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镇远侯并未殉国!
是否事实本不该这样的!
他如今再回首这件事情,不论如何细细思索,心情已然是格外平静,所有难过心痛落泪的心绪早已被时间消磨得一干二净。十年来,他像是目睹了这场惨烈的战争一般,跟着楚蒙的线索,把所有情况一个个设想出来,一步步推测过去,一点点揣摩着,最后发现不该这样的。
河南道共有三十府州,登州位于最东边,三面环海,一面和莱州完全接壤,莱州当时一半属于高丽句一半属于大英,出事的军报驿站其中一个便是在莱州,在被大英控制住的地方。
老侯爷行军一向谨慎,登州为要地,断没有在莱州还半个落入敌手的情况下,抢取登州。这是很容易形成围困局面的事情,不会是一个行军布阵三十年的将军会做的事情,再者一路向东行军的路线,登州本该是最后一个州府,河南道本就是狭长地段,万万没有取了前面,拿了后面,落下中间的道理。
所有事情都透出诡异,行军手记被销毁一空,所有知情人皆战死沙场,当年老侯爷的意图被层层黄沙掩盖最终不见天日。连丧报上只简短地写了‘大军力有不逮,镇远侯殉国’短短十一个字。五万战士埋骨沙场,白骨不复,铮铮铁骨却要忍受世人非议。只是所有事情都被圣人亲自掩盖,成了史书上的寥寥数语。
——“你想寻死也不要拉着你母亲和你妹妹……好好接下这份丧报……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盛潜那夜牢牢抓住顾明朝胳膊,那双一向不轻易露出的苍老眼睛,在那日昏暗的夜空中,居高临下地注视着他,眼中露出急切又凶恶的目光。
是了,祖父告诉他,要保护好娘亲和妹妹。他当时冷静地想着,随后又想着,既然武将不能查明真相,那边用文臣的手段来。
“你母亲是太原温氏一脉,虽是庶女却文采出众,温家愿意让她下嫁顾府,不过是看在老侯爷面上。侯爷当年千里一骑救出温氏一族,由此名动天下,按理两家关系不错。你就不奇怪,当年老侯爷战死,温家为何对你,对你母亲袖手旁观。”
谢书群就像是拿着直钩钓鱼的姜子牙,面容冷淡地站在岸上,看着地下的鱼在水中翻腾。
“不与常人言是非,谢常卿若总是聊旧事,恕方思先行一步。”顾明朝目光直视谢书群,紧抿着唇,冷冷说着。他抛下了平日里温和好相处的面具,在瞬间露出冷漠如寒霜的锐利气质。
谢书群同样敛下脸上温和笑意,容纳了万里顷波的深沉眼珠打量着顾明朝。幽居对蒙密,蹊径转深沉,这双眼总是能看到人心底最软弱的地方,让人不寒而栗。
“你寻找多年依旧毫无线索,因为你站的还不够高,顾明朝,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可人这一生多少漫漫十年,你若这一次不行,要等下一个十年吗?你等得起,你祖父等的吗?公主等得起吗?”
马车不知何时停了下来,外面的喧闹声不知何时早已消失不见,里里外外都安静极了,蝉鸣鸟叫都紧闭嘴巴。
顾明朝只觉得浑身上下无一处不在叫嚣,脑海中光怪陆离的景象在闪现,战场与长安交织,血腥与繁华纠缠,祖父临走那日刺眼的日光,楚蒙浑身是血地跪在他面前。
——“报君黄金台上意,提携玉龙为君死。”
——“好好照顾你娘和你妹妹。”
——“大将军让我保护好你。”
——“镇远侯,殉国了。”
——“顾明朝,你不知道你有多好。”
无数人一闪而过,纷乱吵杂的声音挤入脑海中,吵得他头疼欲裂,哭闹声,尖叫声,叹息声,最后便只剩下公主天真如小兽的眼神,心绪起伏之大,即使冷静自持如顾明朝都忍不住深吸一口气。
“那你想如何?”顾明朝听到自己冷静询问着。
“杨家大厦倾覆,王家势不可挡,崔家蛰伏不动,谢家两面环敌,我知公主心悦与你,但顾家势微,我助你前程似锦,你帮我稳定江南道。”
谢书群一旦脸上失了笑意,眉眼神情间便多了些倨傲,令人难以接近,本就是高高在上的世家子弟,带上和煦的面具也不过是为了便宜行事。
“江南道?为何不是谢家。”顾明朝强压下所有思绪,疑惑抬眉看着他。今日早朝上谢书群的怪异行为也是关乎江南道,可江南道到底有什么?再退一步保住谢家才能保住江南道,保住钦差谢书华。可钦差人选是他推荐的,赈灾一事是他主张的。他明面上把谢书华推到一个绝境,暗地里却不停游走把控江南一事。
“我与江南道毫无关系,如何帮你?”顾明朝皱眉问着。江南道全权被王家把控,谢家都难以擦手,他不过是一个刑部侍郎又如何能抉择。
“时机到了,你便会明白的。”谢书群打断他的话,他放了世家公子惯有的骄傲矜贵,懒懒靠在车壁上,姿态慵懒,神情却毫无松懈,不似玩笑。
“谢家想让谢书华做什么?”顾明朝突然出声问道,“或者说你为什么要把谢书华困在江南道?”
江南道是王家的地盘,按理,谢家是不该出现在那边的,钦差之事人选多得是,能选到谢书华头上也算是破天荒头一遭。
谢书群抬眉,似惊讶又似含笑,脸上不由露出笑来:“顾侍郎如今能得太子殿下喜欢果真是有道理的,不过恕我不方便回答,这个问题,你迟早会知道的。”
他笑了笑,温和歉意。
“你不必多想,这事与太子无关,不过是我谢家一点私事罢了。”谢书群难得又解释着。
顾明朝想起谢家复杂的情况,眉心皱起,也不知信了没有。
“今日难得碰面,不如我请顾侍郎去清兰楼喝上一杯。”谢书群笑着建议道。他又恢复了平日里笑脸盈盈的模样,嘴角那抹笑总是让人无法拒绝。
顾明朝垂下眼,淡淡拒绝道:“不必。”
“苦荞酒乃是清兰楼特色……”
“公……公主……”门口小厮突然传来惊慌失措的声音,紧接着一把长剑挑开车帘,瞬间照亮原本沉闷晦暗的车厢内。
一张娇艳俏丽的脸出现在两人面前。
一身大红衣裙的时于归骑在高头大马上,长剑握在手中,稳稳挑起帘子,眼底那点红色泪痣在日光下熠熠生光。
她逆光而来,居高临下,艳阳模糊了娇艳的轮廓,只露出一双晶亮的湖泊双眼,她注视着车内二人笑道:“谢常卿带人走得倒是隐秘。”
谢书群坐直身子,视线在顾明朝和她身上扫过,嘴角笑意加深。他对着公主行了一礼,便对顾明朝说道:“公主来得也是及时,既然如此,同光便不再久留,改日再叙。”
时于归抬了抬下巴,示意顾明朝出来后,隔着车帘对着谢书群说道:“谢常卿嗜酒,我已派人送了十坛梨花白送往谢府,今日便当无事发生,顾家不比谢家,大家争斗无需牵扯他人。”
时于归不是安于内宫,毫无见识之人,相反她师从名师,教于圣人,长于东宫,朝堂局势如何她一清二楚,目光远见不比他人逊色。谢书群早上先发制人令人侧目,下朝后又特意吸引目光,这事落到时于归眼中就带出威胁之意。
她是最痛恨这种行为的,毕竟公主心思虽不上明面,但该知道的人也并不少,她可不信谢书群毫不知情。
谢书群端坐在马车内,看着车帘外人影,娇艳明媚的公主连威胁人都说的坦坦荡荡,当真是令人羡慕。
“可。”
时于归松了一口气,原本她打算这几日在宫内举办宴会,正是忙碌的时候,但一听到谢书群带着顾明朝上了马车,不知去往何处,又听闻早上朝堂风波,这才匆匆出了宫赶来捞人。
谢书群手段她可是亲眼见过的,别人心肝为一窍,他则是七窍玲珑心,旁人稍不注意便是要被他算计得毫无还手余地,谢书华和时于归深受其害。
“你少和谢书群往来,这人坏得很。”时于归坐在慢悠悠的马上,对着一旁走路的顾明朝皱着鼻子,小声警告着。
第141章 公主突袭
旭日刚刚慢悠悠地爬上无云碧空, 因着清晨的缘故,气温也不算热,人来人往,熙熙攘攘, 市井生活气息迎面扑来。
时于归神情舒适地坐在高头大马上, 眼睛时不时落在为她牵马的顾明朝身上。顾明朝还穿着绯色官袍, 那身官袍穿在他身上实在是好看极了,人如青松, 腰肢清瘦,背影挺拔, 连牵着缰绳的手都修长白皙, 在日光下闪着温润的光泽。
这匹马还是第一次与顾明朝认识时,从他手中抢过来的大宛宝马,据说为此顾明朝赔了一笔不少的钱。
“你先回府吧, 我还要赶回宫中去。”虽然两人挑着小路走, 但清晨的长安一向热闹非凡, 连偏僻小巷都时不时有人经过, 更别说出门捣衣洗刷的人。那些忙碌的人看着顾明朝,又看着时于归,哪怕什么都不知道, 也觉得异常奇怪,纷纷加快速度不愿多加停留。
长安城根下的人最是机敏,能看的, 不能看的,一向分得清清楚楚。
谢书群的马车其实离得并不远,只是开进朱雀大街的一条小巷中,即使有人想要经过, 但一看到那辆华贵马车挡在路中央,便都会下意识选择绕行。世人皆有口舌之欲,所以这点奇怪的消息很快便传的有鼻子有眼,这也是时于归能很快找到顾明朝的原因。
顾明朝牵着马缰,听着时于归漫不经心的话,无奈说道:“公主怎可独自一人出宫。”
小巷中人家总有花枝树干斜了出来,盛夏时分的清晨,花枝招展,枝繁叶茂,平添几分明艳之姿。时于归低头避开花藤的时候,伸手扯了根柳枝下来,长长的嫩绿色柳枝在时于归纤细手指中翻滚,嫩绿之色衬得人手指纤长白皙。
时于归举起柳枝,用尖尖的柳枝尖点了点顾明朝的脊背,眉眼带笑,风流肆意,琉璃色大眼睛粘在顾明朝脊背上,眼角红痣被弯弯眉眼遮挡,只露出一点红色痕迹。
小巷极为安静,偶尔屋内细微动静传来但又很快消失不见,徒留下一点余音韵味。街面一半露在阳光下,一般遮挡成为阴影。两人闲庭漫步,姿态轻松惬意。疲惫与紧张在这条长长的小巷中一点点褪去,即使没有聊得热切,不是四目相对,可这种淡淡的,闲适的气氛,依旧让人觉得无一处不舒服。
“可不得赶紧来,上一个被谢书群哄的人,现在人都陷在江南道了,哪敢让你俩单独呆着。”时于归用柳枝轻轻扫过顾明朝的衣服,像是钓鱼的鱼钩,有一下没一下地点着,腰间的佩剑被她歪歪斜斜挂着,露出的细白手腕一上一下地甩着嫩绿色柳枝,衬得手腕越发晶莹雪白,偶尔墙垣里伸出的繁花绿叶擦过她脸颊,娇艳无双。
顾明朝摇了摇头。
“我送你回宫门口,立春大宫女想必早已等着了。”
时于归难得没有反驳,反而点了点头,甩着柳枝,长长的柳叶在明亮炎热的空一闪而过,带来丝丝凉风。小巷寂静,原本只能听到马蹄滴答的声音,渐渐的,多了几丝热闹,人影走动的模样也逐渐清晰映在瞳孔中,此起彼伏的叫卖声瞬间把两人拉回市井之中。
“别送了,也不远,你这身官服太显眼了。”快到小巷入口的时候,时于归用剑柄戳了戳顾明朝的腰眼,见他下意识躲了一下,立马笑迷了眼,慢悠悠地收回剑,无聊得开始用柳枝把剑柄一圈圈缠绕起来,在最后结尾处系上一个结,像是给剑带了一个生机勃勃的花圈,让冰冷锋利地宝剑多了几分似水柔情。
顾明朝停在远处,这身官袍确实十分显眼,加上公主明面上还处在禁足期,太过张扬放肆确实不好,不过大街上人来人往,热闹非凡,现在正值长安城最热闹的时间,出行的,早食的,游玩的,一堆挤着一堆,车马如川,人头攒动,如此情景下放任公主一人回宫,顾明朝又放心不下。
时于归笑着夹/了/夹马腹,伸手顺回绳缰,眉峰挑起,得意洋洋地说道:“瞎担心什么,我刚才怎么来的,现在怎么回去便好了。”
千秋公主清晨踏马而去,不说宫外动静如何,宫内早已人仰马翻,岳健大将军吓得差点连剑都握不住,急匆匆和闻讯赶来的长丰汇合,两人兵分两路沿着朱雀街暗自寻找。
时于归那匹马的马头刚刚出了小巷门,就被眼尖的长丰立马发现。长风策马而来,刚在千秋公主面前停下,便看到小巷里顾明朝的身影。
顾明着还是穿着那身绯红官袍,在他背后一只不知名的红色小花从墙头怯生生地斜/插过来,他身姿挺拔,站在阴影处看不清真实面容。
“公主,回宫吗?”长丰行礼后小心询问着。毕竟公主是突然出宫,谁也不知她去做什么,如今宫内乱成一片,现在来看只怕和顾明朝有关。
时于归点了点头,长丰顺势牵过马缰,要带公主穿过拥挤的朱雀街人群。时于归任由长丰带她出了小巷,只是在临出小巷前,骤然接受到长安城热烈清晨的气氛时,突然扭头看了一眼顾明朝。
顾明朝注意到她的视线,脸上露出温和的笑意,漆黑眼珠即使在黑暗中依旧散发出温润的光泽,他安静地目送时于归离开。
“顾侍郎,再会啦。”
时于归与他视线相交后,心底突然冒出一丝喜悦,那喜悦比出墙红花来得更加隐秘。她收回视线,背对着他状似随意地挥了挥手,一出小巷就瞬间被人群所淹没,消失在顾明朝眼前。
顾明朝见人远去,一阵微风吹过,身上还有公主残留的蔷薇露香,不由让他嘴角露出一丝笑来。他转身重新进入小巷,向着顾府走去。他顺着七歪八拐的小巷走着,不知不觉中突然想起金桥街那扇紧闭的木门,想起那日惊鸿一瞥的乐浪公主。
按理这不过是无端猜测而已,但顾明朝总有种怪异的感觉,觉得谢家与乐浪公主之间必然有至关重要的联系。
只是两者为何会有交集?
乐浪公主甚至没有出现在长安城中,当时公主在圣人千秋大典之际还未进城便已在城门口失踪,引起的轩然大波至今仍是一件秘事。
微风阵阵,这条小巷中不是谁家种满了花,不知名的花带来的阵阵香气在小巷中弥漫,但顾明朝在各异芳香中依旧还能闻到蔷薇香上余味悠长的清冽味。
顾明朝匆匆走过这条街,唯恐和自己身上的味道相互纠缠,破坏了蔷薇露香。等他刚刚出了小巷便看到葛生驾着马车在小巷口望眼欲穿。
葛生一见到出来的人便高兴地直挥着鞭子,原本满脸担心的神情瞬间被喜悦笼罩,他激动地说道:“谢大郎君果然没有骗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