柔懋皇后——厘梨
时间:2020-08-08 09:26:31

  磐磐见过几次的,是她的好友邢觅楹的一位堂兄。那人的脾气特别好,但又很有自己的主见,虽然家里是武将世家,他却坚持要学医,而且年纪轻轻便医术拔群。
  最重要的是,听邢觅楹的意思,她那堂兄竟有意求娶她?是想求亲,而非做妾。
  可惜就是邢家的门第太高,太高。顾磐磐想找一个听她话,要让她管着的丈夫。因此还是回绝,只以友人相待。
  这杨晴鸢歪打正着,算是替她省去麻烦。不过她可不喜受人算计,杨晴鸢这样的人,离得越远越好。
  遂也不再说什么,自己去到另一边。
  顾磐磐默不作声,可另一位老太医被侍女急冲冲引来后,却是大发了一通脾气,说杨晴鸢根本无病,戏耍医者。
  这位太医来头不小,出自前国舅家的嫡房,不爱爵位爱行医,有一副医者心,就是性格古怪火爆。他是听侍女说有个小姑娘腹痛欲厥,主动过来的。
  老太医声音不高,言辞却甚为尖锐,直将杨晴鸢讥讽得脸快红成猪肝,泪珠子都掉下来,才挥袖愤愤然离去。
  顾磐磐与其他人自是在一旁看热闹,看到杨晴鸢哭着抹掉脸上的唾沫星子时,险些都笑出了声。
  ——
  很快又有公主府的婢女过来道:“请各位姑娘随奴婢去用晚膳。”
  公主府已在兰阁里为这群少女备好膳食,金红釉边的大小瓷碟摆满两桌,除精心烹制的荤素菜肴,各色甜点更是做得花样新巧,玉壶里的甜饮亦飘着花果香。
  同桌的姑娘还在惦记小庐峰里用膳的皇帝,都是味同嚼蜡,唯有顾磐磐不受影响。
  她一边小口嚼着点心,一边还在想,她还是纸上谈兵,医书背得多,但实践太少,接触的病例太少,她诊了那样久才敢确定杨晴鸢装病,可那老太医,只是面诊把脉,很快就确定。
  聂姑姑折回来的时候,恰巧见到这一幕,感叹顾磐磐这孩子的心性,愈发觉得惋惜,便道:“大长公主说,请各位小姐们,去观一观府里的琉璃廊。还请跟我来。”
  大长公主有赐,女孩们自是遵从。
  用过膳,小姑娘们便被引至琉璃廊。
  这琉璃廊之所以得名,除了廊顶琉璃灿烂,楹桷的装饰皆用琉璃,檐下更是五步一盏璃灯,摇曳如星辰万点,穿行其中,恍走在琅嬛迷梦里。
  而长廊延绵的尽头,便是小庐峰,隔湖能看见对面的璃灯飞廊,沿着高拔巧筑的湖石小山,高低缦回,似白虹飞架,灯火煌煌。
  那边有丝竹之声传出,果真是长公主设宴款待皇帝之处。
  顾磐磐从小怕黑,喜欢灯火,自是很是喜欢这处,一时赏灯入迷,落在一众贵女后面独行。
  可她突然觉得,仿佛有人正在暗处看着自己。
  许是那人目光太锐利,犹如鹰隼临巡,让她有些不自在,四顾望望,并未发现异常,她又觉是自己多心。谁会来看她?
  便不再多想。
  的确是有人正在打量顾磐磐。
  湖边岩石上,立着一道男子的身影,正是当今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当朝宰衡,容定濯。
  也正是容初嫣的六叔。
  容定濯不过三十三岁,已是位极人臣,行止气度十分儒雅,又不失威严冷肃。他瞧着很年轻,仅看脸猜不出年岁,棱角分明的面容沐着夜色,显得五官更为深邃。
  容定濯站得其实并不算远,只是湖边树木丰茂,他的身形恰好隐在昏昏树影中,顾磐磐等人被灯火环绕,自然是看不清暗处的。
  容镇正向容定濯低声禀报:“相爷,我方才去打听了,那个穿绿裙的,叫顾磐磐,年十四。是从前大长公主府中医士顾迢龄的孙女。”
  容定濯已看见顾磐磐,在一群盛妆少女中,她依旧惹眼。
  顾磐磐走得慢,浅淡的绿色丝裙随着风轻轻鼓荡,颇为悠然自得,分毫没有无法融入贵女团体的拘窘。
  她正停在一盏月桂双兔雕檀宫灯下,背着双手,细细看灯上所题的字画。因方才饮了桃花酒,凝脂般的白嫩脸蛋染着嫣红。微仰起头的动作,令她更显玉颈秀项,腰如约素。
  少女很快发现灯上玄机,原来有部分红穗子的灯面写有谜题,而谜底藏在白穗灯上。她接连猜几盏,似乎是全猜对了,面上浮出小小梨涡,笑靥顿时如百花绽蕊,妩色生香,摄得人神思随之一颤,让那片灯火也似沦为背景。
  容镇越看越惊讶。
  ——像,实在是太像。
  这顾磐磐的容貌,简直就像是十五年前的那一位,穿过光阴岁月,重新站在眼前。
  可硬要说起来,气质又是分明不同。
  那女子,曾一度是容家知情的任何人提也不能提的存在。
  是容定濯心头隐秘的一块疤。
  因此,容镇先前无意中看到顾磐磐,不敢瞒着,立即向自己的主子禀报。
  容镇极快瞧一眼容定濯。他这主子是个如何狠辣无情之人,他最是清楚,加之容定濯这些年接过老国公的权柄,身居高位,是越发喜怒不显,此刻,却是目光不移地看着顾磐磐,显然是有两分失态了。
  稍顿后,容镇才继续道:
  “顾迢龄一生无子,这顾磐磐是顾迢龄抱养的孩子,爷孙俩相依为命,顾迢龄如今药材生意做得不错,便供她来京城念书。大长公主念旧,开恩让她进了青鸾书院。”一时半会的,也只能问到这么多。
  “抱养的孩子……派人去找顾迢龄,查她原本的身世。”沉默半晌,容定濯的声音像雨前闷在阴云里的雷动,令人心惊胆战。
  “是!”容镇应道,心中越发觉得这顾磐磐跟那一位必然有渊源,毕竟长得这样相似的人,实在少有。
  只是不知,是那女人的妹妹,还是生的女儿,若是那位离开相爷后生的女儿……容镇完全不敢去看主子的脸色。
  又沉默片刻,容定濯方从顾磐磐身上收回目光,随即转身前往小庐峰伴驾。
 
 
第3章 
  到了戌时三刻,女孩们还在低声讨论,不知容初嫣是否把握住了今夜。
  顾磐磐这才听到公主府的人说,皇帝要回宫了。她舒了一口气,皇帝离开,她们也就可以离开。
  幸而没再安排她们去送。
  ——
  皇帝銮驾所至,始终保持警跸。
  仪仗一路回到皇城,即将没入巍檐朱墙的大允门,几条黑色身影,皆是飞纵而来,在距离皇帝三丈外停下。
  是勾沉司的人,见打头的是勾沉司指挥使沈嚣,弓弩营放下弓箭。沈嚣出示牙牌,疾步上前,跪道:“陛下,沈嚣有急事禀。”
  勾沉司直接受命于天子,司刺探、缉捕、审问,是当今皇帝隋祉玉登基后,培养的第一批耳目,自然都是心腹。
  是什么样紧要的事,这样急切?皇帝身边的掌事总管罗移微皱了皱眉,在车外问过皇帝的意思,方上前掀起纬花缎帘。
  马车里的黄铜鹿首灯不知何时熄灭,皇帝微垂眼睫坐在阴影里,道:“说罢。”
  沈嚣这才来到近前:“皇上,臣等方才查探确凿,魏王出现在京城,如今随一名叫顾磐磐的少女生活。那顾氏女给魏王起了个名字,叫水参,与魏王以姐弟相称。”
  须知,当今天子隋祉玉,并非先帝的儿子,而是先帝的侄儿,甚至是个一度受到收繫的侄儿。
  而沈嚣口中的魏王,才是先帝唯一的遗脉。
  一年前的容家,早已谋算好,拥立五岁的魏王登基。稚儿无知,自是便于掌控。
  岂料,魏王却在西都回京的路上遭遇伏击,生死不知,下落不明。
  当时京畿大营有动乱发生,邢家力拥隋祉玉登极上位,容家也只好迅速站队,改为拥立楚王隋祉玉。
  然而世事难测。
  诸多势力在西都一带遍寻不着的魏王,竟被一名少女带进京城,重回权力的漩涡。
  沈嚣随即问:“皇上……当如何处置魏王?”
  以沈嚣卫君心切的想法,既然许多人以为,皇帝早已派人诛杀魏王。不若让此事成真,真正的尘埃落定,永绝后患。不过,刺杀魏王的真凶尚未找到……
  沈嚣做事极为稳妥,他说是魏王,那定然无错,隋祉玉便只简短问了些细节。
  趁着主子思索的片刻,罗移这时躬身上前,将那鹿首灯重新点燃。
  车内瞬间泛起莹润灯光,皇帝的脸部线条被勾勒得清晰,冷雪冽玉般的容色,教人不可逼视。
  隋家的男人,血液里的野心和掠夺是生而俱来。
  隋祉玉即使未着龙袍,静静坐在那里不说话,也有君临六合的气势。
  皇帝从不是一个优柔寡断的人,他甚至早已预想过今日,若是魏王被寻回,要如何处置。
  隋祉玉轻声一哂,眼若寒潭,道:“带回宫罢。将那顾氏女一并带上。”随即又道:“给他们一晚的时间。”
  沈嚣答了是,带着人无声退下。
  ——
  顾磐磐乘坐公主府的马车离开,她住的宅子位于柳荫巷,是一处两进院落。占地不大,里外布置得却很是温馨怡情。
  磐磐的祖父还留在西都做生意,现下宅子里住的,除顾磐磐外,另有从小照顾她的姜妈妈。
  以及两名婢女,芡实、薜荔。两名护院,阿樟,阿蒿。
  还有一名六岁的男童,叫水参。正是沈嚣口中的魏王。
  顾磐磐当然不知这个孩子的真实身份,这是她一年前在西都青嶀山找药时所救,当时已奄奄一息,被她带回家救回性命。
  水参最亲近顾磐磐,她就将水参当成弟弟养。
  顾磐磐年纪虽小,却是这个家的主心骨。
  她一回家,所有人都围过来。水参更是往她怀里扑,大声喊“阿姐”。
  小水参是个很漂亮的男童。粉糯糯的团子脸,眼睛大而明亮,嘴唇嫩红。
  瞧着跟雪捏的人参娃娃似的,但是脾性可不小,在院子里捣蛋一天了,唯独在顾磐磐面前,尤为乖巧听话。
  见小水参这样晚还不歇息,顾磐磐数落孩子两句,让他赶紧去睡觉。
  这才在芡实的伺候下,更衣漱洗。
  顾宅就这样渡过一个平静的夜晚……
  第二日,青鸾书院有课,阿樟一早打开院门,正要如常送顾磐磐去书院上课,主仆二人却是齐齐愣住。
  院门外,立着一群陌生男子。
  这些男人个个魁梧高壮,身佩横刀,全都冷面肃杀,手按于刀柄,刀虽未出鞘,但那乌黑泛银的狭长刀鞘,就像未吐出信子而已蓄势待扑的毒蛇,已令人倍感压力。
  他们当然不是匪类,这些人身上穿着同式玄色刺绣银丝兽首的公服,是勾沉司。顾磐磐有次上课的途中,恰巧看到这样装束的人,邢觅楹告诉过她这些人是谁。
  就在昨夜顾磐磐还未到家之前,顾家已被无声无息包围。
  顾磐磐一个小女孩,哪里见过这样的场面,她脑中嗡嗡微响,抿了抿单薄的红唇,目光转个圈,落在这群人之中领头一名年轻人身上。
  这年轻人身姿清越,英挺又俊秀,将一身公服穿得尤为翩然潇洒。他胸前刺绣是金线彩缕,腰间牙牌也与其他人有所不同。
  正是勾沉司指挥使沈嚣。
  估摸着他是长官,顾磐磐想了想,对着他问:“大人驾临寒舍……不知所为何事?”
  沈嚣走过来,看看顾磐磐,唇边倒是勾着两分笑,他道:
  “我姓沈。顾姑娘不必害怕,我们不是来抓人,也不是来办案,而是奉上谕,来接一位贵人入宫。”
  上谕……?
  顾磐磐闻言心中千回百转,勾沉司都上门来,自是已将她顾家这七口人查得清清楚楚,她已有猜测,道:“贵人?……沈大人是指?”
  “姐——”沈嚣还未回答,一道小小身影已从内院跑出,正是水参。
  他不顾姜妈妈阻拦,非要跑到外院送姐姐出门上学。
  蓦然看到这样多黑衣壮汉,水参脚步一滞,心下害怕,却是鼓足勇气站到顾磐磐身前,如小兽般龇牙:“你们是谁,到我家做什么?”
  沈嚣看着这么个稚子,上前行一礼,道:“魏王殿下,下官奉旨来迎接殿下入宫。”
  水参全然不懂沈嚣说什么,小脸露出懵懂诧异,他扬头看向顾磐磐,说:“姐姐?他说什么?”
  顾磐磐的惊异不下于水参。
  她定定神,道:“沈大人,实不相瞒,水参……魏王殿下曾受过惊吓,以致不记得从前的事。他对我有些依赖,让他独自进宫,我担心他会哭闹不休,若是冲撞到圣上与其他贵人,那便不好了。”
  沈嚣颔首:“顾姑娘,皇上与太皇太后正是让你随着殿下一并入宫,待殿下适应宫中生活,自会有人送你回府。”
  顾磐磐略微放心,说:“是,我知道了。”
  她想起她捡到水参时,男孩身上并无可证明身份的衣裳或是物件,而是只披着件成年男子的中衣。看来是有意隐藏他的身份,可能是当时为让孩子逃离什么。
  她其实很清楚,水参的事定然涉及到皇家秘辛,那不是她可以去窥探的,她应当躲得越远越好。
  可她捏着水参肉乎柔软的小手,看着他这双水葡萄一样的眼睛,却没办法做到从此不闻不问。而且,她恐怕也没法走掉。
  ——
  顾磐磐坐在进宫的马车里,仍有些如在梦中。
  水参什么也不懂,只要姐姐陪着,他去哪里也无所谓,坐这般朱轮华毂的宽大马车,倒令他觉得新鲜,扒在车窗到处看了会儿,就靠回顾磐磐身上。
  当马车被特许驶入禁内,穿过高耸的城楼时,顾磐磐揽着水参,心跳加快,急剧得简直像要从嗓子里跳出。
  她在民间长大,不懂宫里的规矩,第一次进宫,难免紧张。
  皇城上方的天空飘着浅淡云絮。放眼是连绵的白玉栏,重重殿宇踞立,明黄琉璃瓦覆盖的高低檐脊厚重而舒展。连那倾泻流转的旭日金光,似乎也只是这广阔皇城的点缀。
  一座座殿室在远处看起来丰伟壮阔,临近却能见丹垩粉黛,华窗雕栊,无一处不是巧工细作。
  面对这样浩渺的宫群,穿行其间,让人生出一种对未知命运的迷茫与敬畏。
  顾磐磐与水参迈入慈寿宫,太皇太后早已在守望等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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