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然是知道的,只是今日是喜乐宴会,奏这些调子太过沉闷了些。”王慧心勉强笑说着。今天若是王家本家娘子来,定然会有人给她打圆场,但奈何来的是一个旁支,世人趋利避害,自然不会为了一个旁支而得罪公主。
王慧心咬着唇,委屈又不敢露出来,可怜巴巴的模样。这模样娇弱自怜,实在不同王家人本家子弟骄傲不凡的言行。
时于归一腔斗志顿时熄灭不少,转开视线冷淡说道:“如今边境不稳,各位终究是我大英子民,居安思危,不可懈怠,长安靡靡之风盛行,边境冷酷残忍之处也需略知一二。在场也有不少父兄是边疆战士英杰,想必也深知本宫之意。”
时于归面带微笑地扫视着当下众人,不少长安城长大的娘子在接触到她的视线都默默移开视线,倒是几个至边疆受邀而来的武将子女无所畏惧地直视着时于归。大英对女子约束较少,边疆地区更是男女界限不分明,战事来袭,全民备战,女子也需应敌。
北疆大将军之女殷素,长姐与祖母被留在长安城,而她是母亲生在战场上的幼女,自幼在边疆长大,上阵杀敌不在话下,琴棋书画倒是会为难到她,直到去年及笄这才把谈婚论嫁提上议程。北疆大将军殷骄乃是西北关键所在,一举一动都会引发无数争议,儿女婚配之事更是。
殷骄还算心胸放得开,见长安来信便积极送女儿入长安城,临走前千叮咛万嘱咐,入了长安城千万不要打死人,万事好商量,出手别太重,留人一条命,日后好想见。
殷素早已不耐烦这身宽大的衣服,刚才一进门就感受到某些人不舒服地打量视线,一张脸拉得老长,带出一股悍气,吓得周边都空荡荡的,此时听闻时于归的话倒是露出几分兴趣,毫无畏惧地迎上千秋公主的视线,饶有兴趣地打量着威名远扬的公主。
倒比其他人要来的顺眼。
“你就是殷素?”时于归撑着下巴打量着她。
殷素大方站起来,下意识抱拳行了一礼,态度落落大方。
席间有人嗤笑。殷素回神,抿了抿唇,僵硬地重新行礼,这是这动作刚刚学会,一点都没有女子的娇柔,身形硬得像块石砖。
嘲笑的视线顿时聚焦在殷素身上,殷素心中一股怒气,恶狠狠地一一瞪了回去,姿态嚣张凶狠,吓得众人纷纷移开视线。
“不过是行礼之法不同而已,抱拳与万福姿态不重要,心意才可贵。殷二娘子边关长大,守卫一方百姓,英姿飒爽,文荷今日有幸一见,实属有幸。”一直不说话的柳文荷温和地替她解围着。她一向不是出挑的人,文静沉默,此刻笑起来,柳眉弯弯,温柔亲切。
殷素歪着头看着她,视线锐利,嘴角逐渐露出笑来,索性抛了这半个月的扭扭捏捏,大方说道:“我知道你,你母亲柳大将军镇守河南道十三载,世人敬佩,我父亲是,我亦是。”
柳文荷抿唇笑了笑,起身谢道。
时于归笑眯眯地看着两人,等他们客套一番后这才慢悠悠说道:“两位娘子皆是将门虎女,不辱门风。立春,赏。”
“可柳娘子自幼学文弃武,在长安城中长大,是乖乖女还差不多。”席间传来阴阳怪气的声音,明明是笑着说话,可这神情语态却让人极为不舒服。
说话的人坐在末尾,是一个闲散王爷的小女儿名叫陈茜茜,性格骄纵任性。时于归懒洋洋地扫过她便移开视线。
“那也不一定,你看长安城这块水土既能养成柳家娘子这样的乖乖女,还不是也养成恶犬咬人的跋扈性子。”
前排一个穿着月牙白素色衣裙的人冷笑着,此人是西南外姓王爷西北堂的女儿西莎,母亲是番邦人,传闻西北堂对其一见钟情,加之大英胡汉通婚不罕见,边境尤是,而西北堂本就是混血人,父辈凭一己之力走到外姓封侯的位置,能力超群。
西莎模样遗传胡人模样居多,深目高眉,剑眉飞扬,眼珠深绿,肤色异于常人白皙,四肢修长,身材挺拔,穿着长安城广袖宽袍,梳着高耸发髻,举手投足间满是异域风情。
这般模样虽然美艳锐利却不合大英主流审美,有人欣赏便会有人觉得丑陋,这次宴会大家心照不宣,长安城内重血统风气由来已久,因此西莎自己也明白只是来走个过场的。
西莎来长安数日早已看不惯长安的靡靡之风,此时说话竟然随意地盘腿坐着,一只脚支楞在另外一只大腿上,态度桀骜,眉眼高挑,不屑质问道。
陈茜茜被那双眼睛扫过只觉得浑身战栗,在场从边境连夜而来的娘子们十有八/九都是见过血的的,其中以殷素与西莎更甚。
边境的威胁从不因男女老幼而有所区别。
“你……你无礼……”她面色涨红,被人当众侮辱的尴尬直涌心头。
西莎嘴角弯起,眼底却是不留笑意。
“到底是谁无礼,柳家一门忠烈,祖辈拱卫河南道,忠孝一生,最后身陨沙场,如今有人斗鸡欺落凤,毫无敬畏之心,到底是谁……无、礼。”
屋内被这番掷地有声的声音砸的一片寂静。
谢凤云抬起头来,扫视殿中众人,突然心头一跳觉得不对劲。她看到时于归端坐在上方,手指绕着一块玉佩的流苏,她冷静自若,丝毫没有宴会被打搅的生气。
陈茜茜又气又怕,气西莎如此不给自家面子,又怕刚才西莎摄人眼神。一时间只觉得心绪起伏之大,眼睛弥漫出水汽。
有人弱弱说道:“陈三娘子也不是故意的,她一向心直口快……”
“那便好好改改这性子,还不向柳娘子道歉。”周云舒笑脸盈盈地说着。
“是啊,柳娘子性子最好,你也不是无心的,定会原谅你的。”谢凤云抚了抚鬓角,入场搅乱这池水。
顾静兰柳眉一竖,生平最恨这种和稀泥的胡话,出声淡淡补充道:“原不原谅另说,有心无心却是不好说的。”
“怎会有心,茜茜性子是骄纵了些,可常王爷也是从边疆退下的将军,又被圣人亲自册封,哪里会有心呢。”王慧心摸着酒杯,嘴角含笑。
也有人真心和陈茜茜关系不错,不得不硬着头皮缓和道:“怎么会是有心,茜茜素来敬重边关将士,只是性子急才说错话……还不去道歉。”她扯了扯陈茜茜的袖子,着急说着。
陈茜茜就像是一颗藤球,在场几番势力角逐下,在场中模样狼狈地滚了几圈,可她毫无办法,只能手足无措地站着,视线不敢与柳文荷相交,强忍着眼泪,不敢落下。
她父亲正二品的大将军,柳家永安侯的名声早已败落,柳南枝虽然是河南道大将军可毕竟不是长安城内的人,今日一道歉,打得可是他父亲的脸。
时于归看着场下气氛,热烈又尴尬,心思浮动,绵里藏针,各有各的心思,也算达成今日一点目的。
“在场各位娘子需明白,今日长安城四方和平繁荣离不开边境八十万战士,其中镇守东边要塞的是柳家嫡幼女柳南枝,柳将军及笄之年入河南道,延续柳家风骨,不堕柳家威名,一杆□□护卫边境数十年安稳,乃当世楷模英辈。”时于归肃然说着。
有人闻言脸上同样严肃庄重,殿中但凡有志气的娘子,她们的目标便是柳南枝,那个在父兄口中的巾帼英雄。
“公主所言甚是,柳家即使如今门庭凋零但容不得他人污蔑。”殷素点头附和着。
谢凤云眉心蹙起,脑海中一闪而过几丝线索还没来得及捕捉就听到时于归冷淡的声音。
“立夏,送陈三娘子出宫,务必讲殿上之事一五一十告知常王爷。”
“我……不……”陈茜茜脸色大变,今日若是被公主赶了出去,那陈家人今后在长安城就彻底抬不起头来,她姐姐还在与王家一支贵人议亲。若此事尘埃落定,她便成了家族的罪人!
所有人或隐晦或直接的视线投射到柳文荷身上,虽然大家都知道公主与柳家交好,却没想过公主竟然会直接为了她得罪一个王爷。
“为何不可,大英历来抚恤将士,厚待家属,再者柳家再不济也是我母后长辈,断没有一个小娘子就可以欺侮的道理。”时于归掷地有声,她端正跪坐在上首,冷静矜贵,曳地长裙如牡丹般散落在地上,艳丽色泽衬得面如冷玉,气质凌厉。
“可我祖父……父亲……也是……”陈茜茜气若蚊呐地反驳道。她想说,我父亲是将领世家出生,曾祖父也是荣归长安,荣耀万里,为什么比不上柳家。
“人有亲疏,将又尊卑。”时于归掷地有声。
时于归手指间隐约可见是一枚玉佩,一枚并不罕见并蒂莲缠枝白玉玉佩。
众人的视线都未曾在玉佩上停留,只有谢风云倏得变了脸色。
——她曾在太子腰间见过这枚极为普通的玉佩。
“各位皆是大英栋梁子女,小事小非,不足为虑,但大是大非立场上还请各位清楚,文治世,武□□,不论高低,皆是良才。”
“自然,文武皆良才。”周云舒点头称是。
圣人虽然重武,但长安城向来繁华,不染战事,重文轻武也是不自觉形成的惯例。周太傅虽是文人翘楚但素来敬重武将,周云舒是他亲自教导自然也深受影响,对于时于归这话极为赞同。
“我欣喜柳家,欣赏柳娘子,可不止单单是因为柳家忠烈。”时于归视线扫过众人,最终停留在柳文荷身上。
柳文荷至争端开始便一直低眉敛眼,眉间蹙起,严肃而庄重。
她感受到时于归视线,抬头,浅淡如水的眸子看不出情绪,竟觉得一丝严肃庄重。
“先与柳姐姐道歉,之后便体面些出宫吧。”时于归笑说着,眼底冷漠。
“我……我不……啊……”立夏眼疾手快捏住她的手,阻止她扑倒公主面前,强硬地提着人来到柳文荷案桌前。
陈茜茜早已花了状容,可怜兮兮的凄惨模样。她可以对公主服软却很难对一向鄙夷的柳文荷低头。
——柳家明明在长安城中是排不上号的人家。
她倔强地不肯低头,殿内一片寂静。柳文荷此时淡淡出声:“你无须与我道歉。”
她冷静地说着,顾静兰着急地拉了一下她的手,周云舒扭头看向她,殿中众人露出果然如此之色——柳文荷一向软弱沉默。
柳文荷温和地拍了拍顾静兰的手背,无视众人实现,继续说道:“柳家从不需要虚情假意,你若是真觉得错了 ,常王爷自会登门谢罪。”
时于归眼底露出赞赏的神情。陈茜茜脸色煞白,她道歉不过是女儿家打闹,若是常王爷低头那就完全不一样了。
常王爷虽是武将出身但他本人却是学文之人。因着是中立派,在党/派林立的长安城还算颇为吃得开,圣人逢年过节也是时常赏赐,不然陈倩倩不过是一介闲散王爷的嫡幼女如何能入今天宴会。
对面端坐的谢凤云皱眉,她现在觉得今日宴会定是另有深意,千秋公主果然不会无事办什么宴会。在场诸位只要脑子灵活点的,个个都浮现类似想法。
谢凤云看向柳文荷,眯了眯眼,眼底露出深意。
柳娘子爱荷在长安城也算是另类的事情,她不由想到东宫常开不败的荷花,那池荷花真是漂亮,宫中所有地方地方都能窥其一角,摇曳生姿,亭亭玉立。
“不过是一句话语争端,若是扯到长辈就斤斤计较了些。”谢凤云出声缓和着。
“家族蒙羞乃是门楣大事,谢三娘子平日出门难道也会任由他人一而再再而三地口出狂言。”柳文荷抬眉,目光平和冷冽,一扫平日温和笑意,神圣威严。
谢凤云嘴角抿起,极为不悦。
“既然如此带下去吧。”时于归懒懒挥了挥手,神情轻松。立夏捂住陈茜茜的尖叫,连抓带拉地扯了出去。
“本是开开心心的一件事情,不必被人搅了心情,开宴吧,宴会过后,本宫已叫人在湖中备了不少游船,蓬莱景致别致,各娘子可游湖观赏。”时于归笑说着。
樱桃宴不是大宴,只以樱桃、冰饮与消暑瓜果为主,一般都附带游湖与赏花。
“倒比西南边的樱桃要大,稀奇。”西莎不怕露怯,捏着一颗樱桃扔进嘴里,言行颇为粗犷。
“南边特有的贡品,自然难见。”谢凤云抬眉,冷冷说道。
西莎在谢凤云说话间已经吐了好几颗樱桃核,闻言挑了挑眉:“我自然知道什么地方吃什么樱桃,也不会觊觎其他地方的东西。”
时于归一口酒差点喷出来。西莎性格早有耳闻,据说这几日在长安城得罪了不少人,今日一见果然大开眼界。
第145章 凤云心思
惠安帝当夜就知道早上风荷殿发生的事情, 王顺义低眉顺眼说道:“常王爷午时便来了,大家人在观星台,太子让人拦住不让见。”
“太子?他好端端地掺合时于归这泼猴的倒霉事做什么……”惠安帝说着说着,突然住了嘴, 神色逐渐严肃, 手中捏着的符纸都静止在空中。
王顺义更加沉默, 全身隐在烛光黑暗中,眼观鼻子鼻观心, 就似在屋内消失一般。
“太子……太子……柳家如今只剩下一个柳文荷了吧,柳南枝也已经三年未回长安了吧。”惠安帝喃喃自语, 头疼地揉揉脑子。这几日他日日去了观星台的道场, 早出晚归也实属疲惫,没想到回宫休息了还要碰上这些事。
这事实在是有些乱,辈分就乱得很。
柳老夫人四十高龄生下柳南枝, 她的嫡长姐出嫁时她刚刚出生, 没过一年长姐柳南风生下谢府嫡长女谢温, 也就是皇后, 这对亲姑侄也就差一岁而已。十五年后谢温嫁与当时还是八皇子的圣人,没想到一年后柳家男丁战死沙场,还在议亲的谢南枝被迫中断婚事, 在战事危机之际,挑了柳家战旗奔赴前线。
世人皆道柳大将军十五年前在河南道与当时还未入赘的岳闻道情投意合生下柳文荷,之后被送入长安城中抚养, 但其中却是另有隐情。
柳文荷真实身份为柳家旁系一女,全家本在边关生活,之后战死沙场无人生还。柳南枝多年无子息便抱养在膝下,视为亲生, 柳文荷体弱,边关艰苦,便送入长安城交由老夫人抚养。
柳文荷因着与公主年岁相仿,性子寡淡平和,不争不抢,三岁便开始识字,极为聪慧。公主在宫内一直没人陪伴,她年纪小主意却正,不喜杨家和谢家交往,跟她母亲一样三天两头往柳府跑,圣人深怕公主寂寞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