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顾明朝眼睛快速在柜子上扫过,很快便找到想要找的人——长安县无名男尸。他动作迅速地把左边墙壁第二行第三格的铁屉打开。这个抽屉设计地很巧妙,看上去沉重难以推拉的格子,其实只要掰下两侧的暗杠,就可以轻而易举把格子抽出来。
顾明朝掏出两块黑色手帕,递给站在一旁的时于归,随后自己捂住口鼻,随着格子被逐渐拉出,一阵冰凉雪白的冰气水涌般挤了出来。
即使手帕上沾有薄荷味道,但时于归一靠近还是闻道一股难以言表的味道直冲脑门。白雾散去露出里面之人的面貌。高领衣袍下隐约可见一道红线绕着他脖子,面色发灰,手臂发枯弯曲,像冬日里枯萎的残枝。
尸体发现的还算及时,停尸房常年温度极低,从鸿胪寺下属冰窖巷里运出的冰被源源不断放在格子两侧的铁柜里,用来延缓尸身腐烂,现在这人的面容还未开始腐败,能清楚看清此人面貌。
——怎么缝合上了。顾明朝皱眉想到,还未破案,尸体便不能有一丝一毫的变化,哪怕是缝合尸身。
“死者一刀毙命没有防备,凶手从背后下手,伤口后重前轻,凶器刀锋锐利,伤口平滑,而当时马车速度很快,所以血迹呈喷射状,衣服上没有多余的血迹。”顾明朝是第一时间检查过尸体的,对于这些情况都了如指掌,且柜子外面的记录帖都写得非常详细,他大致浏览一遍便了然于胸。
“车内人杀的?”时于归敏锐地抓到话中的隐藏信息点。
“大概率是。”顾明朝没有给出一个明确的答案,没有足够的证据可以表明是车内的人动的手,但也不能解释,在快速疾驰的马车后,是谁可以在后脖颈的位置给人一击毙命。
“你们查出车内是谁了吗?”时于归问道。
顾明朝摇了摇头。
“具体情况在谢侍郎那边,不过他最近连夜加值都在分析那辆马车,想来应该是有些名目了。”要是案子没有眉目,即使是盛尚书要谢书华出门,他也是不愿意出门的。
谢侍郎虽然处处针对他,但总体来说顾明朝对他印象不坏。
此人能力出众,敬业刻苦,做事堪称光明磊落,即使对顾明朝不喜之极,也从未想过背后下手,向来是行的直坐的端的典范代表,要说唯一让人受不了的便是那出了名的狗脾气,除了他大哥想是没人可以劝得动他,谁的面子都不给,说话办事堪称直白,往往落得人下不来台面,因此人缘竟然和顾明朝半斤八两。
“你觉得他像哪里人?”时于归整个人趴在铁柜上,眼睛直勾勾地看着柜子里的尸体,两人的距离只有半臂之短,那股浓郁刺鼻的味道扑面而来,时于归目不转睛地看着他的五官,甚至把手帕收起来,就这样□□裸地面对容貌惨烈的尸体。
一旁的顾明朝心里惊讶千秋公主胆色过人,白玉小脸竟然可以面不改色地看着近在咫尺的脸,而且她不仅用眼看着,甚至伸手去拨弄那张脸,掀开衣服检查!
“公主!”
顾明朝低声喊着,一把握住她的手臂,伸手阻止她的动作。尸体污秽,要是让圣人和太子知道自己放任她去触摸尸体,还不得把他塞进铁柜里。
他冷静道:“公主要检查什么,属下替你查看。”
时于归收回手,无所谓地拿衣服擦了擦手。顾明朝眼不见为净地移开视线。
“你不觉得他的脸还有点水润吗?”时于归抬头看向顾明朝,面色怪异地说着。她的视线在死者的裸露脸上和双手上打转。
“双手已经接近干枯,丝毫没有水分,但是……”时于归指了指那人的脸,疑惑地说道,“他的脸甚至还有点弹性。”
顾明朝脸色微变,他上前一步,仔细观察竟然真的发现些细微的不同,死者的衣服被千秋公主掀开一点,只见那人脖子中间缝合的线上下两端有些许差别,上面的脸肤色惨白,下面却带着一丝灰黑,此人肤色绝不白皙,死后多日,水分血液的流逝会造成肤色迅速灰败,从而形成脖子下方的颜色。
原本这些颜色对比很明显,但是那人却穿着高方领的衣领,稳稳遮住半个脖子,咋一看根本看不出来。他伸手把挂在外面的记事簿拿起细细翻看着,竟然丝毫没有提到这点变化。
他心中瞬间闪过一个大胆的猜测,唇色发白,他想起盛尚书那日说的话。
——这事不简单!他原本以为这是说事情发生在千秋节,万万没想到竟然是盛尚书下棋拔内贼。想来他一早便知道了些什么,隐忍不发。他的视线忍不住看向身边丝毫不听他劝,继续趴着去拨撩尸体的时于归,心中心思回转,瞬间想到许多,最明显的便和眼前的少女有关。
——是不是和太子有关。
太子如今的处境,他虽身为朝堂边缘官吏也能隐隐知道一些,可见太子危已。前有娴贵妃之子荣王殿下,后有丽贵妃之子尧王殿下,他们与太子最大的不同在于身后有显赫世家,王杨两家身为大英国赤手可热的家族,朝堂助力颇多,而太子,千秋公主早年拳打谢家嫡子的消息至今仍在长安城流传。
他越想越冷汗淋漓,他不愿争夺尚书之位便是因为如今朝堂纷争颇多,圣人老矣,太子年轻,皇子心大,底下处处是浮动的心思,刑部尚书虽处在六部中下,但到底是一个正二品的尚书之位啊,上可达圣听下可统领各地刑事衙门,算的上是一步绝妙的暗招。
“啊!”时于归惊呼,瞬间把沉浸在自己思绪中的顾明朝惊醒,只见她双手在那处脖颈上摩挲,很快便从缝合的红线中扯出一张透明的,韧性十足的胶状物体。
“人/皮/面具!”顾明朝惊呼,他接过那张□□细细检查,见这面具做工良好,透气良好,即使下端被缝合也不见破碎,可见材质优良。
他再看向铁柜内的人和之前的模样相差甚远,只见他鼻梁高挺,眉目轮廓极深,一道刀疤自眼角到下颚,因为□□包裹他的脸丝毫不见破败,形容样貌清晰可见。
“外邦人。”长安城内最近胡人云集,这种外貌轮廓并不少见,他们一般在大英北面国家,人人高眉深目,体格壮硕,瞳色都与大英民众极不一样。
时于归常年出宫对这些人的长相特征丝毫不陌生。她甚至能分辨出这些外邦人中的细微差别,比如薛延陀人毛发旺盛,眉目不如拂林人深邃,但拂林人体味甚重,是最喜欢大英熏香的人,高丽句、新罗和百济外貌和大英民众相似,只是国土狭小,且深受大英文化熏陶,是西北面国家除大英外最喜欢去的国家,他们乍一看和大英人完全没有区别,只是细看还是会发现难以言明的差别。
难道我和哥哥都猜错了。时于归想着,这人面部和高丽句、百济人相差甚远,不过他也不似拂林人或者薛延陀人高大。
“不知底细的外邦人载着一辆装有不明用途的美人,连马都是可日行千里的宝马,在圣人五十千秋出现在长安附近,车夫死亡,美人失踪,发生变故的最大可能是内讧,真是一出好戏。”
顾明朝的心思从人/皮/面具上移开,挑眉好奇问道:“公主怎知车内是女人,还是一位面容姣好的女子。”
这辆车里面什么都没有,连榻子都没有,一点生活过的痕迹都不存在。谢侍郎差点以为手下的人拉着辆空车糊弄他,发了好大一顿脾气,还是盛尚书出面这才熄火。
他突然想起刚发现那辆马车的夜晚,公主曾经爬上去过,出来的时候甚至说过什么,但当时他满脑子都是公主安危竟没听清她在说什么。
不会是公主又拿了什么罪证吧。怪不得顾明朝小人之心,毕竟欠刑部的马钱还没还清了。他忍不住咬牙想到。
时于归见他隐约怀疑的眼神,心中一怒,简直觉得莫名其妙,这个顾侍郎实在是太讨打了。她心里琢磨出八百个折腾人的办法。
“你这是什么眼神。”时于归眼珠一转,故意刁难着。
顾明朝连忙收敛眼神恭敬行礼道:“还请公主赐教。”
时于归嗤笑,上下扫视着他,心中冷笑,嘴上没好气地解释道:“味道,车内有一两千金的蔷薇香,不给美人,难道给五大三粗的汉子嘛。”
“别说刑部怎么不知道,马车在郊外也不知道吹多久了,蔷薇香本就味道浅淡,封闭屋内熏好久才有淡淡香味,大冬天外面一吹,早散了。”
她见顾明朝还有话说,不用想都知道他在想什么,主动解释。她说完,突然笑了笑,笑容灿烂,和屋内昏暗阴沉的环境格格不入,娇艳如同盛开的牡丹,不过嘴里说的话就不是那么让人沉迷。
“顾明朝,你不会以为我的名声都是别人捧出来的吧。”
作者有话要说: 薛延陀人:大概是突厥位置那边的人
拂林人:罗马那边的
高丽句、新罗和百济:半岛那边
第16章 处置主事
顾明朝好不容易送走千秋公主,刚一进刑部司内堂就看到大厅内端坐着一人。那人坐在右上位,半张面容隐藏在黑暗中,只露出一截眉目,冷淡矜贵,抬眉看人时连眉梢都带着锐气,绯红色官袍映衬着端着茶杯的手温润如玉。
谢书华此人总带着一股常人无法高攀的傲气,面容矜持贵气,高门大户教育出的子女大多气质出众,才华横溢,尤以谢侍郎为代表,当年鸿胪探花之名在长安流传数月之久,人人惊艳,街头巷尾皆有耳闻。
“谢侍郎。”顾明朝收敛神色,含笑对着堂内端坐的人行半礼,自己捡了一个位置坐下。
按理谢书华虽比他年长三岁,但两人是同时被封为侍郎,故从官场称呼上来看并无高低之分,只是顾明朝敬他年长几岁,故执同辈礼,也是因为谢书华心高气傲,避免与他过多争锋。
谢家嫡幼子顶顶尊贵的人,见谁都是眼睛朝上,没有好脸色。不仅刑部的人习惯了,长安城内大小官员都习以为常。因他是太子母族后辈,圣人优待,谢书华启蒙没多久便入宫和皇子一起学习,也算是圣人看着长大的人。
要是个纨绔子弟到也罢,偏偏志气高,走上和世家子弟完全不一样的科举之路,一路案首,夺得头筹。
谢书华饮茶的茶杯抵在唇边,见状微微掀了掀眼皮,露出嘲弄的笑来,眉峰上扬,不屑一顾。他素来不喜欢顾明朝这等模样,总是怕惹是生非,故而躲避退让,怯弱胆小的模样。
要他说,侯爷宠妻灭妻,他一个嫡子过得还不如一个庶子,顾明朝自己行为做派就难辞其咎。
他是镇远候嫡子,母亲是太原温氏嫡庶女,温氏嫡系嫡子如今身居中书令,他自己也算能力出众,要不是自己窝囊,还能过成这样。依谢书华脾气,怕是早就一刀把庶子庶女都砍了,不过是奴婢生的人,和家生子所生子女有什么区别。
两人面上皆不动于色,屋内陷入古怪的沉默。昏暗阴沉的天空,乌云低垂,鸟兽哀鸣,空气中充满风雨欲来的味道。
初冬下暴雨本就是不寻常之事,赶巧千秋大典在即,当真是急死太史局监正,几日来日日推测生怕大典那日天气突变,引圣人不悦。
“顾侍郎。”谢书华放下茶杯,突然又不知从何说起,只得淡声说道,“你若是想接手这个案子,何必如此行事。千秋公主万金之体岂能随意进入停尸房这等污秽之地,顾侍郎此事实为不妥。”
顾明朝面不改色,丝毫不在意自己被抓包,之前他听到詹主事描述出时于归的样貌便知道谢书华会知道来人是谁。毕竟是被千秋公主暴打过的人,他知道实在不奇怪。
谢书华最烦他这副油泼不进的模样,放下茶杯,面带嘲讽说道:“顾侍郎不知事情,所以固不知天高地厚。这事并不简单,盛尚书既然交给我,便是希望顾侍郎莫插手,我看侍郎是个明白人,没想到还是被富贵迷了眼。”
顾明朝心中一动,之前的想法突然又冒了出来。他不动声色端起茶杯,心中便有了计较,低声含糊地说道:“公主替人办事,我不得不从,今日多有冒犯还请谢侍郎多多担待,来日必有答谢。”
有些人便是别人说一句话自己能琢磨出八百个意思,这些人在官场上打滚已久,个个都是人精,一句清晰明了的话都能衍生出无数个意思,更别说顾明朝这句模模糊糊的话。
谢书华琢磨了一下,隐隐觉得这话意思颇多。如今朝中局势紧张,这事又不简单,此事谁出面都容易烙下话柄,但这事若是千秋公主做的,又格外不同,毕竟公主做事向来出格,连圣人都管不得,别说顾明朝这个小小的刑部司侍郎。
“这事已有眉目,让……让公主不必担心,再者鸿胪寺日日来催,我可没工夫两头处理。”
顾明朝眼皮一跳,鸿胪寺杨少卿与太子可不对付,千秋公主为了维护自家哥哥可没少找杨家的茬。
“就是因为和……扯上关系,公主这才出面。”顾明朝垂下眼,拨动着茶盖。他低眉看着茶水里漂浮的叶子,刑部司可是个清水衙门,茶叶都是粗枝末叶,上不得台面,连顾明朝都看不上眼,别说是谢书华这等世家公子,但是出事众人意料,一向娇贵的人竟然从不抱怨这些事情。
“此事和使团未来一事并无关系,死者食指、中指有厚茧,下肢粗壮,是个习武之人,大概率为仇杀。只是撞上的时间不对。”谢书华简单透露了几句案情,无非是想透过顾明朝的口让千秋公主消停点。
“案子还未结案,尸体怎么缝合上了。”顾明朝状似不经意地问道。
谢书华一听此话,眉头紧皱,眉间露出无奈烦躁的神情,他态度生硬地说道:“也不知道是哪里调来的新仵作,一点规矩都不懂。”
顾明朝隐晦地扫了一眼谢书华,见他神态不似作伪,便收回视线,端着茶杯放回到案桌上,笑说道:“地方上调任的人,是得好好教教。”
大英律刑法仵作条例规定:凡大州县额设三名,中州县二名,小州县一名,仍各再募一、二名,令其跟随学习,预备顶补。将各州县皂隶裁去数名,以其工食分别拨给,资其养赡。
所以刑部仵作一般都是地方上因为成绩优异,所以调任往刑部和大理寺继续服役,并给予擢升为从九品下令史,从此后代便可参加科举,进入正途。
这类人往往带着很多当地的习俗,远离天子脚下行事难免有些模糊。比如《省府检尸式内项录》规定:狱事莫重于大辟,大辟莫重于初情,初情莫重于检验,未沉冤得雪不得破坏尸身。
这事落实到实处,州县因为条件所限,不能很好保存尸体,对皮肉分离者,为避免腐烂一般都会及时缝补,以视敬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