当着众人的面,还要如何偏袒你大将军府。”
温晚亭从善如流地应了,趁着等人的间隙,让春铃寻了檀云过来盘问。
那檀云虽是出自风尘,一举一动却是端庄知礼的模样,冲着温晚亭行了个大礼,恭敬敛目道:“是檀云无用,此番又给恩人添麻烦了。”
温晚亭摆摆手:“这哪能怪你,快起来,同我说说那香粉毁容究竟是怎么回事?”
檀云目露难色:“实不相瞒,那群小厮今日一到铺子,一言不发便开始砸东西,我也是方才从他嘴里听到香粉毁容一事。”
她略微思索,接着道:“可这铺子内的香粉,方子从未变更过,怎的就他家小姐出了岔子。”
乍一听倒像是江玉仪故意构陷,但她面纱下若当真是一张被毁容的脸,那代价未免过于惨痛,不符合这群世家小姐爱惜羽毛的本性。
此等毫无头绪的民事纠纷,实在超出了她这位昔日女纨绔的能力范畴,温晚亭只能摆出一副蹙眉深思的模样,一本正经地发着呆。
好在那顺天府尹听闻大将军府同左都御史府正在长街上干群架,当下惊得连轿辇都来不及备,策了匹马就往那里赶,一把老骨头险些被颠散。
他一边颠,一边在心中大骂,那温晚亭素来是个惹事的胚子,好好的小姐不当,天天去长街上作妖,连累他一把年纪日日胆战心惊,保心丸简直拿来当饭吃,头发都快愁没了。
现如今好不容易消停了一年,他被愁秃的头发还没养回来,这便又开始了?
在天子脚下干群架?
就不能给他个面子跑远点干?
城外郊区,人烟稀少,最重要的是不在他管辖范围之内,考虑一下?
他在马上被颠来簸去之际,觉得自己休致事宜,是该提上日程了。
第八章
当顺天府尹王自忠颤颤巍巍,一动三抖地翻身下马时,温晚亭在一旁看得大气都不敢喘,生怕一口气呼得重了些,将这位老态龙钟的府尹从马上惊下来。
王自忠下马后擦了擦额间豆大的汗滴,瞥了瞥左侧美目微瞠一脸无辜的温晚亭,再看了看右侧怒不可遏浑身都在冒火星的江玉仪。想到两位背后的家世背景都不好惹,只能狠狠地薅着自己的胡子发泄。
待胡子薅下来一撮,心情也略微平复了些,他方才沉着冷静地开口道:“二位请本官前来,所为何事,可否细说一二?”
他倒要看看两个黄毛丫头是怎么干上的。
江玉仪先一步开了口,说得又急又快,似是怕温晚亭抢在她前头。
实则温晚亭放空了的神思刚刚回位,她身为失了忆的当事人,对于整件事的来龙去脉充满疑惑,压根没打算开口。
一番问话,王自忠心中大约有了数。
半月前,江玉仪与闺中好友谢依芷相约吃茶,听她说起这家香粉铺子的粉质细腻,香味别致,当下便买了盒店内的招牌,凝脂玉肌膏。初初用时,只觉得面颊稍有发烫微痒,便以为是香膏起了效果。大约用了三日之后,才觉察出不对劲,停用之后却依然于事无补,脸上痒痛难忍,请了京中诸多大夫,都说未见过此等病症,无药可治。
眼看着王自忠略带探究的目光扫过她面上白纱,江玉仪咬了咬牙,将面纱掀开一个角,露出一个红肿斑驳的下颚。
肌肤上密密麻麻的脓包,有些已经结痂,有些还在往外渗水,脓包以外的地方起了白屑,肉眼可见的干纹纵横交错。
只这一眼,便能让人认定,她当真不是故意找茬的,她名副其实是位受害者。
可若她是受害者,那此情此景,谁的嫌疑最大?
温晚亭此时才后知后觉地慌了一慌。
王自忠接过丫鬟交上来的凝脂玉肌膏,打开凑近看了看,复又闻了闻,就将其收进广袖之中。
“温小姐,你可有什么想说的?”
温晚亭轻叹一声,只能就着今日的记忆答道:“凝脂玉肌膏作为铺子里的独家招牌,卖了三年有余,一日能售出数十罐,也只有江小姐用出了问题。”
“话虽如此。”王自忠两只捻了捻花白的胡须,直直盯着她,“你又如何证明,你店内不是刻意将一罐有问题的香膏,卖给了江小姐呢?”
通常店内陈列的,大多是展示用的样品,若是客官瞧上了哪个,自有店内伙计去库房内取个全新的,若真要动些手脚,也有足够的时间。
且凝脂玉肌膏用的是这家铺子的独有配方,寻常人做不出此等细腻的膏体,也配不出一模一样的香气,作不了假。
此事实在难以自证。
若春铃同温晚亭所说的过往不假,那即便刻意报复也该是江玉仪不动声色地给她穿点小鞋,与温晚亭而言却是没什么动机去主动害她。
可偏偏温晚亭不记得过往种种,一时拿不准自己同江玉仪之间有没有些春铃所不知晓的私人恩怨。
她甚至难以笃定,依着自己从前的秉性,会不会暗地里吩咐伙计干出这种事儿来。
她此时方知,失忆这种事情,可怕的不是记不清别人,而是记不清自己。
温晚亭忽然觉得有些无力,一股低落感隔开人群将她紧紧攥住,铺天盖地,难以挣扎。
她百口莫辩。
此时只能寄希望于这位顺天府尹能洞察秋毫断案如神,以及她父亲温决收到消息后能尽快前往顺天府将她捞上一捞,想必近年来他捞她也该捞出了些经验,应是熟能生巧。
王自忠见她低眉不语的模样,少不得要将她请去顺天府内盘问一番:“那便请温小姐……”
话音未落,铺子门口又一番人头攒动。
一群身着软甲的带刀府兵隔开百姓,将铺子四周围得严严实实。看热闹的众人瞥见他们手中寒光凛凛的刀刃,当即一哄而散。
眼看门口的府兵让出个口子,一位身着玉白广袖锦袍的男子缓步走了进来,皎如玉树,逸如临风,有着足以多情风流的相貌,眉眼中却蕴着霜雪万里般的寂然。
他看似闲庭漫步般施施而行,每一步却是踏在众人的心头之上,令人的胸腔都在随之共鸣,呼吸间被其左右。
神情浅淡而疏离,未曾蹙眉怒目,却是威压逼人。
温晚亭破天荒地觉得此人有些熟悉,可分明她仅有一日的记忆中,不曾出现过此人如诗似画般的面容。
王自忠瞧着这架势,放眼昱朝,能自拥佩刀府兵,身着银蟒燕纹袍的,只此一位。
他深深作揖,姿态恭敬道:“老臣见过楚王殿下。”
一旁的江玉仪第一眼惊艳于楚离的相貌,下一息便折服于他的威势,端端行礼。
素来,相貌俊美者,令人遐想,而相貌俊美之极者,令人不敢遐想。
楚离自进门后,目光略过遍地狼藉,直直向温晚亭掠去。
待确认她无虞后,方才微微抬了抬手,神情泰然,语气从容道:“不必多礼,我今日顺路经过此地,见此处人声嘈杂,便来瞧上一瞧。”
王自忠:“……”瞧瞧这一本正经地说的是什么鬼话。
长街位于京城西南角,楚王府连同皇城都在东北角,也不知平日里深入简出的楚王今日是顺了哪门子路,顺到了专卖女子服饰首饰脂粉的长街上来。
自然,他也不好拆穿,只能毕恭毕敬地将方才的纠纷一五一十地禀告。
楚离听完若有所思地沉吟一番,四平八稳地开口道:“如此,便不打扰王大人破案了。”
他将目光从躬身恭送的王自忠身上挪开,悠悠瞥向一旁的温晚亭道:“走罢。”
温晚亭从方才就一直目光炯炯地望着他,起初只是凭借着一股熟悉感,想试试多瞧瞧能不能回想起来什么。
并不能。
而后她听见王自忠请安,才知这位便是自己未来的夫婿,顿时觉得自己多瞧几眼也无妨,瞧不了吃亏,瞧不了上当。
甚至越瞧心情越好,古人云“秀色可餐”,诚不欺她。
虽然她始终无法将面前这位走个路都能走出千军万马之势的王爷,同春□□中那个在纸上写着“黄土白骨不相负”还要盖个私印的深情男子联系在一起,但无论如何,这厢听闻他唤她,温晚亭当即轻巧地拎了裙裾准备随他离开。
脚才跨出去半步,便听到身边之人猛吸了一口气,吸气幅度之大,连带着那个敦实的身形都猛地一晃。
王自忠早就知晓楚离此行另有目的,却没料到是来截人的。
朝中早有传言,楚离同温晚亭的一场赐婚,乃是有人精心策划的一出阴谋。实则楚离本人心不甘情不愿,就是那被赶鸭子上架的鸭,被霸王硬上弓的弓。
纵然他们深入讨论了一番,觉得这世上应该没什么人有那能耐强迫于楚离,但楚离或许可能大概有一丝心悦温晚亭这件事显然更令人难以置信,摸不到真相边缘的大伙只能更偏向于前者。
现如今王自忠瞧着斜穿整个京城截人截得襟怀坦荡的楚离,当真觉得,谣言杀他。
早知楚离如此看重他这位未过门的王妃,王自忠今日就该称病避祸,怎会像当下,要在“维护公正无私的官声还是公然同楚王作对”这个死亡问题中做抉择。
他眼风在楚离与温晚亭之间急急打了个转,斟酌着开口道:“王爷且慢,毕竟此案同温小姐有些关系,若是贸然将她带走了,恐怕不利于查案呐。”
他本想说温晚亭嫌疑重大,但碍于楚离此番就差将“护短”二字刻在脸上,恐拂了他面子,只得换成个委婉的说法。
楚离留意到温晚亭迈出一步后进退两难的样子,左看右看,终于找到一片合适的衣袂,两指轻捻,带了几分腕力一扯,将人捞到自己身旁。
温晚亭:不是我想走,是我的腿有了自己的想法。
“如此,便先从那盒香膏查起,我自会遣人前来协助查案。”
给王自忠指了个查案方向后,楚离不欲多言,亲自将温晚亭护送至她马车跟前,准备告辞。
温晚亭思绪繁杂,似有千言万语不知该从何说起。她对方才楚离仅凭两指就能将自己“提走”的举止印象深刻,当下便有样学样,玉臂一伸,五指轻轻扯住了楚离的衣袂,果然见他停住了脚步。
他的视线顺着自己繁叶滚边的衣袂移到那只指若削葱的手上,匆匆一瞥便挪开,望向温晚亭的目光中带着些许探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