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盈笑笑道:“我不累,不过能把寡淡的饭菜做出滋味,那才算真本领。你快去烧水泡茶。记得要用我前几日从郊外取来的山泉水。”
沈瑶忙答应着去了。这里薛盈取出焙笼、槌、碾、磨、瓢杓、罗筛、竹筅、盏托等茶具,亲自动手焙茶,然后将茶饼槌碎,碾成极细的茶末。
此时沈瑶烧的山泉水已经三沸三滚了,薛盈拿出一只鹧鸪斑纹茶盏,将茶末放入盏内,又将煮沸的山泉水倒入茶瓶内,左手提起茶瓶,右手拿起茶筅,先在盏内注入少许沸水,将茶末调成糊状,然后再慢慢加水,同时用茶筅不断搅动,茶末缓缓上浮,如此反复七次,茶汤表面上很快就现出雪沫乳花。
薛盈将茶盏内的茶水缓缓注入冷饭中,茶叶的清香扑面而来,茶泡饭便做好了。她又从腌菜坛中取出少量茭白鲊、水腌鱼、芥辣瓜儿和水豆豉放入小碟内,水腌鱼加入少许调料放入蒸笼内蒸熟,今日的早点便准备停当了。
薛盈招呼沈瑶过来用朝食,沈瑶随意尝了一口茶泡饭,茶叶的清香渗入每一粒米饭中,倒也别有特色,只是寡淡了些,她又夹起一块茭白鲊,初尝便惊为天人,茭白爽脆辛香,与清淡的茶泡饭堪称绝配,她的食欲很快就被勾起来。
沈瑶又尝了一块水腌鱼,寻常鱼鲞总是又咸又硬,但经过薛盈妙手调制,鱼肉变得又软又糯,咬一口还有鲜甜的汁水,鱼肉咸鲜,米饭香甜,二者混合在一起堪称珠联璧合,让人吃得停不下筷子。
薛盈笑着敲敲沈瑶的额头:“别总顾着吃,你倒是和我说说,这茭白鲊和水腌鱼里都放了什么调料。”薛盈是把沈瑶当徒弟培养的,所以时时不忘考较。
沈瑶这才发现自己有些忘形了,不好意思地停下筷子,思索片刻道:“我尝出来茭白鲊放了细葱、茴香、花椒、红曲,所以才有馥郁辛香的滋味。至于水腌鱼,娘子想来放了甜酒,所以蒸出来软糯又有酒香。”
“不错。”薛盈笑道:“比以前有长进。但你还是漏了两样最重要的调料。”
沈瑶皱眉接着思索,却实在想不出来了。薛盈这才提示她道:“茭白鲊中我还加了莳萝,此物味道辛香甘甜,还略带一丝清凉,更能突出茭白的爽脆。水腌鱼中我另加了水豆豉。”
“啊,我明白了。”薛盈还未说完,沈瑶已是恍然大悟:“娘子教我做过水豆豉,黄豆配上大小茴香、草果、官桂、陈皮、花椒等作料制成豆豉,闻着香、吃着鲜,开胃爽口助消化,做肉菜的时候放一点水豆豉,能够大大增加菜的风味。”
薛盈笑道:“没错,豆豉与肉类蔬菜豆腐也都能搭配,是很重要的一味调料。”
沈瑶见薛盈只用水豆豉配饭,并不动其它小菜,忍不住问道:“娘子是没胃口吗?怎么不多吃一点?”
薛盈掌厨这些年,也接触了不少山珍海味,但还是最喜欢用水豆豉配饭。此时笑笑道:“水豆豉配白米饭也很好吃啊。我们做菜,归根到底还是要把食物的本味激发出来。有些菜华而不实,虽然能吸引人的目光,但却留不住人的胃。”
薛盈见沈瑶一副似懂非懂的样子,知道她毕竟阅历有限,也不能一时便领悟,也只得罢了。
薛家瓠羹店与坊间大部分饭铺一样,只卖朝食和哺食。此时距晚间还有好几个时辰,二人忙活了半天,吃饱饭后又累又困,便各自回屋休息。
薛盈正睡得香甜,忽听得门外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沈瑶年轻睡得死根本听不见,薛盈只好挣扎着起来开门。原来是临街张婆婆来了。
张婆婆是这一带的风云人物,会与人接生,做得一手好针线,也与人说媒拉纤。
薛盈不知道她的来意,忙将她请到房内,又拿出自己制的荔枝膏兑上温水招待。
张婆婆尝了一口荔枝膏水,不由赞道:“薛娘子真是长了一双巧手,这荔枝膏怎么做的,倒不像坊间一味死甜。”
薛盈笑道:“我多加了一些乌梅,中和了甜味,另外也没有放麝香,怕香气太重,掩盖了食物本身的味道。”
张婆婆认真打量了薛盈一眼笑道:“不是我说嘴,我老婆子走街串巷,也算是见多识广。像薛娘子这样的人才,真是打着灯笼也难找的,模样自不用说了,就这通身的气度,比官宦子弟也不差,更何况又做得一手好菜。谁若是能把薛娘子娶回家,这可真是他的福分。”
糟糕,八成是要与自己说媒了。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薛盈只好低下头装羞涩道:“婆婆说笑了。”
“不是说笑。”张婆婆上前拉住薛盈的手,正要展开自己的言语攻势,一眼瞥见她腕上带了一对飘花翡翠错金玉镯子,不由好奇道:“薛娘子这翡翠水头真好,做工也精细,这是前朝的东西吧?”
薛盈愣了愣方道:“我也不晓得,这是爹爹留给我的,说是祖上的遗物。”
“这么说来,薛娘子祖上也是大有来历的。”张婆婆随口感叹一句便转移了话题:“薛娘子可知道经营太和楼的范大郎?”
“略有耳闻。”
“薛娘子,正是那范大郎看上了你的人才,特特托我来上门提亲。太和楼是汴京七十二户正店之一,生意极好,范大郎为人又精明干练,酿得好酒,调得好汁水,与薛娘子堪称绝配。”
“哦。”薛盈喝了一口荔枝膏水闲闲地问:“不知范大郎年纪几何呀?”
张婆婆愣了一下方道:“都是邻里街坊,我自然不瞒娘子,范大郎今年四十三岁,妻子前年过世了,想要娶娘子为填房。”
张婆婆见薛盈只是喝饮子不说话,便再接再厉劝道:“薛娘子,填房也没什么不好,倒多得一副嫁妆。范大郎年纪是大了些,但他长得可一点也不显老,何况他只有一个儿子,如今已经分出去过了。娘子要嫁过去,这偌大家私都归你消受。这样好的亲事,若是错过了,再后悔可就来不及了。”
薛盈放下饮子看向张婆婆:“多谢婆婆好意。可是家父辞世时,千叮咛万嘱咐让我照料好这家瓠羹店,我若是此时嫁人,却是辜负了家父的嘱托。更何况,我一个人清静自在惯了,也不愿意嫁人受约束。”
张婆婆大不以为然:“薛娘子这叫什么话,男大当婚女大当嫁,这是千古不易之礼,便是令尊还在世,也不愿意你守着这家店一辈子不嫁人。那范大郎与你是同行,你若嫁过去,这瓠羹店便算作你的嫁妆,自然会派人经手料理,你倒落得省心。”
自三年前父亲去世后,薛盈独自一人经营这家瓠羹店,吃了不少苦头,也锻炼得甚有主见,她淡淡一笑道:“可能我这人,是天生爱操心的命吧。烦请婆婆替我向范大郎致意:我不想嫁人,让他别寻合适的吧。”
张婆婆觉得薛盈的心气太高了,忍不住道:“薛娘子是自己人,可别嫌我话说得直,你如今已是双十年华,又父母双亡没有兄弟姐妹,寻到一个殷实的人家做正头娘子已是十分不易,就别再挑拣了。”
薛盈笃定笑道:“我知道婆婆是好意,可我不愿意随便嫁人。若实在不行,我就守着这家瓠羹店过一辈子,也没什么不好的。”此时沈瑶也已经起身了,薛盈向她使了个眼色,提高了声音吩咐道:“把我前些日子做的木樨汤拿过来招待婆婆。”
点汤就是送客的意思,张婆婆是知趣的人,只得悻悻告辞。
第二天一早,薛家瓠羹店来了几位奇怪的客人。年纪大约三十多岁,一人要了一碗瓠羹和一张胡饼在餐桌旁坐下,却不忙着吃,只在那里皱眉挑剔。
“沈娘子。”为首的一位中年男子招手把沈瑶叫过来:“你家的羊肉不新鲜!”
“客官想是误会了。”沈瑶忙上前耐心解释:“我家店里的羊肉都是现杀现做的!”
薛盈见情形不对,忙走过去一看,中年男子那碗瓠羹只是略动了动,其中有几片羊肉颜色发暗,隐隐有腥臭味。她心里已有了成见,眼见店中的客人们都纷纷议论起来,提高了声音道:“这位客官,我家店里的羊肉不是这样子的,你若不信便跟我来看。”
薛盈引着那中年人来到自己烹饪的灶台前:“你看,我们店里的羊肉都是切成薄片炒制的,而客官碗里的羊肉却是块状的,可见是故意栽赃陷害。”
中年男子还不服气,愤愤道:“胡说,说不定是你想要省钱,特地将不新鲜的低价肉掺到瓠羹里。”
薛盈觉得他的话简直不值得反驳,冷笑道:“现在店里的客人也不少,既然我打算掺低价肉,应该每个人碗里都有,你且问问,他们碗里的羊肉是否也不新鲜?”
薛盈见那中年男子一时无话可说,便放缓了声音道:“薛家瓠羹店也开了十多年了,若我真是客官口中一味逐利的奸商,怎么能有这么多回头客一而再再而三地上当。开店最讲究的是诚信二字,这一点我问心无愧。”
店中的熟客亦纷纷附和:“薛娘子的为人我们放心。”
其中一位客人嗤笑道:“这位客官怕是故意来找事的吧,没准是薛娘子的同行呢。”
中年男子没想到薛盈这样伶牙俐齿,一时恼羞成怒,向周围的同伴使了个眼色。他们很快便起身掀了桌案,一时间店里乱作一团。
作者有话要说: 国人一日三餐的习惯,是从宋代养成的,以前都是一日二餐。
话说我夏天没胃口的时候,也喜欢吃茶泡饭配咸菜,嘿嘿。
第3章
店内的客人看到这种情形,有的早就趁乱躲了出去,也有人路见不平,上前跟闹事的人理论,很显然,今早的生意是没得做了。
那中年男子见店里没什么人了,低声对薛盈道:“薛娘子,我劝你识相一些,趁早从了范大郎。你眼光再高有什么用?不过是父母双亡、无依无靠的孤女罢了。这整条街的酒楼都要看范大郎的脸色行事,你若得罪了他,这家店也休想再开下去。”
薛盈这才明白他们闹事的由头,怒气抑制不住地涌上来。
那一厢李维和刘景年和往常一样起早上早朝,刘景年照例要来薛家瓠羹店买白肉胡饼,却见店门口已经乱成一锅粥了。不由皱起了眉头。
没过多久,刘景年看见薛盈从店里冲了出来,拦住正打算撤退的闹事者喝道:“先别走,当着街坊邻里的面,我们把事情说清楚。”
闹事者不耐烦地甩开胳膊要走,却被一旁的沈瑶紧紧抓住,她跟随薛盈学厨艺这几年,日日端锅颠勺,也颇有些力气。
“心虚了?”薛盈冷笑道:“你把我店里桌椅碗筷砸了,想走没那么容易!”
薛盈索性提高了声音道:“诸位给评评理,太和楼的范大郎想娶我做续弦。我的心思都在这家瓠羹店上,何况他如今四十多岁了,和我年纪相差太大,所以没同意。结亲本是你情我愿的事,谁知范大郎被拒绝后恼羞成怒,竟找了几个街头混混故意来我店里捣乱。太和楼是京城七十二家正店之一,他范大郎也是响当当的人物,却用这种下三滥的手段去欺负一介孤女,这种做派,我还真瞧不上。”
薛盈这一番话有理有据,看热闹的街坊都很同情她,当下便有人议论道:“范大郎太过分了,平时看上去人模狗样的,没想到私下里这么不堪。”“他这样的,一看就不是规规矩矩的生意人,平日里无法无天的事肯定没少干。”
闹事者没料到薛盈的脸皮这么厚,竟然公开宣讲她与范大郎之间的私事,一时无话反驳,只得冲着她吼道:“你胡说!”
薛盈随即怼回去:“谁胡说自己心里有数,街坊邻里的眼睛也是雪亮的。今天把话说在这里,爹爹临终嘱咐我好好经营这家瓠羹店,我就是拼了命也会把店维持下去。我不会惹事,但也决不怕事。若范大郎还想找人来闹,我们就去见官好了。”
士农工商,商排在最后,汴京城一众商户虽饶有资财,却最怕见官,他们没料到薛盈竟摆出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架势,闹事者不由暗地埋怨起范大郎来了:得罪谁不好,偏要得罪这么一个母夜叉!
刘景年饶有兴致地看着这一切,这位薛娘子别看年纪轻轻,平时一副笑模样,关键时候却一点不含糊,当真有大将之风。
刘景年起了要管闲事的心思,低声对李维道:“子京,你是汴京的父母官,有人在坊间闹事,似乎不能不管啊。”
李维皱了皱眉,低声吩咐了侍从几句,没过多久,厢吏便领着人来了。
薛盈眼睛一亮,忙上前陈词,沈瑶与众街坊也帮着分说,厢吏很快弄清了事由,又见那些闹事者神色仓皇,言辞闪烁,心中早有了成见,很快将他们绑住领去衙门严加询问。
薛盈见李维和刘景年官身打扮,知道是他们的功劳,忙上前道:“多谢二位客官主持公道,不知二位怎么称呼?”
刘景年笑笑道:“在下刘景年,表字平甫。不过随手之劳,娘子无需介意。”
李维淡淡的一言不发。薛盈却知道,这回官府肯出头,大半还是他的功劳,便上前施了一礼道:“阁下不愿透漏姓名,我亦不好多问,不过礼数缺不得,这次真要谢谢阁下,日后必当回报。”
李维淡淡道:“娘子客气了,有人在坊间闹事,我自然不能袖手旁观。却并不是因为贪图回报才帮你的。”
这个人似乎总能把话题聊死,薛盈暗自撇撇嘴,又露出感激之色对众人道:“我不过是妇道人家,蒙街坊邻里捧场开了这家瓠羹店,却没想到遇到这种飞天横祸,若非二位客官主持公道,诸位街坊法眼如炬,我就真的被欺负惨了。”
薛盈这一顶高帽子扔下来,刘景年俨然成了扶危救困的英雄,感觉好极了,众位街坊也纷纷道:“薛娘子不必客气。谁家没有个难事呢,所谓远亲不如近邻,今后再有人闹事,我们必会出手相救的。”
李维心中好笑:这女子刚才当街与闹事者理论,泼辣得像一只胭脂虎,此时却在这里扮可怜骗同情,她可当真是一点也不傻。
正思量间,薛盈已是从店中拿出一坛酒来,笑对众人道:“今日多亏诸位君子鼎力相助,我今秋酿了一坛葡萄酒,一直舍不得喝,如今拿出来给诸位润润嗓子吧,大家千万不要客气。”
葡萄酒一向价值不菲,寻常百姓即使逢年过节也难喝到,众人纷纷上前品尝,一坛酒很快便见了底。
刘景年见那酒色如琥珀一般晶莹剔透,醇香扑面袭来,馋虫早就被勾起,也想舀一碗尝尝,却被李维一个眼风扫过,只得咳嗦一声道:“薛娘子好意心领,只是我们要赶着上早朝,就先告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