照他从前的观察,温晚亭每次惹事后都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撤回自己府中窝着,轻易不会被顺天府尹逮住现行。今日她溜得不够积极不说,怎的到了马车前还在犹豫不决?
实则,温晚亭是觉得,自己闯祸后,是被自家亲爹捞出来,还是被自己未来夫婿捞出来,这有着本质上的不同。
亲爹永远是她的亲爹,夫婿却可能成为别人的夫婿。
寻常人听闻自己未过门的妻子弄花了别人的脸,还顺带着干了场群架,即便修养极好面上不显,心中总会有些不喜。
纵使春铃同她说起这楚离近几日来的迷惑行径,像是被她灌了十几缸迷魂汤一般令人捉摸不透,但稳妥起见,为了避免夫妻间嫌隙越生越大,有些误解得在一开始就解释清楚。
温晚亭自觉她这档子破事在水落石出前恐怕解释不清,但没关系,根据她从前虚心认错屡教不改的行事作风,此番她可以先摆出个忏悔的姿态来。
“方才多谢王爷相助,只是……”温晚亭似有为难地瞥了瞥一旁秀气精致的马车,“我府上马车,在来时的路上断了车轴。”
这本事她还是同楚离学的,满口胡诌时,逻不逻辑的不重要,重要的是光明磊落且理直气壮。
至于结实精致的马车如何在京都这平坦宽阔的大路上跑断了轴,别问,问就是豆腐渣做工说坏就坏。
第九章
楚离隔着一方琉璃案台,望着自己马车内金丝玄锦软榻上,一块接一块吃着栗子糕的女子,若有所思。
他本人并不重视口腹之欲,亦没有什么明显的喜好,当府内小厮询问车架内需要备些什么糕点茶品时,他便悉数按照温晚亭的喜好来布置,当时未料到还有派上用处的一天。
除此之外,王府内一应需要他拿主意但他又并不十分在意的事物,其实皆是比照着温晚亭的偏好来打点。
他原本不过是留意着她的安危,可三年来暗探日复一日地前来禀报,事无巨细唯恐有所错漏,倒让她的身影在脑海中越发鲜活生动。
他自认为是个寡淡的人,他的皇帝表弟顾锦琮曾断言,若不是先皇后对他有恩,死前将太子大业托付于他,恐怕他这副无欲无求的性子更适合遁入空门。
顾锦琮彼时不过是说句玩笑话,却见楚离同他那位整日想着出家的皇后谈论佛经时,一股方丈同庵主会见的既视感扑面而来,顿时脸色黑得惨绝人寰。
他原是想让楚离帮着劝劝皇后,并非让这二位引为知己相约剃度来着。
“朕听闻,我佛慈悲,普渡众人,二位先考虑考虑,渡一下朕,如何?”
他觉得自己这个皇帝当得极度卑微。
楚离却是不以为意。
于他而言,人世无趣,但她有趣。
当温晚亭伸手去摸第五块栗子糕时,手边递来了一杯热茶。她望着那只比杯盏明瓷更为白皙的手,那修长匀称的五指,才猛地想起来自己还有正事没说。
怪就怪她方才刚刚坐稳,悔不当初的神情还没摆出来,就被一盘精致小巧香味馥郁的糕点堵住了口。
楚离将栗子糕推到她跟前的姿势太过自然,她不便推拒,就这样吃了一个,两个,三个……
真是美人误国,美食误事。
她此刻眼前有美人,手边有美食,还能记得起自己姓甚名甚,已实属心性坚韧,定力了得。
她急急止住了手,抿了一口热茶,将方才的甜腻冲淡了些,只余回甘无穷在唇齿间缭绕,通体舒畅令人忍不住想发出一声心满意足的喟叹。
好在她还记着,她此时的情景不该是这副惬意的模样。
楚离见她手捧杯盏,颔首敛目间,连方才吃到栗子糕的惊喜都在消弭,暗自揣度她突如其来的低落是为何。
同他算得上关系亲密的人本就不多,其中女子也不过他母亲同温晚亭两位,其余便是军中将领或是朝中同僚。
若是拿军中将领作比,他这般突出重围,将那人从敌方阵营中捞出来,那人却一言不发心绪不佳,那多半是觉得自己技不如人颜面尽失,面子里子皆遭重创。
顺着这个逻辑来说,从前的温晚亭确实不会被这等小事难住,现如今失忆之后却是束手无策只能等人来救,他捞人捞得利索,却未顾及她的想法,也难怪她此刻闷闷不乐。
想通了这层关窍,楚离试图挽救一下她那被打击得支离破碎的自尊:“其实,这事若放在从前,我必然不会替你出面。”
温晚亭闻言,垂首轻叹,神情更为黯然。
楚离:……?
温晚亭心道,他果然是生气了。
在她看来,楚离这番话的意思,明摆着就是在说,她从前小打小闹,丢的是她自己以及将军府的脸面,他自然不会插手,可今日因着二人的一纸婚约,她的一举一动已然同楚王府挂上钩,是以楚离才会出面替她周旋。
温晚亭想,他从前心悦她时,听闻她所作所为可能只觉得率直可爱,但如今即将夫妻一体,亲身经历了方觉得丢脸,这也是人之常情。
她努力摆出一副诚恳认错的姿态来,将眉目间自带的柔顺乖巧发挥到了极致:“此事是我不对,只听闻有人来砸铺子,未能查明原因就让手底下的人动起手来。”
思及此处,她抬眸飞快地瞥了眼楚离的神色,试图小小地挣扎一番:“但……但是,他们不分青红皂白先动了手,我要是不让手底下的人出马,估计铺子被砸空了也不知道是何原因。”
眼见楚离面上表情意味不明,估摸着不像是动怒的样子,她继续道:“至于香膏毁容的事,你也知我记不起来,只能等破了案才能知晓,若是当真是我所为……”
温晚亭切身处地想了想,觉得女子毁容确实非同小可,自己若当真是因为年少无知而意气用事,此番致歉必要真心实意地弥补。
她郑重道:“我必登门致歉,寻遍天下名医为其治病,若无法痊愈,我便任由左都御史府处置。”
她自觉这番话说得诚意十足,却未料半响不开口的楚离,淡淡回了两个字:“不可。”
温晚亭自知理亏在前,若他觉得尚且不足,那她也只能认了。
藏在袖袍中的五指轻轻捏紧又松开,她仍旧低眉顺目:“那依你之见,我该如何?”
楚离打量着她的神色,隐隐有些头疼。
他自坐进马车至今,不过说了两句话,第一句话让温晚亭双眸中因栗子糕而起的隐隐欢喜一扫而空,第二句话让她一派沉静的脸色愈发黯淡。
他觉得情况有些棘手,比之昔日三十万大军压境还要棘手。
领兵打仗尚且心中有底,此时此刻面对温晚亭,他却毫无头绪。
楚离食指微蜷,不自觉地轻叩案台。
温晚亭只觉得自己的太阳穴随着他每一记敲打,突突得甚有节奏,仿佛有一把刀子,在自己脑袋上悬而不决,左右晃荡。
温晚亭:我求你给个痛快。
“我怎能让你任由他们处置。”楚离终于开了口,“你将是我的王妃,即便你有错,也该是我们二人一同承担。”
温晚亭方知自己的想法过于浅表,她总认为自己还是那个独来独往的将军府小姐,未考虑到即便是道歉,她也将同楚王府捆成一道。
她敲定了主意道:“恩,终究是我连累了楚王府,不如这样,在这案件水落石出之前,你我二人先不成婚,若当真有罪,便可由我一人承担。”
楚离捏了捏眉间,紧抿的唇角扯了扯,携了几分无奈的意味。
“温晚亭,我想同你尽快成婚。”
他见她低垂的脑袋猛地一抬,杏眸中且惊且疑,便知她对自己方才的话误解甚深。
“你若无辜,我必替你讨回公道,你若有错,我愿同你一起承担。”他深深望着她,“你不必担心自己连累了楚王府,更不必担心自己连累了我。”
温晚亭料到他话到此处应有一段表白,却没料到是如此这般的表白。
她今晨刚看的话本子里头可不是这么写的。
通常身娇体弱的女主被牵扯进一番阴谋阳谋里头,男主或是深情款款地说“不管别人说什么,我都只信你一人”,或是傲睨万物地说“若天下人与你为敌,我便与天下人为敌。”
倒是没见过哪位标新立异的男主说要带着女主一同上门道歉的。
显然,温晚亭不是那等身娇体弱的女主,楚离也并非那为情而活,舍我其谁的男主。
如此甚好。
她虽是失了忆,但于情爱一事上却有着自己的一番见解。
她不求有个人爱她爱得不分对错,只求那个人在明辨是非的情况下也依然爱她。
温晚亭脸上藏不住事儿,楚离眼见她耷拉着的唇角缓缓抿起,又逐渐上扬,连带着眸中光华璀璨,动人心魄。
他说得又缓又沉:“我知道前几日同你说的话,你恐怕并不记得,但此刻我说的这句,你无论如何都要记下。”
楚离的神情专注且郑重,深沉凝视的目光将温晚亭笼住。她只觉得失神之间便融进那如雾似墨的眸色中,刹那间天地俱寂,只余他低抑沉沉的声音。
“一切身外之物,无论名声、权利、地位,乃至整个楚王府,都不及你重要。”
温晚亭的脑中如有烟花炸成一片,绚烂夺目,响彻灵台。
她一时不知该作何反应,只能愣愣望着他,喃喃道:“那……那可真是太谢谢你了。”
楚离轻声一笑,觉得她说完这句话呆了半晌,而后蓦地将脸一偏,耳尖微红的模样,十分有趣。
他望着那张红霞铺满的侧颜,心说她其实不必道谢,若她能记得,便知他连这条命都是欠她的,她若想要,他也愿给。
她可是他的恩人啊。
温晚亭只觉得这密不透风车厢内的气温骤然升高,闷得她满头大汗,窘迫之余大脑又一片空白,找不到破解尴尬的话题,只能再次将手伸向那盘栗子糕。
楚离察觉她的意图,伸手将栗子糕往她那处推了推,恰逢温晚亭下手,带着薄汗微凉的指腹一个错手直接搭在了他的手背上。
二人的视线齐齐交汇在相叠的两只手上。
温晚亭:!!!
楚离:……?
温晚亭汗如雨下,额间青筋直跳,连呼吸都重了三分。
极度紧张之下,指间那只手的触感便更为清晰,骨节分明,温热细腻。
纵使她从前行事不羁,揍过男子的脸,折过男子的腿,但都抵不住眼下这阴差阳错的“一搭”令她心神巨震。
好在她不至于太过六神无主,尚且能在“赶紧收手假装什么事都没发生”和“摸都摸了所幸摸个遍”中摇摆一番。
楚离起初觉得她是不经意间碰了碰,若自己贸然抽手恐要令她尴尬,结果等了片刻也不见她将手挪开,一时间没能理解她此举的含义,当下也一动不动地维持着姿势。
于是二人在一片诡异的安静中,两手相叠了半盏茶的功夫。
后来还是温晚亭手臂酸麻支撑不住,方才作罢。
温晚亭:手真酸心真慌,可我下次还敢。
等那染了自己体温的指间微微颤了颤,仿佛是轻轻摩挲了一下便离了手背,楚离略有了悟。
自己这是被揩了油。
他面上一派平静,不动声色地将手拢回衣袖,其实心中早已蔓延开一股微妙且难以言喻的情绪。
倒也并不排斥。
一路上二人各怀心思,相对无言。
待马车行至大将军府,驾车的小厮将厚重的玄色金丝帘幕撩了起来。
自收回手后就寂然不动,仿佛老僧入定的温晚亭,立即有了动作。
她匆匆探了半个身子出去,抠住门框的手紧了紧,身形一定,又缩了回来。
“你方才说的,我会想法子记下。”
说罢,从车架上一跃而下,全程未曾看一眼楚离,头也不回地直直往府里奔。
楚离两指撩起侧帘,看着她跑得衣袂翻飞的模样,神色间雪化冰消,是他自己都未曾留意的暖色弥望。
温晚亭一边奔,一边想,自己这番脸红心跳的神情实在不像样,此等云娇雨怯绝非她的真性情,恐怕是什么失忆后遗症导致的,得赶紧回去缓一缓。
一边缓,一边倒真让她想出个法子来记事。
她让春铃取了本空白的册子过来,捏着笔杆子略一思索,落下爽利挺秀的柳体小字“嘉和三年,四月初二……”
温晚亭身为惹事的一把好手,自然也懂的吃一堑长一智,纵然从前都是她让别人吃亏居多,但如何在令自己损失最小的情况下让他人吃更大的亏,这也是一门需要长年累月以往鉴来的学问。
她总结今日之事,吃亏就吃亏在她失忆之后,昔日过往皆由春铃在每日清晨复述。
十六年的经历,若是事无巨细一一道来,便是从金鸡破晓说到月明星稀都说不完,必是捡着要紧事儿来说,那其中遗漏了些什么温晚亭亦无从知晓。
而春铃虽是贴身丫鬟,却也不是时时刻刻紧随温晚亭左右,总有些不在跟前的场合,就好比今日马车里楚离同她二人……
温晚亭笔尖一颤,正记到楚离说的那句“都不及你重要”。
她看着那撇出去八丈远的一横微微出神,嘴角不自觉地上扬,心道自己也算是说到做到,此番写在了手记上,明日翻看便能知晓。
可写手记也有些不便,比如此刻,温晚亭就不知该如何描述她无心之下搭了那人的手,却是有意为之地搭了好久。
她琢磨着,既然是手记,理应如实地,细致地,从心地记录才是。
左右也不会让别人看到。
第十章
长街之事终究还是闹到了朝堂之上。
此事若是往小了说,便是女儿家的玩闹,往大了说,便是将军府嫡女蓄意谋害。
原本也不该如此兴师动众,毕竟那群身居言路的文官们还不至于为了后宅女子之事进谏。
可偏偏常年深居简出的楚离横插一脚,领着府兵光明正大地当着顺天府尹的面截了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