隋祉玉是天宝寺的常客,他来到一处仍在修缮中的佛窟。这佛窟里有一幅孔雀明王的壁画,是隋祉玉在修复。
方丈道:“陛下上回画完了佛身,这次只要将孔雀绘完,就算完成了。”
隋祉玉站在在半毁的孔雀明王的画像前,略微颔首:“朕会在这里住几天。”这几天不做别的,就做这个。
侍从呈了颜料和画笔过来,隋祉玉便挽起绣袍,执着笔,先蘸了绿色,开始一点一点描绘孔雀的羽毛。
隋祉玉留在石窟画画的时候,总是心无旁骛,画得很认真,那画笔之下,孔雀羽纤毫毕现,仿佛渐渐注入生命般的鲜活。
顾磐磐看他的背影一阵,就去了外边自己打发时间。
隋祉玉这一画就画到了晚上,他蓦地蹙蹙眉:“外面怎么有人在吵。”
他的话音一落,罗移正要外出询问,就有内侍跌跌撞撞进来,道:“陛下,不好了,佛塔里走水!皇后娘娘还在里面。”
隋祉玉脑中有片刻空茫,似有嗡嗡之声作响,下一刻已扔下笔,从孔雀明王的洞窟里离开。
佛塔果然起了火,一出洞窟就能看到不近不远之处,火光如海潮一样汹涌起伏,连窗户里都随风钻出火来,仿佛长长的火舌在四处舔噬,想要侵吞万物。
隋祉玉一边往那处赶,那内侍一边在他身边禀报:“塔里有许多莲花灯,加上有风,火烧得实在太快!”
阁外有些混乱。见到皇帝过来,僧人都是跪地请罪,隋祉玉眼里倒映着火光,瞳仁微缩,立即就往佛塔里去。
罗移等人赶紧拉住隋祉玉,道:“陛下,已经有人进去救娘娘,娘娘在上层,要下来得花些时间,陛下再等等,千万不可涉险!”
隋祉玉一手拂开罗移,他做不到眼睁睁站在这里等。没有人知道他现在心里的感觉,看到这样的大火,他又想起看到老太监尸身的一瞬,那样的痛苦无力,他再也不想尝试一次。
从他第一次见到顾磐磐,就觉得那小医女的笑容实在美如春阳,哪怕被火烧到分毫,他都要心痛不忍。更别说去想,若是顾磐磐走不出佛塔该怎么样。
但他刚甩掉罗移,沈嚣也过来紧抓着隋祉玉的肩,不准他进到火场里去。
这时佛塔前又出现两道身影,罗移忙道:“陛下您快看,又有人出来了!兴许是皇后娘娘。”
然而下一刻众人看清了人,不是皇后,是容初嫣。
容初嫣害怕得满面泪水,哭道:“陛下——”
隋祉玉身体里的血都仿佛凝冻,哪里还等得下去,容初嫣一把拉住隋祉玉的手臂,道:“陛下,您千万不能进去,里面全是火,太吓人。”她解释道:“佛塔里布着许久莲花灯,皇后娘娘带着我们在里面看经,谁知那穹顶会突然掉落,穹顶上那盏九莲灯太大,又有灯油,砸泼下来,一下就烧起来了。””
因为被沈嚣桎梏着,隋祉玉竟甩不开容初嫣,被这两人拖得失去耐心,他目光晦暗凶狠,表情变得冷戾,道:“滚!若再阻拦,朕治你们死罪。”
容初嫣对上皇帝的眼睛,被吓得松开手,沈嚣无法,只好自己跟着隋祉玉入内。
佛塔里果然烟雾滚滚,浓烟蹿得比火还快,热气更是袭人。
而顾磐磐原本是临着窗的,那巨大的九莲灯砸下来,就烧着了她的裙子,更是阻了她的路。容叶忙着拿净瓶里的水浇在薄垫上,帮顾磐磐先按灭裙子上的火。
容初嫣要离楼道近些,谁知她逃命时撞翻一个座灯桌,莲花灯盏从楼梯滚落下去。待顾磐磐绕过来时,下层都已经开始燃烧。
容叶也不敢背着顾磐磐跑,先前那九莲灯砸下来就太可怖,如今穹顶受火势侵袭,更是摇摇欲坠,她怕万一天上又掉落什么下来,只好以手臂护着顾磐磐,尽快带她下楼。
顾磐磐觉得这火势不大对,她觉得下层的地板上不知是不是涂抹了什么,但她带着人上去时还没有。
还好,顾磐磐善于潜水,屏气的功夫不弱,容叶也有武艺,两人都尽量不吸入浓烟,闻讯赶来的韩程与李樘更是不要命地往上冲,找到顾磐磐主仆后才一径往下跑。
也幸好外面的人不停进来救火,一桶一桶的水不断往里浇,几个人终于来到第二层。
顾磐磐就在这时看到了隋祉玉,她愣了一愣,还以为看到了幻像,毕竟皇帝的万金之躯,是不应该出现在此的。而且她的眼睛被熏得流泪,这时还有些脱力,下一刻就昏迷了过去。
顾磐磐似乎感到自己被人抱起来,很快离开了佛塔。
等顾磐磐醒来时,发现自己的爹娘竟都在身边,一个在她床边守着,一个闻声就从屋外进来了。
她心下觉得高兴,忙道:“爹爹,娘亲,你们也来了。”
皇后遇险导致皇帝大怒,自是叫人彻查。这佛塔才翻新过,怎么可能发生穹顶塌落这样的事。隋祉玉担心顾磐磐醒来后失落,就派人将乔夫人接过来陪她。至于容定濯,是自己得知了消息赶来的。
容定濯脸色狠不好看,自己看得如此重要的女儿,居然遇到这样的事。
容初嫣这时在外面道:“六叔。”她是听说容定濯到了,过来打招呼。
容定濯看看容初嫣,带着人来到外面,却是道:“容镇,先把二小姐带回去看押起来。”
容初嫣诧异一愣,才反应过来容定濯的意思。她这个叔叔从没有用这样漠然的眼神看过她,让她身体不由轻颤,忙道:“六叔,皇后今日这事是个意外,不关我的事。真的与我无关。”
容定濯不为所动,语气缓慢且有些阴冷:“初嫣,我念着你死去的父亲,又念在你从前不知皇后是你的堂妹,对你与陈芝芝所为没有追究到底。但你并没有悔改之意,今晚之事,是否与你有关,晚些我自会拿出让你心服的证据。你最好自己交代,是什么人在暗中指挥你行动。”
就凭容初嫣,哪有本事动得了九莲灯。
容初嫣一听,身体差点瘫软下去,想要说什么,却是已叫容镇迅速带离。
与容初嫣说完话,容定濯随即去了皇帝那边。
临时遇到这样的事,皇帝命人调查的同时,也就处理了一些政务。
所幸,今晚得到的并非只有坏消息。
罗移欣喜入内,朝隋祉玉道:“陛下,南边传来密报,允军渡过大明海,大胜昶国!闻悬大公子还亲手活捉了傅怀青!”
闻家不愧是善于水战,与皇帝在上江苑培养的水师配合默契,一战即有这样骄人的战绩。
隋祉玉闻言自是欣悦,看完军报,道:“很好,将此战报传告重要边镇。”当然,最关键的,是要让邢远效和邢远敬知道,南方稳定,皇帝没有后顾之忧,如果邢家不交兵权,就要安心对付他们了。
隋祉玉又道:“让闻悬进京献俘。”
容定濯就在这时也过来,通禀之后,隋祉玉让人请他进屋。
容定濯就道:“恭喜陛下。”这个时候收到战胜南昶的捷报,对皇帝来说,的确是个极好的消息。
他已听说隋祉玉进佛塔救顾磐磐的事,虽然顾磐磐不是一定需要皇帝去救,但皇帝愿入火塔,也让他对隋祉玉的态度有所改变。不管他过去与皇帝关系如何,至少现在,他们的确都视同一个女子为至亲。容定濯了解隋祉玉,他知道皇帝的高傲,是不屑于在这样的事情上作戏的。
容定濯看着隋祉玉,又道:“臣明日就写信给段家,让段家出来表态,支持兵制改革。”同时也是震慑邢远效等人。
陇西几大世家的态度很重要。容定濯和段家的关系是没得说,云家本身就是拥护皇帝,段家和云家都要跟邢家划清界限,甚至准备出兵镇压,加之有闻秋的骑兵压境,邢远效也不得不考虑实际情况。
可以说,收回邢家兵权已是十拿九稳。
第121章
翁婿都是聪明人,话也不用说得太直白。从隋祉玉在漕运司一事有意退让,容定濯就明白皇帝的意思。现在为皇帝争取段家等武将世家的支持,也算他对皇帝表立场。
隋祉玉就道:“容相费心了。”
容定濯道:“陛下不必与臣客气。”从前他不准顾磐磐嫁给隋祉玉,那是担心隋祉玉对顾磐磐不好,让她伤心。但女儿嫁都嫁了,他再与皇帝争斗,继续与皇帝关系交恶,对女儿并没有任何好处。
容定濯今晚根本不敢去想,若是顾磐磐真在佛塔里香消玉殒,他会做出什么事。也让他不得不承认,皇帝若是想要无声无息害死他的女儿,是件再容易不过的事。
因此,说他是被皇帝拿捏了要害也好,说他是为整个容家做长远打算也好,容定濯心里都已有了新的决断。
他还是要权力,但要法该有不同。顾磐磐生的将是嫡长子,要保女儿的后位永远无忧,他这个国丈就得有国丈的样子。
两个男人最关心的都是顾磐磐,当然免不了说起今晚佛塔走水一事。
容定濯分毫没有护短的意思,这样才能将容家摘出去,他直言道:“今晚这佛塔走水的事,初嫣不过是个背罪的,她纵容有歹心,却没有那样大的能耐,真凶还是藏在她背后之人。”
隋祉玉与容定濯对视一眼,看来彼此都已掌握了些内情。
也不再避忌彼此的身份,将得到的信息说出来。两人交谈了近一个时辰,容定濯才离开。
——
听说顾磐磐醒来,大长公主等人纷纷过来探视。
容初泱也过来看侄女,只是他身为姑父,只站在外面,没有进皇后的房间。
顾磐磐只是被过高的温度所炙,暂时昏迷,她本身身体康健,休整之后并无大碍。大长公主与她说完话,走的时候顾磐磐也跟着站起来,将大长公主送出门去。
乔慈衣跟着去送大长公主,她一走出来,就看到庭中不远处站着一名男子,只能看到侧影,十分高大。乔慈衣目光掠过,先时没太注意,直到那个男人完全地转过身来,才让乔慈衣一怔。
容定泱身着一身米灰地刺绣宝相花锦袍,神色温雅从容,有一种格外高贵的气度。显然是在等大长公主。
乔慈衣的呼吸凝顿片刻,还是怔怔看着容定泱。
容定泱发现乔慈衣看他,倒是转过头,也看了她一眼。目光就是看陌生人,平淡,坦然,疏离,没有任何情绪波动,而且仿佛一下就猜到乔慈衣是顾磐磐那位姨母,只恰到好处地露出了微微的诧异。
这个反应实在是无可指摘,让乔慈衣在大长公主的视线也看过来之前,赶紧转开目光,可是她的心里还是怦怦直跳。
乔慈衣没办法上前指着这样的一个男人去质疑。
见皇后都亲自出来,容定泱也上前问候顾磐磐两句,以示关心。
等容定泱与大长公主离开,乔慈衣才问顾磐磐:“刚才那个是大长公主的驸马,那他也就你的二伯?”虽已确定那男人的身份,她还是忍不住出口确认。
顾磐磐颔首,道:“是啊,姑父就是爹爹的嫡亲兄长,我的二伯。娘亲看他和爹爹长得是不是还有几分相似?”
乔慈衣点头:“是。”她静默片刻,又问:“驸马与大长公主成婚有些年头了吧?”她其实是想问公主与驸马的感情如何,想了想又觉得不妥。
顾磐磐答:“是啊。”她又问:“怎么了?娘亲。”
乔慈衣笑了笑,道:“没什么,就是随口一问。”她觉得是自己想多了,因为太想找到掌教,见到一个身形稍微相似的人就犯了疑心病。
——
佛塔的火当晚就熄灭,除了九莲灯掉下来时就被砸死和烧死的两个侍女,其他人都逃出来。
佛塔走水之事,似乎只是个意外,大多数人都没有想太多。
第二天,大长公主被皇帝请去品茗的时候,她还没有想到,真正的狂风骤雨,已在她头顶即将落下。
等大长公主喝几口茶,隋祉玉才道:“姑姑,该说说你为何要害朕的皇后。”
大长公主端着茶盏的手一抖,随即稳稳放在小几上,她看向隋祉玉,道:“陛下说什么呢?我怎么听不懂陛下这话是何意?”
她又看向一旁面容平静的容定濯,皱眉道:“六弟,你说说,陛下是怎么了?竟问我这样的问题?”
隋祉玉看着她,道:“姑姑不要再伪饰。不止这回皇后的事,还有许多桩事,比如那些死在龙脉上的少女,以及通过佘知公主买药材所制的逍遥散,利用逍遥散控制和毒害我朝官员,姑姑的心……着实不小。”
一听隋祉玉这样说,大长公主眼神慢慢变了,但她仍是说:“陛下是被奸人所蒙蔽吧?我身为公主,这些年来受国朝供奉,安享尊荣不好么?我为何要做这样的事?”
容定濯却是缓声道:“因为大长公主觉得这样的尊荣是旁人给的,还不够,想要效仿前朝昭天顺皇后,临朝称制,独揽天下之权。”
隋祉玉微微眯眼,也道:“不错,姑姑可知道,朕是从何时开始调查你。原本你是想让佘知公主假装无意向朕透露,有大允的人在月摩国买下致幻的花朵,借此牵着朕走,以陷害你想陷害的官员。岂知,佘知受不住用刑,已将什么都招认。”
听到佘知公主已招认,大长公主没有再分辩什么。她还真的以为佘知回国了。皇帝既然能说出这些事,那说明他已经掌握了证据。还有容定濯……看来他是将他所查到的事也告诉了皇帝。
大长公主没有说话,因为她知道大势已去,一双眼里透出煞气。
容定濯就道:“那些被画了符死掉的少女,邢燕夺曾对沈嚣说过,不止在京城,远在云州,也曾有少女是这样的死法,是邢家部属里一名姓江的女儿,生辰也是阴年阴月阴日所生,与杨晴鸢以及死在观星台的少女一样。”
容定濯闻言道:“云州是北龙脉所在,公主这样做,看来是听信术士之言,想要借助龙气改变命数,女主天下。大允三条龙脉,若我没有猜错,恐怕南龙脉也有这样的祭女。”
“不错。”大长公主道。皇帝都自称天之子,身负龙气。同样是身在天家,她怎么不可以通过方术,也身负龙气?
容定濯道:“可皇后不是阴时出生,为何也要被公主用来作火祭之用?公主不必否认你想要烧死皇后一事。当年为皇后戴上那块符石的和尚,多年来数次进京,潜藏在这天宝寺中,就在先前已被捕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