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旨吃糖——骈屿
时间:2020-08-08 09:24:04

  红色的宫墙转角,她终于看见了自己的“出口”,看到了自己的“终点”。
  宁姝从未见过如此狼狈的荀翊,在她的记忆里,荀翊一直都是游刃有余的模样。
  他语调平缓闲逸,却又令人信服,他说等他回来,他就能回来。
  他护着自己从宁府里出来,将自己护在身后,他明白自己心中所想,知道自己所需。
  珍惜、呵护、体贴、理解,他是世上最好的人,也是最好的帝王。
  他给自己放烟花,他带自己放莲花灯、游猎,他也有脆弱的时候,他不是高高在上的谪仙帝王,他只是一个因为曾经所以懂得的普通人。
  她来到这个世界这么久,其实更多时间都被自己困在原处,只是和瓷器说话,只囿于那一步三分地,是因为他,自己才被真实的拉入了这个世界。
  无论是柳非羽、钟妃、太后、介凉,无论是市集上的众人,快乐、满足不仅仅是因为他,也是因为这个世界的缤纷融入了自己的肢体血脉。
  而这么好的人……宁姝突然有种奇异的感觉,甚至可以说是不详的感觉,太过圆满的事物,太过完美的人,或许原本就不是这世界的所属。
  是世界上,原本就不应该存在的人啊。
  像是生怕吓坏了什么一般,宁姝走的小心,甚至连呼吸都不知道该何处凭依。
  介凉在旁低声说道:“皇上,宁妃来了。”
  荀翊“嗯”了一声,他有些无力的抬起头,眼前却已经看不见了,视线混沌模糊,好似周遭都被雾霭遮掩。
  他唯一能看见的,只是那抹朱红色的衣裙。
  是了,那次他就说过,这颜色好看。
  很温暖。
  原来温度也可以用颜色来感觉啊。
  他冲着那个方向勾了下唇角,声音有些沙哑:“不是让你在紫宸殿等的吗?”
  “我……”宁姝张了张嘴,“我想你。”
  他并不脏污,暴雨冲刷了一切,包括那些他脸上的血污,身上的伤口,甲胄依旧闪闪发光,只是上面平添了许多砍痕。这一道一道,都是想要划在他身上的恶意。
  还有多少恶意,能不能被毒辣的日头一照就消弭蒸腾?
  “嗯。”荀翊伸手向前:“我也想你了。”
  他手伸来的方向有些偏移,宁姝连忙轻抚过他的手,抬在自己的脸上。
  他的手好凉,像一盏束之高阁的瓷器。以往的他不是这样的,他很温暖,明明看上去是个冷漠的人,但宁姝知道他其实很温暖。所以他才将这万里山河都担负在自己的肩上,所以他才会因为体恤百姓而将危险拖拽到自己身上。
  因为温暖,所以才能知道旁人不知道的事情,看到旁人看不到的事物。
  “如果……”荀翊的声音越来越小,宁姝不得不向前才能听得清楚。
  “其实,我一直都在你的身边……”荀翊低声说道。
  他再也没有气力了。
  那日也是这般好的月色啊,有人见过吗井里的月亮吗?
  月色轻柔的洒在世间,披在屋檐上,挂在殿脊上,像是无声抚慰这一场动荡后的人心。
  风穿过屋檐下的铜铃,发出“呜呜”的声响,好似在呜咽。
  柳非羽扶着太后,宫人来报干戈已定;钟妃又低下头去看话本;陈妃扶着殿门向良嫔曾经住着的宫宇里看去;秋昭仪戴着眼镜,又低下头去研究新的物件……
  京城里的百姓推开了窗,看着冲刷干净的街道;孩童问“是不是有人摔伤了,这味道像是磕破出血了呢”;秦王回头看向皇宫的方向,抿紧了唇。
  灯又一盏一盏的亮了起来,取代那些兵戈甲胄的色泽,取代那些蜿蜒狰狞的血迹。
  一切都恢复了原本的模样,不必问,不必说。
  灯底是黛蓝色的,是苍天大海的颜色,上面是朱红色的,是日复一日的暖阳。
  只有亘古,才能安慰人心。
  可那些最容易破碎的东西,千疮百孔的人心,残破不全的瓷,又应当去哪里修复呢?又能去哪里寻找呢?又能以什么样的方式表达自己的爱呢?
  爱,难道不是亘古的吗?
  只有以这样的东西填充,脆弱方能刚硬,残破亦能补全。
 
 
第141章 完
  四日后。
  “娘娘。”桐枝的声音好似从很远的地方传来,拨开了云雾雨幕,在重重叠叠的人声当中显得那般无力。
  宁姝猛的回过神,她先看了一眼床上躺着的人。
  他还在,胸膛的起伏表明了他的生机,但仅仅有这些生机是不够的,是不足以让他睁开眼睛,不足以让他说句话的。
  他脸上还有伤痕,但却无碍他的容貌,但或许是因其昏迷着,之前身上所带的那股不同于常人的气魄也一并消散了,像是宝剑蒙尘。
  仍是未醒,自从那日昏迷之后,他便一直是这般睡着。
  “娘娘,御医来了。”桐枝说道:“到施针的时候了。”
  “嗯。”宁姝站起身朝一侧让让,猛然间觉得有股恶心涌上来,她低呕了一声,随即又强咽着深吸了一口气,说道:“让他进来吧。”
  桐枝跟在宁姝身旁也许多年了,如今见她突然如此不由得有些吃惊,小心问道:“娘娘是不是身子不舒服?要不要御医瞧瞧?”
  宁姝回道:“没事儿,想来是这几日未曾休息好,先给皇上施针吧。”
  桐枝这才转身出去请了御医进来,但仍是不放心地小声叮嘱了御医一句,说是娘娘好似身子不舒服,如今太后因皇上昏迷而神伤,切不能让宁妃娘娘再损了身子。
  御医闻言应下,进殿按照这几日的境况给荀翊施针之后,这才又向宁姝请脉,只说是太后娘娘的意思。
  宁姝一心挂在荀翊身上,到并不怎么放在心上,只是随手伸出去请太医把脉。
  只是这次太医把脉前后辗转了好久,宁姝正要开口问,就看见御医猛地站起身来跪在地上:“娘娘!大喜啊!”
  直到太医走了之后,宁姝还是一脸迷茫:自己怀孕了?怀?孕?了?
  平日看的小说和电视剧里关于怀孕的内容实在不少,如今她面前就像有两条杠在来回闪一样。
  原来很多事情没有亲身经历过便不能知道它原本应有的感受,譬如喜欢一个人,譬如担忧挂念,譬如怀了孩子。
  她摸了下自己的肚子,如今还没有什么模样,但感觉就是很奇怪,好像安安稳稳的有了定心柱一般。
  慈棹宫内,太后正在和袁嬷嬷说着,这几日她也经历了大喜大悲,容颜一瞬间苍老了许多。
  荀翊昏迷的第一日她就已经指着老天破口大骂过了,往日看着娴熟端庄的太后娘娘,谁也不知道她竟然有那么多话能骂出来。
  她也痛恨,痛恨这世道痛恨老天不睁眼睛,自己的儿子吃了那些苦,如今却又跌跌撞撞的成了这副模样。
  “也不知道,皇上这回能不能否极泰来。”太后叹了口气,随即又呸了两声:“定然是能的,如今只是昏迷,想来过不了两日就能大好了。”
  袁嬷嬷也跟着在一旁安抚,但宫人心里都明白,什么境况之下人才能整整昏迷了四日啊?但他们不敢说,当着太后的面不敢说,互相在私下更是不敢说。
  若是皇上醒不过来,怕是秦王就要顺理成章的接过皇位了,到时候难免宫内又是一番光景。
  “宁妃如今还在皇上那儿呢?”太后又问道。
  袁嬷嬷点了点头回道:“还在呢。”
  “这孩子,好不容易苦尽甘来,怎得也这么……”太后说道一半,叹了口气,又说道:“当初那日多亏了宁妃在紫宸殿主持大局,后宫这才算安稳。这孩子,平日里倒是柔柔顺顺的性子,到了节骨眼上也能站出来。只是可惜了,若是生个皇孙,那得是多好的孩子啊。”
  袁嬷嬷不敢搭话,只跟在一旁应和。
  宫人这时送了些臣子的折子来,前两日还没的,只是由今日开始,似是听闻皇上如此境况,便纷纷上书请秦王暂代朝政,太后垂帘听政。
  太后翻了那些折子之后先是气了一通,骂道:“这群没良心的,这是我皇儿豁出命去的江山!”
  可她过了片刻,又有些无力的靠在软榻上,说道:“确实也如他们所说,朝廷不能一日无主。这荀家真是要害死我,到了这个时候还要我来主持大局不成?哀家实在没那个气力了,他们愿意如何便如何吧。”
  “娘娘!太后娘娘!”殿外跑进来个宫女,脸上还带了些不与此时相符的笑意。
  “什么事儿?如此大声喧哗?”袁嬷嬷连忙走下去将她拦住,厉声问道。
  “娘娘!”宫女喘了一口气,说道:“宁妃娘娘有喜了!”
  “咔哒”一声,太后手上的折子落在了地上,扬起看不见的灰尘。
  太后猛地站起身:“当真?!”
  “当真!好几个御医轮番看过呢!”宫女回道。
  太后又软绵绵地坐倒在软榻上,不知觉间脸上已满是泪,“老天,你还不算是没眼睛。袁嬷嬷,哀家、哀家有皇孙了。”
  “是,是。有皇孙了。”袁嬷嬷也跟着流泪。
  太后娘娘千盼万盼,却定也不想如此。
  在她的心里定然是愿一家人都能和和睦睦团团圆圆的,苦尽甘来,往后都是数也数不清的好日子。
  ——————————
   秋去冬来,数不清的日子。
  谁也不知道皇上什么时候才会醒,但他就那般好好的躺在床上,好像随时都会坐起来似的。
  从一开始的惊诧到后来的习惯,所有人都默认了这般的状况,毕竟皇上看着就像是谪仙似的,真龙天子有些不同于凡人之处也是正常的。
  宁姝将多宝阁上的瓷器擦拭了一遍,一旁宫人们都小心翼翼的护着,桐枝连声说道:“娘娘,您还是歇歇吧,千万别累着自己。”
  殿内银炭很早就点了起来,暖洋洋的,宁姝抹了把汗笑道:“没事儿,我们那边说了,要多多干些活才能健康。若是每日都坐着躺着,反倒是不好生下来。”
  荀翊恍惚间听见有人说话,但好像隔了很远很远,他听不清。
  桐枝端了甜汤进来,又带着内务府的人将宁姝那孔雀蓝釉罐里填满了糖。
  宁姝已经不像以往那般嗜甜了,她依稀记得好像有个什么孕期糖尿病的症状,生怕自己也得了,便认真的控制着吃糖的数量和次数。
  “姝姝,为什么我们听不见小小荀的动静啊?”小白嘟囔了一句。
  “他还小呢。”宁姝答道。
  她向殿外看去,天色一点一点的沉了下来,今夜是除夕夜啊,外面是不是又要放烟花了?
  “小白今年要什么颜色的绸带?”她问道。
  “今年要粉色吧!”小白回道。
  宁姝应着,又让宫人将瓷器们小心挪到外面去。
  她收拾妥当,转身进了内殿,之前为了方便她搬到了荀翊的紫宸殿,也将瓷器们都挪了过来。
  宁姝看着床上安静躺着的荀翊,笑着说道:“若是你醒了,看见自己的殿里有这么多瓷器,会不会生气啊?”
  荀翊没有回答。
  宁姝低下头,在他额头上轻吻了一下,说道:“过年啦,你要快点起来,给我放烟花啊。”
  宁姝?
  荀翊听见了,是她的声音。
  “姝姝。”
  他试着呼喊她的名字,但顷刻之间那些声音就被周围的雾霭吞没了。
  他挣脱不开,找不到能回到她身边的路,他向前狂奔,脚下是水迹是火焰,一步一步深沉的脚印凌乱的散布在周围。
  “宁姝!”
  听到我的声音了吗?我在向你走去的路上。哪怕只有回音也好,请传到你的耳边。
  宁姝深吸了一口气,挤出一个笑容,转身走出殿门。瓷器们已经在外排好,她要开开心心的过年。
  “姝姝除夕有什么好吃的?怎么不请我们来?”殿外柳非羽钟妃等人来了,介凉不情不愿的女装混在人群当中,但眼神却十分关心宁姝。
  “我也没准备什么。”宁姝笑着回道:“就有甜糕。”
  柳非羽走进来看见殿外放着的瓷器们,有些无奈的说道:“要是我们不来,姝姝是不是要和瓷器们一起过年?”
  欢腾与喧闹是一时的,宁姝为了和瓷器们好好过年,借口自己要早些休息,过了一会儿就请柳非羽等人回去了。
  她一如既往听着瓷器们新年的愿想,听着他们的故事,这里只有一人,但却并不孤单。
  至少表面上看来,并不孤单。
  “我想,新的一年荀翊那小子能醒过来。”青叔开口说道。
  秘葵应道:“嗯,我的愿望也是,快点醒过来吧。”
  “再不醒就要成非自然现象了。”小花说着:“是不是被外星人俘获了?”
  “胡说什么呢!”小白瞥了小花一眼:“真龙天子,可能回天上修复修复就回来了。”
  “那不是说天上一日地上一年吗?那我们还要等多久啊?”渣斗有些冷嘲热讽的说道。
  “一定很快就会醒过来哒!”汝奉语气坚定的说道:“会醒来哒!”
  “快些醒过来吧。”阿古他们都开口道:“会醒过来的。”
  “嗯,会醒过来的。”宁姝坐在檐下,托着腮看着天上的弯月。
  过了片刻,她向自己的一侧看了看,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她好似感觉荀翊就在自己的身边。或许是因为他说“他一直都在自己身旁”吧。
  “小孔雀呢?”宁姝问道:“小孔雀都好久没说话了,有没有什么新年愿望呀?”
  “想和你在一起。”有些沙哑的声音传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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