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冰冷冷的铜人,在被子里捂太久,都成了温热的。
顾磐磐一愣,猛然想起昨夜的梦。
她梦见锦袍的金丝熠熠,她在解着不知是谁的玉带,总之是个高大修伟的男人,他的袍服太过繁复,始终解不开,似乎嫌她笨手笨脚,那人抬手将她的手一挡,自己慢慢地除下了束缚。
“连服侍朕更衣这点小事都做不好。”她听到那个人说。
原来,是皇上!
是她得了铜人,去向皇帝谢恩,连带着感谢初入宫时他给的赏赐。
正巧赶上皇上要更衣,就使唤她,让她过去侍奉,谁知她无从下手。
然后,她看到了皇帝的眼睛。还是那双长睫低覆,光华深秀的眼睛,却是蹙着眉,仿佛有几分不耐。
皇帝自己都把外裳脱了,却不满意,让她继续练习为他更衣,帮他脱了穿,穿了又脱,好会折磨人。
顾磐磐脑子里有细细的嗡声,她这是……做的什么怪梦。
不知是否因她昨日触碰了皇帝的龙袍,又看了那等身铜人,总之,昨晚似被魇了,梦得乱七八糟。
顾磐磐赶紧让芡实给自己打盆凉水来,清醒了些。她原本还想着,要去给皇帝谢恩,可这个梦,让她暂时不打算去见皇帝了。
——
隔日是三月三,上巳节。
在大允,当日须得去往水滨祓禊,荡涤尘垢,洗去不祥之气,方能带来吉运。
宫里是最信气数与时运,自是要在水边举行祭礼。
太液湖旁,宫人已备下祭祀所用的一应事宜,宝桌上除香炉还放着弓,要由皇帝开黑木弓,射下兰草,才算是吉兆。
宫里原就是个阴盛阳衰的地方,女人们早就围了两重,辈分最高的是太皇太后,中间的辈分有太后、贵太妃,然后才是当今皇帝新封的几位妃嫔。
在场唯二的两个男人,皇帝和魏王,都没有什么表情。
皇帝来到一群女人中间,面色冷淡,站在一旁,只是等着时辰,来履行个流程。
隋祐恒则是因为顾磐磐出宫又不带他,很是不乐,他便拉着隋祉玉,说:“皇帝哥哥,磐磐都出宫打马球了,我也好想出去,给她鼓劲。你去跟皇祖母说,让我出宫玩儿,好不好?”
隋祉玉低头看看隋祐恒,没说话。
隋祐恒就懂了,没戏。他更郁闷了。
皇帝身穿黑色祭服,在一群桃红柳绿之中,修挺玉立,极是打眼。
等到了吉时,隋祉玉便接过内侍呈来的弓,修长的手拉开弓弦,未看他如何瞄准心,已见寒光一闪,只闻风声中有轻轻的蜂鸣,那悬吊在远树柳梢上的兰草已稳稳当当落入吉盆里。
上巳的祓禊是习俗,并非法定,因此很是简单,仅是图个好兆头而已,这就算礼成。
皇帝射兰之后,妃嫔们则是开始欣赏教坊司精心准备的歌舞,在湖边宴饮。
——
宫里有宫里的过法,宫外也有宫外的过法。
宫外的上巳节,可就不止是涤恶秽、迎吉祥,更是少男少女们表达爱慕的日子。
青鸾书院今日有活动,顾磐磐早就向太皇太后说明,要来参加青鸾书院在漓河边的赛事。
最初,这青鸾书院,是太祖未登顶之前,为敬宪皇后所建的书阁。
敬宪皇后眼界宽博,涉猎颇广,书阁里收集了各类藏书,不乏珍本孤本,后来,敬宪皇后索性将教习过自己的几位老师供养在书阁,还让其母家的姑娘们在内学习。再之后,书阁的规模扩大,建成书院,京中贵女有聪敏资质佳的,也有机会入学。
历经几代之后,青鸾书院如今由大长公主掌管,当下有数十名贵女在其中学习。能够进入书院学习的少女,大多是出自高门贵族,兼具某一方面的过人才华。
因此,大周的贵女们,皆以进入青鸾书院为荣。
但是,书院里也有部分家世普通的女学生,那必然是才色双绝的美人,端看能不能入大长公主的眼。
而磐磐就是家世普通的代表。因为带回魏王,知道她的人也更多。
有一部分贵女,称呼顾磐磐捡到魏王为撞了大运。
至于男人们倒不觉得,他们是觉得顾磐磐原本就是要进高门的,毕竟手中没有权势的人,哪里护得住这样的姿色呢。
今日赛事颇多,诗画歌赋,一应皆有。顾磐磐报的马球,她的骑术好,马球也打得好。
观赛的人也多。马球是男女老少皆爱看的,尤其是世家公子们,今日几乎都是选择来看马球。
顾磐磐和邢觅楹是一队,今日都穿着雪白地银暗纹短襦,下搭珍珠红月华素色丝裙。对于鲜少穿灼艳颜色的顾磐磐来说,这身妆扮更是将她肌肤映得晶莹剔透,容光夺人。
顾磐磐和邢觅楹正在说话,便看到容初嫣也带着一群姑娘走过来。今日有四支马球队,那正是她们的对手之一。
原本,容初嫣也是个花容月貌,引得男子竞相追逐的,可贵族圈里谁都知道,容家适龄的就这样一个女儿,是要送进宫给皇上受用的,还轮不到他们。
按说,以容初嫣的身份,上回选秀就该入宫,可是她当时扭伤了脚,连路也不能走,就错过了选秀。
因此,许多世家子弟都将对容初嫣的心思收敛起来,把精力放在那些更容易得到的女孩身上。
比如顾磐磐,就有不少有心人看中。因为她的身份,更容易弄进后院。
就在这时,不远处传来一阵骚动。不少人都看过去,就见竟是容定濯。
容定濯从前是从不参加这些的。倒不是说只有年轻权贵参加,而是他的性格使然。在他到来之后,世家子弟们的轻狂明显都收敛了许多。
甚至有人悄声议论:“容相怎么来了,莫非是陛下也要来?”
当然,更多的人还是猜测:“多半是为了容初嫣。”
顾磐磐却没在意这位首相,她已离开队伍,独自行动。
她今日有马球赛,邢燕承约好要来看她的。看到那一抹温雅身影,顾磐磐主动跑了过去。
“燕承哥哥,昨日真是对不住,我的私心,险些给你带来麻烦。”
“磐磐,李通是因我才会生事,我给你带来了麻烦才是。”
两人都安慰对方。顾磐磐又道:“不管怎样,那个李通,你以后真得好好提防着他。”
“嗯,磐磐放心。”邢燕承以前给人的感觉,的确是不染俗务的,也没有把心思放在勾心斗角上。他是邢家嫡脉子弟,底气足,往昔又一心研习医术,从不需要在人情世故浪费功夫。他不靠医术,原也能一世荣华。
现在那李通突然发难,差点殃及顾磐磐,他心中不悦,自是会出手整治。
顾磐磐觉得,跟邢燕承在一起,很有安心踏实的感觉,跟他说话的时间就长了点。
她还不知道,有人正派人时时注意她的动静。那便是容定濯。
容定濯的人已寻找到顾迢龄,但顾迢龄说,是在永昭寺捡到的顾磐磐,女婴身上也没有信物,不知其生身父母是何人。
并不能确定顾磐磐的身份。
听容镇回禀,说顾磐磐与邢燕承隐在树丛后好一阵,至今还未回来,容定濯目光沉沉,皱了皱眉。
第11章
容镇也不清楚,这样多年过去了,相爷对那女人现在到底是爱着,还是恨着。
但是他却清楚,以容定濯的掌控欲,就凭这顾磐磐与那人生得如此之像……哪怕就是真跟那人毫无关系,他也不会漠视一个如此相似的人。
这个顾磐磐若真是相爷的掌上明珠,自是要接回容家,金尊玉贵地养着。
但……如果顾磐磐是那女人跟别的男人生的女儿,或者是个全无关系的姑娘,容镇觉得,恐怕她是逃不过“替身”的命运,只怕也是要弄进相府里的?
当然,这些都只是容镇的想法,他现今也无法揣度主子的心思,毕竟那个女人真的已经消失太久。
另一边,邢燕承正告诉顾磐磐:
“御药房现有那尊铜人,腧穴的确镂刻得精准,但从数量来说,却并不完全,仅有三百五十四个有经有名的穴位。”
“而在这些腧穴之外,应有七处经穴,以及许许多多个‘经外奇穴’,还有单穴与多穴,也是那铜人上难以尽刻的。”
顾磐磐听得不想走,但邢燕承提醒她,得先去打马球,她又只好跟邢燕承另约了碰面的时间。
她走出来的时候,却是撞见一个人,还是个熟人——
正是在公主府装肚子疼想诓她那位,杨晴鸢!
顾磐磐懒得理睬杨晴鸢,杨晴鸢却拉住她衣袖,道:“顾磐磐,我有些腹疼,你帮我看看。”
顾磐磐一怔,随即看着杨晴鸢一笑,问:“你又腹痛了?你这腹痛为何总是在紧要的时候发作?”
杨晴鸢也是一愣,脸顿时胀得通红,后槽牙磨了磨,道:“顾磐磐!你到底给不给我诊视!”
顾磐磐还是笑眯眯的:“看呀,今天你肚子疼,我还给你看。我若是看不好,有燕承哥哥在的,他也能一定帮你医好。”
杨晴鸢这才发现,后面竟是邢燕承走过来了。邢燕承她当然是知道的,当即推开顾磐磐,直接朝邢燕承道:“燕承哥哥,我——”
邢燕承看到杨晴鸢推开顾磐磐的举动,很是不喜,打断她的话,只对顾磐磐道:“磐磐快去准备,快开赛了。”又唤了个医侍过来,道:“帮这位姑娘把把脉。”
“哎,你们别走!”杨晴鸢今日是真的肚腹不舒服,有些隐隐的痛。可她也没法强留邢燕承,邢燕承是御医,更是邢家的人。
顾磐磐一回到球队里,就听到有不少人在喊:“大长公主到了——”
大长公主的到来,自然又吸引了许多人的目光。
大长公主隋明谊,是个妙人。
太皇太后是她生身之母,容家是她的夫家,可她还对少年时的隋祉玉有照拂之情,如今更是积极地为隋祉玉献美选妃,要将从前就维持的关系更进一筹。
总之,无论是与哪一方,她都是处得如鱼得水。
就连对从前公主府医士的孙女,像顾磐磐这样的小女孩,也是照拂有加。
上下提到大长公主,都是赞美。
今日驸马没有来,大长公主直接来到容定濯身旁,道:
“六弟难得有闲暇,竟来看我们书院的比赛?不如六弟给女孩儿们定一个彩头,如何?”
容定濯笑了笑,自是应允,道:“那就给胜出的一队,每人一套马球杆。”
女孩们闻言都很高兴,看到容初嫣的马球杆,就知道容相送的马球杆必然不是凡物。
大家都知道,在容初嫣的父亲过世后,容定濯对容初嫣这个侄女当自己的女儿一样宠着,她的马球杆正是容定濯命人给她特制,是玳瑁手柄,黑色藤杆缠嵌金丝,漂亮轻巧,又牢固极了。这样用不同精贵材质做成的马球杆,容初嫣一个人就有好多柄。
容定濯又道:“进球最多的那位姑娘,再得一匹胭脂马。”
小姑娘们听了,想赢的心更甚。容定濯口中的胭脂马,特指乌孙一种毛发灿烈如火的红色细马,格外修匀优美,很适合作为女孩子的坐骑,是可遇不可求的,自是谁都想要。
顾磐磐也是跃跃欲试,面上笑得矜持,心中却是道,球杆和胭脂马,看来都是属于她了!
她对自己的球技可有信心。
岂知,要大显身手的顾磐磐,却是上场没过一会儿,就匆匆下了场。
顾磐磐的马儿也是一匹红马,来自河西,尾巴束得短短的,很是矫健漂亮,她给马儿取的名字叫小枣。
她发现小枣的状态不对劲,跑了一圈后,全身便在不停的颤抖,偶尔还抽动一下,自是赶紧申请下场。
这让看台上的一众公子哥们大失所望,甚至有人来就为了看顾磐磐,见她这么娇艳又不失英姿的妆扮,却只是秀了一下身段,没秀到球技,都很是遗憾。
“她的马怎么了?”容定濯虽离得远,目光却很少离开顾磐磐,慢慢问。当然他的声音很低。
容镇很快回禀:“相爷,磐磐姑娘的马的确出了问题,似乎是食下异常之物。大长公主本要给磐磐姑娘换一匹,但她不放心自己的马,正在陪着邢燕承在给那马匹医治。”
容定濯声音略沉两分,道:“去查一查,看是她自己不小心,还是他人有意为之。”
容镇赶紧领命而去。
小枣跟着顾磐磐很多年,小枣其实已经是“大枣”了,她实在担心马儿的情况,还好邢燕承在军中也待过,那时是连战马也一直医治,有他在,倒是没让小枣出事。
错失掉比赛的机会,最后还是容初嫣那一组得胜,进球最多的也是容初嫣,比邢觅莹多进了一个球。等于说,容定濯说的那一匹宝马胭脂,还是他自家的人得去了。
见顾磐磐和堂妹都有些微微失落,邢燕承就带者两人离开球场去游玩。
三个人下午去逛了百花斋,夜里又去乘坐画舫游河。晚上的漓河尤其美,吹着缓缓的夜风,小酌果酒,令两个小姑娘又是心情大好,眉开眼笑。
最后,邢燕承还一直将她送回宫门才回府。
顾磐磐今天过得很是开心。她自小没受过拘束,十二岁以前,跟着顾迢龄天南海北搬过好几处家,见多了各地风土,关在宫里着实有些不惯。
回慈寿宫后,却是让她去华音阁,去接隋祐恒。
顾磐磐赶到华音阁,便见这座专供宫中观看曲戏歌舞的殿宇依旧灯火通明,在夜色里,殿角飞檐勾勒着光晕,越发如天宫楼阁。
原来宫中今日也这样热闹,连大长公主下午也进宫了,能听见殿里还有夜戏,仍有内侍鱼贯进出。
她等着被通传入内,岂知,倒是皇帝与隋祐恒走出来。
她一眼就看到了隋祉玉,这位天子的姿容总是太吸引人的目光。
上前参拜后,顾磐磐目光落在皇帝的腰带,突然又想起自己做的那个梦,让她有些心虚,就赶紧将目光移开。
隋祉玉倒是如常的气定神闲,只朝顾磐磐瞥去一眼。
而隋祐恒看到顾磐磐,反应可就大了,小小的脸蛋写着失落,气得都叫起了她名字:“磐磐,你还知道回宫!你怎么不明晨才回来!”
隋祐恒总有一种,顾磐磐把他和皇帝哥哥抛弃了,自己跑出宫和外人玩儿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