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盈躲在远处,却永远忘不了舅母鄙夷不屑的神情,那是她有生以来最感到耻辱的时刻。从此以后,她再也不吃川炒鸡了。
第二天中午,大厨房的众位娘子知道薛盈和陈娘子要比试厨艺,早早便去等候了。
川椒、生姜、大蒜,是做川饭必不可缺的三大法宝。陈娘子和薛盈今日要做川炒鸡,自然少不了这三样调料。
薛盈做川炒鸡用的是鸡腿肉,加入胡椒粉、甜酒和淀粉腌制后,直接放入油锅里炸制,经过初炸和复炸,鸡肉很快变成金黄色。
薛盈很快用菽乳、水、酱油、盐调制了一小碗料汁。再次加炒锅加热放入少许芝麻油,加入炸好的鸡块和大量的川椒、葱、姜、蒜翻炒,临出锅时倒入料汁,川炒鸡便做好了。
另一侧陈娘子的做法似乎与薛盈不尽相同,她也是选取鸡腿肉,不过放了少量油略微煎炸后,便倒入沸水开始煮制,另外川椒和姜蒜的用量也比薛盈少一些。
两个版本的川炒鸡做好后,川椒特有的麻香充斥了整个屋子,众人都觉得饥肠辘辘起来,纷纷拿起筷子品尝。
王娘子首先尝了薛盈制作的川炒鸡,因为大量使用川椒、生姜和大蒜,菜一入口便辣得她直哈气,可奇怪的是,一旦适应以后,这股麻辣的味道便吸引她继续品尝下去,鸡肉表皮酥脆,带着菽乳的咸香,但内里却十分软嫩,丝毫不像坊间尝过的川炒鸡那样干涩。她一连吃了三块,才恋恋不舍地放下筷子。
王娘子接着品尝陈娘子做的川炒鸡,因焖煮了一段时间,鸡肉十分软烂入味,适量加入川椒、生姜和大蒜,更加提味,也突出了鸡肉的鲜香。这道菜滋味平和,显然更能让不习惯吃川饭的北方人接受。但是,王娘子总觉得还缺了点什么,也许是辣得过瘾痛快的感觉吧。
等到众人品尝完提出自己的意见,支持薛盈的人居然与支持陈娘子的一样多。支持薛盈的人和王娘子一样看法:喜欢这道川炒鸡麻辣的味道,吃起来过瘾痛快,而支持陈娘子的人认为薛盈做的菜简直快麻掉了自己舌头,太冲了,还是陈娘子做的鸡块更软烂入味。
王娘子皱眉道:“如此看来,二位娘子的厨艺旗鼓相当,竟是不分胜负。只是既然要比试,总得有一个结果,要不要我再找一些人当裁判。”
陈娘子默不作声尝了一块薛盈制作的川炒鸡,神色一动问:“薛娘子也蜀人?”
薛盈的神色有些怔仲,停了片刻方道:“是,只是十岁后就来汴京了。”
陈娘子忽然笑了:“不必再找人裁判了,是我厨艺不精,甘拜下风。以后在大厨房,我甘愿接受薛娘子的调配。”
一言既出,众人皆惊,大家面面相觑一阵子后,有一位小娘子不忿道:“明明陈娘子做的川炒鸡更入味更好吃,陈娘子为什么要说自己厨艺不精?”
薛盈只笑了笑,并不说话。陈娘子沉默片刻道:“因为在蜀地,人们就是这样做川炒鸡的。”
陈娘子停顿一下又道:“只是在汴京,大部分人都不习惯过于麻辣的川炒鸡。我太想赢得这场比试了,所以做了改良。但做出来的菜,就不是家乡的味道了。”
她忽然想起刚入李府做厨娘时,也曾做过正宗版的川炒鸡,只是做完后,李府的主仆却并不欣赏,说自己做的菜过于麻辣。从此之后她做川饭,都自觉的少放些川椒和姜蒜,努力去适应府上众人的口味。
只是今天她尝了薛盈做的川炒鸡,儿时的念念不忘的味道又复活了,她实在不能违背自己的本心说薛盈做的不好。
胜负已定,众人便都安心坐下来吃点心,王娘子见薛盈怔怔的只是不动筷子,面上殊无获胜后的喜悦,不由问道:“这川炒鸡你薛娘子自己做的,配米饭吃味道很好,怎么不吃?”
薛盈愣了一下,方夹了一块鸡肉送入口中。那股辛辣的气息熟悉而陌生。算来屈指堪惊,十一载光阴倏忽而过,她如今自食其力,再也不是当初那个惶惶无依、敏感脆弱的少女,只是那些屈辱的记忆在脑中生了根,无论如何挥之不去。
因今日薛盈与陈娘子比试川炒鸡,材料准备多了,给李维送去的午点也有这道菜,川椒特有的辛香气息极为霸道,李维闻了不由皱了皱眉。
一旁侍候的老仆郑良看他神色,忙道:“这道川炒鸡过于辛辣,怕是不合阿郎的胃口,小的撤下让厨娘换别的菜吧。”
李维面上不置可否,停顿了一下方问:“这是新来的薛娘子做的?”
“正是。”
李维淡淡道:“呈上来吧。”
郑良将那道菜挪到李维面前,他随手夹了一块鸡肉放入口中,一股又麻又呛的味道直冲脑门,他沉下脸放下筷子:亏得李嘉几次三番向自己夸赞薛盈的厨艺,难道川椒不要钱嘛,她居然死命地放了那么多。
郑良叹了口气,二话不说将这道菜撤下去。
“慢着。”等到舌尖那股麻辣味消退,李维忽觉得意犹未尽,莫名其妙还想要尝一块,郑良只好又重新摆上,令他大为惊讶的是,李维居然一连吃了好几块。
李维额头冒出细汗,喝了一口龙团茶中和了口中的麻辣,暗想:这川炒鸡仔细品尝,还是挺够味的。
近日李维有一道要紧劄子要写好进呈御览,吃了几块鸡肉后,又匆匆用了一些点心便去书房了。临走前吩咐郑良把那盘川炒鸡也带过去。
等到傍晚去收拾餐具的时候,郑良发现那盘川炒鸡居然见了底,也就是说,李维一边写劄子,一边把鸡肉吃完了,不由惊掉了下巴。
郑良伺候侍候李维多年,深知他的性情:因自小师从程渊学理学,最讲究动心忍性,节欲克制,向来不爱美色华服,不贪口腹之欲。所以即使二十六岁犹未成婚,房内却连一个侍候的婢女也没有。可是如今竟被一盘川炒鸡破了功!
一连几天,陈娘子都没有到大厨房当差了,薛盈以为她心里还在别扭,询问王娘子,谁知她叹了口气道:“陈娘子也是位可怜人。”
薛盈诧异道:“这话怎么说?”
“陈娘子丈夫去世的早,留下一个遗腹子,这么多年含辛茹苦把他抚养成人。许是太娇惯了,如今长到二十岁,文不成武不就,陈娘子一提起这个儿子就头疼。这几天忽然又闹什么新花样,说是要和朋友去扬州贩卖香料,非要陈娘子出本钱。陈娘子被他闹不过,又气又恼,胸口闷吃不下饭的老毛病又犯了,所以这几天一直卧病在床。”
薛盈内心一动道:“我去看看陈娘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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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陈娘子房内。
徐大郎好话说尽,只是母亲就是不肯松口,不由急道:“娘怎么还不信我,我这次真的是发狠要成人立事。若还是像往常一样怠惰,我就……”
陈娘子忙堵住儿子的嘴道:“不许胡说。我再想想,明日给你答复。”
陈大郎叹了口气,见到母亲形容十分憔悴,又劝道:“娘纵使没胃口,好歹也要吃些东西,我去给你下碗面吧。”
“不必了。”陈娘子摆手制止:“我现在胸口闷吃不下,晚间让大厨房的娘子给我送碗粥也就是了。”
徐大郎再次叹了口气,一跺脚走了。
薛盈来到陈娘子房前,看到徐大郎双眼红红的,不由问道:“令堂身体怎样了?”
徐大郎苦笑道:“家母是老毛病了,也只怪我做儿子的不争气罢了。”
薛盈没与徐大郎多寒暄,掀开帘子进了房。陈娘子躺在一张旧床榻上向她招呼道:“薛娘子来了,都说家丑不可外扬。如今倒叫你看笑话了。”
薛盈柔声劝道:“陈娘子家里的事我已知晓。说起来令郎也已经成人了,他若真的肯改过上进,这自然好。不过话又说回来,他若真的不改,我们也没有别的法子,一半尽人力,一半听天命罢了。无论如何,总把他关在家里,不知世路人情,也不是长久之道。陈娘子索性放手让他做去,到了外面人生地不熟,他自然要勤谨些,或许历练出来了也未可知。”
陈娘子叹了口气道:“你说的何尝不是,若说我这个儿子,因他父亲去世的早,我管得松了些,有些骄纵是真的,但本性不坏,对我也算孝顺,让他出去历练一番学些乖也未尝不可。只是他以前从未做过生意,说是要贩卖香料,又不懂行情,万一被人骗了,赔得血本无归,我这半辈子的积蓄就全填进去了。”
薛盈沉吟一阵道:“陈娘子不必担心。依我看,令郎也不必做香料生意,竟是去杭州买些生丝回京贩卖更妥当。”
陈娘子忙问:“看样子,薛娘子是知道些内情?”
薛盈压低了声音:“我也是略听到一些风声,因为汛情,浙江路运往京城的生丝折损到运河里了。据我预料,今年京城的生丝价格定会上涨,令郎若做生丝买卖,定不会赔本。我叔祖是杭州的茶商,也认识一些生意人,令郎去了杭州,我托他照应一下好了。”
陈娘子十分感激,怔怔地望着薛盈道:“薛娘子厨艺精湛,为人是极好的,只是我前些日子内心偏狭,偏偏认为你鸠占鹊巢,说起来真是惭愧。”
薛盈笑道:“往事我们不必再提,我也没你想得那么好。这生丝生意我也要出钱掺和一下,到时候赚了钱,我和令郎按股分成,陈娘子同不同意?”
陈娘子不由笑了:“路子是你找的,你要分一杯羹,这有什么不可以。”她忽然觉得轻松了些,否则亏欠薛盈太多,她一时无以为报。
辞别了陈娘子,薛盈本来想去大厨房的,心念忽又一动,向人打听了徐大郎的住处,径自找上门去。
她也不和徐大郎废话,直接告诉他自己和陈娘子的决定,徐大郎果然喜出望外,忙道:“多谢薛娘子在家母面前替我转圜,又给我们娘俩指了一条明路。薛娘子放心,你该得的钱,我一分也不会少给。”
薛盈的叔祖是位精细人,有他在杭州替自己盯着,应该不会出什么差漏,她眼下担心的不是这些,淡淡一笑道:“生意场上有规矩,入股分成,是要将具体条款写明画押的。回头我们商量写个文书,有白纸黑字在,谁也吃不了亏去。只是有句话我要嘱咐你。”
徐大郎没料到薛盈年纪轻轻,为人却十分老练,愣了一下方道:“薛娘子请说。”
薛盈沉声道:“我会拜托叔祖委派一位妥当人跟你一起料理生丝生意,一同回京。只是求人究不如靠己,亲兄弟尚需明算账,你若沿途不小心,让本钱打了水漂,令堂可是已经押了字了,她需照价赔偿我的本钱,这其中的厉害,你自己要好好思量。”
徐大郎虽然为人骄纵不识世务,可是并不傻,他知道这笔生意薛盈完全可以撇开自己单做,之所以拉上自己,还是看在母亲的情分上,忙道:“薛娘子放心,我知道好歹。”
薛盈笑了,其实陈娘子并未押字,后面的话是自己编出来给他施加压力的,没料到他竟一口答应了。可见陈娘子对儿子看得很准:虽然为人骄纵,可是本性不坏。
回到大厨房。众人正在准备晚餐,薛盈见王娘子端着一碗白粥要出去,问道:“这是给谁送的?”
王娘子忙道:“是给陈娘子的,她这些日子卧病在床没有胃口。”
薛盈笑道:“白粥太寡淡了,我们晚餐吃汤面吧,做好随便给陈娘子送一碗。”
薛盈肯出马,众人求之不得。只见她利索地开始和面,然后抻成细细的长条放在一旁备用。一面起锅下葱花,鸡丝煸香,接着加入用鸡骨、猪骨熬煮多时的高汤,放入面条煮熟,又加入少量青菜,清淡的鸡丝面便做好了。
薛盈单独盛了一碗宽汤面,加了一点特制的料汁,递给王娘子道:“你把这碗面给陈娘子送过去吧。”
陈娘子刚接过那碗面,一股辛香便钻入鼻孔,令人食欲大开,好奇问道:“薛娘子,这里另加了什么调料呀?”
薛盈笑道:“是齑汁,把姜、蒜、韭菜切碎捣成泥,再兑上水,加胡椒和少许盐混合就成了。陈娘子是蜀人,应该很喜欢这味道。”
王娘子悄悄咽了咽口水,恳求道:“我能尝一尝吗?”
薛盈笑了:“当然可以,这齑汁口味较重,你初次尝试要少放一点。”
王娘子依言在汤面中加入少许齑汁,夹了一根面条送入口中,手抻的面条十分筋道,又充分吸饱了汁水,她的食欲很快被调动起来。
王娘子迫不及待喝了一口汤,胡椒、姜蒜的辛辣很快占领了味蕾,等那霸道的味道稍稍散去后,鸡骨猪骨浓汤的鲜香便渐渐萦绕在舌尖,韭菜特有的刺激与浓郁又进一步衬托了汤水的鲜甜,引诱着人继续品尝。
不出片刻时间,王娘子的那碗汤面便见了底。众人见她吃得那样尽兴,一个个猛咽口水,齐齐看向薛盈。
薛盈被她们看的心里发毛,忙道:“要不,诸位也加点齑汁尝尝?”
“哎。”众人当即起身往自己的汤面里加齑汁,薛盈珍视的那碗调料很快见了底。
陈娘子在房内尝到那碗加了齑汁的鸡丝面,莫名有些恍惚,她已经十多年没尝过这个味道了。当年她初入京城,寄居在亲戚家里,并不习惯这里的食物,吃面做羹汤时总是要加一点齑汁。可是有一回她像往常一样吃齑汁汤面,表姐鄙夷的的目光扫过她,冷笑道:“还真是个乡巴佬,好好的面条都被你毁了。”
她当时觉得耻辱,把自己那瓶珍藏的齑汁扔掉了,她努力向汴京人的饮食习惯靠拢,可是她毕竟是蜀人,一些印记深入骨髓,是不能改变的。这一刻,薛盈用一碗齑汁汤面,收服了她的胃,也收服了她的心。
薛盈用过晚餐,又准备好明日早饭的材料,正想回房休息,却见郑良过来道:“薛娘子,阿郎请你过书房一趟。”
薛盈心中咯噔一下,暗道:莫非是李维上次没训完,今天想起来继续教训?
一想到李维那张面瘫脸,她便从心里开始抵触,只得慢腾腾跟着郑良挪到书房。
李维坐在书案旁拿着一本《道德经》在看,见到薛盈来了,面色倒是如常,只沉声问:“这些天教引娘子教你府上的规矩了吗?”
薛盈忙道:“教了,只是我天性愚笨,要完全领会还需要一些时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