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维看了她一眼淡淡道:“明日有三五同僚来府上小宴,你用心准备几道小菜。”
薛盈这才知道李维叫自己来的用意,松了口气道:“阿郎放心,我会好好准备的。”
李维这才点点头,忽又想起什么嘱咐道:“菜品不必多,亦不必过奢,整洁干净即可。你以前开瓠羹店,做菜的口味太重,这次不必死命的加调料。”
李维的话音刚落,薛盈的心头的火气便冒出来,压了压实在忍不住,索性反问他:“听阿郎的意思,似乎对饮食一道颇为精通?”
李维淡淡一笑道:“君子远庖厨,岂能孜孜于饮食之道?”
薛盈心头怒意更胜,冷冷道:“既然如此,阿郎似乎不必指教太多。我自十岁起便开始钻研厨艺,做什么菜该放什么调料,心中有数。薛家瓠羹店经营多年,亦未有食客埋怨我调料放的太重。前日做川炒鸡放大量的川椒,是因为川饭本就如此。”
薛盈话一出口,忽觉得有些后怕,她在市井间说话无拘无束惯了。李维可是府上不折不扣的正主,要是把他得罪了……
谁知李维盯了她许久,倒并不像十分生气的样子,半响方道:“你明日早早下厨去准备,若宾客不满意,便唯你是问。”
薛盈忙应了声是,逃也似的离去了,偏偏在半路上遇到李嘉。
李嘉与兄长不同,平时最喜欢鼓捣一些美食,与薛盈颇有共同语言,两人日渐熟埝,此时看到薛盈急匆匆样子,不由笑问:“ 薛娘子走这么快做什么,难道背后有鬼追你不成?”
薛盈这才定定神道:“无事,只是明日有客人来,阿郎嘱咐我做几道小菜。”
李嘉想想自己兄长那一张死人脸,当即明白了几分,轻笑道:“大哥也就表面上刻板不近人情了些,其实心地还是很好的。其实,他也是个可怜人……”
“哦?”薛盈好奇之心顿起,不由问道:“这话怎么说?”
李嘉没有同胞姐妹,母亲生性淡泊,哥哥又是那样的性子,满腹八卦平时无人诉说,此时便压低了声音道:“其实大哥早年是与郑府的小娘子定过亲的,只是快到迎娶的日子,爹爹辞世了,大哥要守孝三年不能娶亲。后来孝期满了,本要迎娶郑府小娘子过门,谁知那小娘子又得了痨病,拖了几年治不好,去年还是去世了。得知郑家小娘子生病时,娘娘说大哥年纪大了耽误不得,想要他另娶,谁知大哥说不能负了郑家小娘子,坚决不同意。亲事就这样蹉跎下来,许是大哥一个人的日子太久了,性子便变得有些……古怪。”
薛盈却没料到李维还有这样苦衷,一时对他的观感也没那么恶劣了,这么说来,他也算是有情有义的人呢。
作者有话要说: 北宋时期,三大菜系里就有“川饭”,而且跟现在一样突出麻辣,里面放了很多胡椒和姜末,上至王公贵族,下至平民百姓都爱吃。宋太宗就曾问过大臣苏易简:“食品称珍,何物为最?”苏易简答曰:“臣闻,物无定味,适口者珍,臣只知齑汁为美。” 齑汁就是用葱、姜、胡椒等碎末加上盐做成的汤汁。
薛盈:姑奶奶不发威当我是病猫,明儿非得露一手让你看看我的厉害。
李维:。。。。。。
第10章
第二天宾客一到,薛盈便开始在大厨房忙碌了。她昨晚已经想好了,就做荔枝腰子、决明兜子、羊舌签、西京笋和新法鹑子羹几样小菜,应付三五好友小酌足够了。
薛盈取出今早托人在坊间买的新鲜猪腰,麻利的去除臊筋,将腰子先切片,再切纵横花纹,加入甜酒、盐和淀粉调匀。
起锅下油烧热,加入葱姜煸香,下腰花爆炒推散,猪腰的表面立即出现了荔枝状花纹。薛盈迅速将腰花捞出,又起锅加入适量的蛋清煸炒,待蛋液呈半凝固状,又将炒熟的腰花推入,加入少许蒜泥、盐和料酒,荔枝腰子便做好了。
王娘子疑惑着问:“猪腰腥臊,需要加入大量的胡椒和酱油去腥,可是我没见娘子放这些调料呀。”
薛盈笑着解释:“蛋白去腥的效果不啻于胡椒,喜欢吃腰子的人,爱得就是那种爽脆的口感和独特的香味,若调料加得多了,反而掩盖住了食物本身的味道。”
薛盈其实是在和李维赌一口气,他说自己做菜调味重只会用辛香料,她这次偏偏不放,同样能做出好味道。毕竟自己的厨艺绝不是浪得虚名。
王娘子听的似懂非懂,却见薛盈已经开始准备决明兜子了。她将鲜鳆鱼、虾仁、鲤鱼片、春笋切成细丁,起锅加少许油,将这些材料入锅爆炒,临出锅时加入少许盐、自己精心熬制的高汤和甜酒,决明兜子的馅料便做好了。
薛盈又将泡发好的绿豆粉皮拿出来,加入馅料包成军盔的形状,盛在盘中放入笼屉蒸制。
大概过了半炷香的时间,薛盈把盘子从笼屉中取出,在兜子上浇上自己特制的料汁,一盘晶莹透明的决明兜子就做好了。
在厨房众位娘子的帮助下,羊舌签、西京笋也陆续出锅,流水似的送到李府花厅中。
今日的来客只有两位,除了一向与李维交好的刘景年外,还有虞部郎中、枢密直学士方正言。
李维扫了一眼端上来的荔枝腰子,不由皱了皱眉头,在腰子里混入蛋白,这样的做法他从未见过,薛盈又是在闹那一出?
他刚要发话,却见刘景年眼睛一亮,不管不顾夹了一片腰子品尝,啧啧称赞道:“贵府的厨子真真高明,这道荔枝腰子,跟我在杭州吃过的味道一模一样,鲜香爽脆,有脏器特有的异香,这么多年过去了,我终于品尝到当初的味道了。”
刘景年虽然贪口腹之欲,但嘴巴也很挑,能得他一声称赞,说明这菜肴的味道着实不错。方正言忙也夹了一片腰花送入口中,他不大喜欢吃猪羊内脏,但薛盈烹制的腰子却没丝毫没有腥臊味,肉质细嫩,还带着隐隐的酒香,眼见刘景年对这盘荔枝腰子虎视眈眈,忙又抢着夹了一片。
李维一向矜持,不屑同他们去抢,转去品尝离自己最近的决明兜子。一口咬下去,馅料的汁水便迫不及待溢地出来,鲍鱼鲜爽、虾肉弹牙、鱼肉肥美、春笋清脆,几种材料混在一起,竟十分和谐,配上米醋和姜末做成的酱汁,有效化解了鳆鱼的寒凉,又给兜子增加了特殊的风味,简直比螃蟹还好吃。
李维笑了笑,怪不得薛娘子对自己厨艺这么自信,她是有资格的。
几样小菜与案上的羊羔酒十分相配,刘景年很久没吃的这么忘形了,眨眼问李维:“贵府是新聘了一位厨娘吧,以往我来这里吃饭,味道可比不上今天。”
李维淡淡一笑:“正是。”
刘景年忙问:“要说京城有名的厨娘,我也有所了解,是那位娘子?”
李维扫了刘景年一眼笑道:“薛家瓠羹店的店主薛娘子。”
这回轮道刘景年羡慕了:“原来是她,她竟肯来贵府做厨娘,子京可真是有口福。我敬子京一杯,以后我可要多来贵府蹭饭了。”说着将劝杯递到李维跟前。
李维一向克己节欲,但唯有一样他戒不掉,就是这杯中物,闻言也不推辞,接过劝杯一饮而尽。
方正言为人稳重,不愿跟着刘景年一起胡闹。不过此时有了酒,说话难免随意些,笑着问:“子京,眼看你已经二十六岁,快到而立之年了,这终身大事还没有着落,你究竟是怎么想的,难到要孤身一辈子不成。”
李维也有了酒,幞头难得有些散乱,青色锦袍的下摆亦有些褶皱,神情却带着空寂的旷然,冷冷道:“圣人言:唯女子与小人难养,女人有什么好,若不是为了子嗣计,我宁愿孤身一辈子。”
刘景年抬头扫了李维一眼,无声叹了口气。他觉得自己酒沉了,也吃饱了,向方正言递了眼色道:“今日酒喝得不少了,天也晚了,我和子诚便先告辞了。我府上没有好厨子,改日在丰乐楼做东回请二位。”
谁知李维忽然拉住他道:“不行,今日大家还未尽兴,我们继续喝,必要一醉方休。”
刘景年看到李维还是一副顽固不化的样子,内心一阵哀嚎,看来上次的悲剧又要重演了。
等到薛盈把新法鹑子羹送去花厅的时候,她简直被眼前的一幕惊呆了。刘景年和方正言喝的烂醉如泥,已是伏在案上起不了身,李维犹自撑着劝酒,鬓发散乱,一向一尘不染的衣衫不知何时蹭上了油污。
薛盈忽然想起爹爹说过的一句话:这男人喝了酒,十有八九要变得癫狂,女人还是离得远点保险。
刘景年毕竟酒量大,看到薛盈进来了,忙又踉跄着起身笑道:“薛娘子好久不见,今日多谢下厨款待,我现在要回家,拜托娘子给找一顶轿子。”刘景年此刻虽然神智不清醒,可是他想到家中老母一向严厉,若是知道他在外面喝酒夜不归宿,八成会要打断他的腿。
谁知李维豁然起身道:“想走,没那么容易,房门已经被我锁上了,今夜都在这里留宿,把这坛酒喝完再走。”
薛盈这回是连下巴都要惊掉了,忙把羹汤放在案上转身要走,谁知李维伸手拦住了她。
李维那道俊朗的眉深深皱了起来,盯着她看了半响,忽又笑道:“我知道你是谁了,薛娘子,年纪不大,脾气倒是不小。我认识的女人,要么柔顺守礼、温良恭谦像娘娘那样,要么惺惺作态、菟丝附萝像爹爹的妾室那样,像你这样泼辣的女人,倒还真是少见。”
薛盈顿时觉得寒毛倒竖,不管不顾将他推开:“阿郎,你喝多了。”竟是仓皇地跑出屋子。
薛盈在院外走了好几步,心跳才算不那么急了,却见郑良走上来苦笑着解释道:“阿郎每年都要大醉一两次,喝醉了就是这个样子,还望薛娘子体谅。”
薛盈惊魂甫定,心中忽得一动,一种想法从脑中冒出来:李维年纪老大却不成亲,这样聚众饮酒,又将人锁闭在房内,莫非是,好男风?
她越想越觉得很是,迟疑着问郑良:“今日刘御史和方学士还回去吗?”
郑良叹了口气道:“他们已经醉起不了身了,明天还要上朝,还是像往常一样在阿郎房中留宿好了。”
像往常一样同房而宿?薛盈不由倒抽了口冷气,自己猜得果然没错,李维并非对郑娘子有情有义,而是有断袖之僻。她又想到刘景年对自己的嘱托,觉得有必要帮帮他,便对郑良道:“刘御史刚才特地拜托我找人送他回府,想是家中有要事,您还是派人送他回去吧。”
郑良的眉头皱了起来,沉吟片刻道:“也罢,我就找几个壮汉把他抬走吧。”
作者有话要说: 1.鳆鱼就是今天的鲍鱼。
2.兜子,也是两宋常见的一种食品,是用粉皮或豆腐皮来包馅蒸熟的。之所以把这种食物叫兜子,是因为兜子蒸好后形状像头盔,而在两宋,头盔的俗称就是兜子。现在在开封,还是可以吃到这道菜的。
第11章
进入盛夏,天气一日比一日炎热,巷陌路口、桥门市井的摊铺都在叫卖水饭、莴笋、义塘甜瓜、卫州白桃、水鹅梨、红菱、水木瓜、水晶皂儿、冰雪凉水等消暑小食。高门大户风亭水榭,俊宇高楼,雪槛冰盘、浮瓜沉李,流杯曲沼,更多的是消暑的法子。
这日李嘉身上不舒服,并没有用午饭,午睡醒来忽然觉得有些饿,便去找薛盈做些吃食。
这时李府主仆都在歇午,各处都静悄悄的,只听见阵阵蝉鸣。李嘉揭开绣线软帘,径直走入薛盈房中,却见她并没睡觉,而是坐在食案前,收拾一盘绿油油的叶子,不由问道:“薛娘子这是在做什么?”
薛盈打了个哈欠起身笑道:“近日天气暑热,大家都没有胃口,婢子摘了些青槐嫩叶,准备晚饭做槐叶冷淘。”
李嘉好奇地问:“是杜子美诗中提到的槐叶冷淘吗?”
薛盈笑了:“正是。碧鲜俱照箸,经齿冷于雪。盛夏时节吃槐叶冷淘正合适。”
“那我来得好巧。”李嘉拍手笑道:“中午没吃饭,现在有些饿了,薛娘子先给我做一份冷淘如何?”
薛盈自然从命。为了方便研究厨艺,她房中里间有一个小泥炉,可以自己烧火做一些简单的吃食。
薛盈将青槐嫩叶捣成汁,和入面粉,待面发好后抻成细细的面条。烧水下面煮熟后,放入冰水中浸漂,面条的颜色很快变得鲜碧。
紧接着,薛盈开始准备浇头,起锅下油烧热,放入葱丝、特制的肉臊、和水豆豉炒制,一股麻香扑面而来,李嘉不由问道:“薛娘子这肉臊闻上去好香,是怎么做的?”
薛盈道:“是用葱白、川椒、茴香、陈皮和甜酒腌制的,夏天的日头毒,肉臊能充分晾晒,味道自然好。”
薛盈把浇头洒在面上,又加了一点芝麻酱、少许醋和焯过水的绿豆芽,一份色香味俱全的槐叶冷淘便做好了。
青碧的面条配上莹白的豆芽和酱红的肉酱,光看那颜色便已经很养眼了,李嘉忙用筷子夹起面条品尝,入口爽心清凉,当即觉得身上的暑气消退了不少,面条吸收了芝麻酱和肉臊的汁水,咀嚼之间既松又弹,咸香辛麻诸味俱全,每吃一口都是享受。
李嘉是大家闺秀,用饭姿势始终维持着清雅得体,只是不知不觉加快了吃面的速度,转眼之间那一碗槐叶冷淘已经见了底,只剩下一点豆芽了。
李嘉觉得自己还没吃饱,又开始扫荡豆芽,原来豆芽也很好吃,每一根都吸饱了料汁,吃在口中爽脆无比,这碗槐叶冷淘竟是被一扫而空。
李嘉满足地叹了一口气,称赞道:“薛娘子做的槐叶冷淘真好吃。”
薛盈见李嘉这幅饕餮的样子,忽然想起自己几年前养的那只狸猫,每次喂它吃完小鱼干,也是这样的满足神情,她心中暗笑,又从灶旁的黑漆大木桶中取了一些凉浆倒入杯中递给李嘉:“怕小娘子口渴,喝些饮子吧。”
凉浆就是半发酵的米汤,是都人常备的消暑饮品,李嘉并不觉得有什么稀奇,谁知一尝之后又停不下来了。
那凉浆冰冰凉凉自不必说,关键是酸甜适度,入口又滑又软,十分开胃解腻,李嘉喝完凉浆觉得,自己还可以再吃一点槐叶冷淘。
李嘉叹道:“府上以前做的凉浆不是太酸坏掉了,就是一味死甜,薛娘子调得浆正合适。”
薛盈笑笑道:“这也有个诀窍,滚热的米饭放入浆水中,千万别急着捞出来,要等到饭团自然散开,口感才会软滑。还有,当浆水闻上去稍微有些酸味的时候,要赶紧加热,这样就不至于腐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