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心疼地抱住时于归,摸着怀中小小姑娘的头发,只觉得心疼。时于归的性格她是最清楚的,这等打在她脸上的奇耻大辱她何曾受过,平日里受点委屈都要叫嚣着人尽皆知,睚眦必报的性子,可这次却只能沉默,假装无事发生,连面上都不能显露半分。
这件荒诞事情中,一人是她父皇,一人来自她母族,中间夹杂着她的母后,她的哥哥,包括她自己,对于这事纵然她有百般愤怒,万千不愿,也只能全部吞下。
“我的乖儿啊,你受委屈了。”老夫人抱着她不停地说着。宫苑内事,她如何能参与,当年不过是借着皇后尸骨未寒,带着破釜沉舟的心情才能换得一线生机,可如今,这事是万万不能再做第二次了。她只能抱着时于归,抱着这个她最疼爱的孩子无力地安慰着。
时于归睁着眼把脸埋在柳老夫人腰间,突然伸手用力抱紧老人的腰,自己笑了起来,反而安慰道:“秋季忌燥,曾外祖母何必为了不相干的人生气,我没事,真的,只是觉得……觉得……”
时于归的话停在哪里突然语塞,她有些茫然,也不知道该怎么形容现在的心情。昨夜她明明想得很开,且不说谢嫔腹中孩子是男是女,不过是一个一出生就运气极为不好的人,前途未卜,自身难保,毕竟圣人若是真心喜欢这个孩子也绝不会是昨日这个处理。再者太子殿下在朝堂上早已站稳脚跟,一个稚子不论背后将会有谁扶持都不会动摇他半分。最后,她了解圣人,此事过后只要她与哥哥假装无事,体贴圣人,圣人必当会更加宠爱她们,这是不论如何,只要她忍下这事,便是利大于弊的事情。
她昨夜列举了无数理由连把能提早嫁给顾侍郎这等事情都算了进去,她告诉自己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告诉自己不过是一个还未出生的孩子,告诉自己日子还长可以慢慢清算,告诉自己那人是帝王他已经做得够多了,告诉自己其实不过是一个无关紧要的小时,今日一听到柳老夫人的话昨夜做得层层建设瞬间崩塌,深压在心底的委屈、愤恨、暴怒叫嚣着汹涌着暴露在明朗的天光下。
“难道这就是喜欢吗。”嘴上说着刻骨相思,可心里依旧拒绝不了诱惑。时于归的声音似哽噎又是被布料闷着,她心里突然涌现出疲惫,大概是觉得累了,昨日匆匆入睡,做着自己都不记得梦,想着自己都不敢再想的事情,现在躺在柳老夫人怀中便生出疲倦之意。
柳老夫人只觉得心如刀绞,她似乎看到当年谢温同样躺在她怀里,面上带笑心中悲怆地问着她:“他不是说喜欢我吗?”那个时候她已经是皇后了,大抵所有的感情随着时间都会慢慢消散,又或者是人心易变,故人心凉。
她摸着时于归的额头,轻声说道:“我不能告诉你这是不是喜欢,因为我也不齿这样的行为,可你要说你父亲不喜欢你母亲这也是不对的,当年圣人还是八皇子的时候被叛军保卫,他让王太监带着你母亲躲在暗道里,若不是我及时赶到只怕世事难料,只能说人心易变等闲故,若你有了喜欢的人,也不能因为这事便停滞不前,世人多负心,可也不是人人都是薄情郎。我知你难,也只你苦,好孩子,你要好好笑着,我与你说过,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天道轮回,报应不晚,你可好好看着他们,他们一定会自食恶果的。”
她并不是为圣人开脱,只是人之复杂,大多具有两面性。圣人独宠谢温二十载,未成皇前给了自己旗子能给给的全部,甚至可以以命相保,成了皇给了她最好的一切,弱水三千只取一瓢,这些都不假,可他这次做的事情也不得不说是糊涂。
他可以宠幸任何人,唯独不能是谢嫔,更不能在皇后冥祭上。谢嫔是当年谢家用来给自己寻找的后路,代表着谢家的背叛,她的出现便是用来打压太子和公主的工具,是两人心中的一个刺。若是跟往常一样不过是如梗在喉尚可忍受,可宠幸谢嫔并让她怀孕就像是把那跟刺拔/出来又狠狠刺进太子和公主心中,偏又要捂住他们的嘴,让他们叫唤不出来。
“哥哥不会坐以待毙的,谢书群也不是糊涂的人。”时于归从柳老夫人怀中露出脑袋,她眼角微红,半敛着眼,不知看向何处,脸上带着笑,又像来时一样开心,“而且我觉得顾侍郎不是这样的人,您说呢。”
老夫人捋了捋她的头发,心疼又欣慰:“我信你的眼光,你一向是看得极清的。”
时于归眯着眼笑了笑,眼神落在一处,显得落寞失神。
两人不再说这个话题,就着其他事情开始天南地北地说着,时于归素来又自己的看法,柳老夫人也是阅历丰富,两人一向聊得火热。
公主的马车出了柳府刚刚入了小巷便停了下来,时于归疑惑地喊了声长丰的名字。
长丰抱剑坐在马上,看着拦在车前的人,面无表情地说道:“顾侍郎拦车。”
时于归原本打算掀帘的手瞬间放了下来,她还没做好面对其他人的准备,一时间神情有些怔怔的。这事其实和顾侍郎没什么关系,但她心中就是有一个说不清道不明的结。
她嘴上与柳老夫人说着相信顾侍郎,可心底到底是有人一直在阴恻恻地在她耳边恶毒地说着:天下儿郎皆薄幸,他现在对你这样好,你能保证以后吗,前车之鉴尚在眼前,你可千万不要重蹈覆辙。
父皇曾经深爱她的母后,连命都可以不要,甚至可以忍受朝堂压力,可如今已经是这样了,顾侍郎……顾侍郎与她还未到这样的地步,他甚至还未亲口说过喜欢她,想娶她,她又要怎么保证以后。
“公主可需要赶走。”长丰见马车内迟迟没有动静,便冷冷问道。
时于归咬着唇,正打算点头,便听到那个熟悉的身影,他有点喘,有点急,带着哀求,生怕公主要把他赶走,脸敬词都来不及整理便脱口而出:“我就说一句,公主,您,就听一下吧!”
“千重县有一相思树,我特意摘了一根送于公主。”顾侍郎大概是没有这么着急过,语速快极了,他站在马车下,抬起头注视着那帘静止不动的幕布,明明是近在咫尺的距离,却像是搁在千山万水。
时于归睁大眼睛。千重县离长安不远,却也不近,若是日夜兼程倒也是一夜一日可达,只是千重县位置陡峭,一条天阶极为凶险,深夜行走格外危险,大概是地势太高,县中一座山峰上有一巨树,多年前被雷从中间劈过,却没有就此枯萎,反而依旧生机勃勃,甚至被分离的树干在生长中倔强地合在一起,隐约变成一个心的形状,文人骚客惊叹,久而久之变成了一颗相思树。
马车内外都是格外的安静,顾明朝眼中的希冀慢慢淡了下来,他握紧手中的红线,紧抿着唇,压住心中蔓延开的疼痛。
“微臣……告退。”他苦笑着,低头行礼。
“本宫允许你走了吗。”
他猛地抬起头,只看到时于归含笑的脸庞出现在眼前。
第156章 谢府波澜
日色刚刚暗了下来, 群山黯淡,白鸟归巢,白日喧闹也消停下来,谢书群踏着夜色而来, 一身匆忙之气, 他从东宫回来神色阴郁, 一向含笑的眼眸微微敛起,他一进门刚和副使对上眼还未来得及说话, 没多久就和史家来的客人撞上。客人是史公客卿徐盈,徐先生在大英也算风云人物今日为了谢家那点烂摊子来可谓是大材小用。
“今日有劳徐师, 我已在大厅开宴, 还请徐师留下共饮。”谢书群策论教与他手,尊称一句老师并不过分。
徐盈年过半百,花白的胡子被修的整整齐齐, 穿着洗得发白的文人袍, 避开这礼, 笑说道:“谢常卿多礼了, 今日不过是受老师所托,马上便启程回凤州,谢三娘子托我带句话来说在凤州安好, 还请谢常卿不必挂念,另外这是老师教于你的信件。”
谢书群接过那封信,放在手心中迟迟没有放入怀中, 脸上露出遗憾之色,对着他拱手说道:“既然如此便改日再叙,天色已深,我派家仆送徐师一程。”
徐盈摇了摇头, 借着灯光打量着谢书群,谢书群以多年不曾来过凤州,他记忆中的谢家大郎君温文尔雅,眉目多情,可如今的谢大郎君虽是面上带笑,但眉宇总是不经意间皱起,总有孤军奋勇之感。他临走前突然叹气说道:“凤州的枫叶红了,我曾说要请你喝枫叶酒,时光匆匆多年不曾实现,不知今日如何?”
“长安事务繁忙,若是得空自然会来履约。”谢书群闻言,眼角微眯,依稀带出当年的影子。
谢书群目送徐盈上了马车,刚一回头就看到管家跑了过来,满头大汗,低着头诺诺说道:“家主自徐先生走后便开始发脾气,已经砸了一屋子了。”他怯怯地看了谢书群一眼,那张脸向来看不出变化,只好低下头继续说道,“大郎君可要去看看。”
谢书群嘴角冷笑,想到今日东宫之事,怒极反笑。他还未来得急卸下官服便随着管家去了随溪院。如今随溪院只进不出,谢韫道以病重之名被软禁在院中,湖心小筑那边更是严格看管起来,整个谢府突然以雷霆之势被谢家大郎君掌握在手,敢提出质疑的人都莫名消失,剩下的人战战兢兢再也不敢多话。
“滚出去,不吃,让那个逆子来见我,”谢书群刚踏进随溪院便听到一阵撕心裂肺的怒吼,碗筷被摔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哐当声,屋内奴仆神色慌张地匆忙退下,他看到站在院门处的负手而立的谢书群,心中更加害怕,腿一软直接跪了下来。
不过半月时间,原本众人眼中温和有礼的大郎君突然以雷霆万钧之势控制谢韫道,逼得西苑湖心众人不得外出,控制谢家嫡庶分支使他们不敢妄言,雷厉风行的手段让所以人措手不及,可偏偏如此大的动作对外人而言风平浪静,毫无波动。
谢书群站在晦明交接的院门口,院门口不远处的衡廊上挂着的灯笼把他的影子拉得极长,投射到漆黑的青石板上,只留有黑色轮廓显形,大郎君温和的面容在阴影中只露出半截,那双深不可测的眼睛比此刻的夜色还要漆黑明亮,直直地看着紧闭的大门,令人看不出喜怒。
黑云副使悄无声息地出现在腿软的下人后面,轻声说道:“还不退下。”
那下人紧握着餐盘,踉踉跄跄地爬了起来,头也不回地冲了出去。
谢书群刚一推开门的时候,屋内就传来谢道韫的怒吼,紧接着一个玉瓶便飞了出来,只是玉瓶还未到谢书群眼前就被副使击落,咣当一声跌落在半路。
谢韫道猛地回头,他乍一看到门口的谢书群和黑衣副使瞳孔猛地一缩,人都是欺软怕硬的,那日副使杀气腾腾而来,谢书群慢条斯理地把他全部架空,身边所有人都是叛徒,自己的一举一动全然在对方眼中的惊恐至今难以忘怀。
“逆子,逆子,你这个逆子。”谢韫道心中的愤怒很快掩盖住了一闪而过的恐惧,站起身来指着他连声呵斥道。他已经被关了半月之久,每日只能囫囵于屋中,连在院子中行走后面都会跟着无数人,这个院中他已经见不到一个自己认识的人,留在这里看守他人皆是面色冷漠,寡言少语的男仆,连一个貌美之人都没有,单凭这一点就已经让谢道韫格外恼火。
“我是你父亲,你竟敢这样对我,等我出去,我定要你好看,让你们全部人都好看,让你母亲跟我说话,定是她唆使的对不对,她素来善妒,是一个不折不扣的泼妇,平日里对西苑不假颜色,每次都夹私报复,这次竟让史家派人来羞辱我,史家那个徐盈算什么东西,不过是一介书生,与我提鞋都不配,也敢教训我。”他对着谢书群破口大骂,毫无平日文雅风范,保养得益的胡子因这半月的软禁生涯变得邋遢起来,看上去越发的落魄不堪。
“不要以为榜上太子就可以为所欲为,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抱错大腿了可别哭着找我……”
谢书群居高临下地注视着自己的父亲,那双眼睛毫无愤怒之色,沉默深邃比之夜空还要深远,他一向不喜于色,沉着冷静,宛若古朴宝剑藏于匣中锋芒不露,而这半月来他变得更像一把出鞘的宝剑,刀锋锐利,触之见血,见之发寒。
此时,他注视着自己的父亲,就像是注视着一个失礼的陌生人,无情淡然漫不经心,被这样的视线注视久了,久而久之再多的话就像是被一双手扼住喉咙不敢说话,谢书群只觉得浑身一阵恶寒,视线猛地一撞到谢书群,口中所有恶毒的话都被人强硬地按了下去。
“说完了。”谢书群在他沉默之后踏进屋内,他就是这般随意站着,这间昏暗凌乱的屋子被衬得越发不堪,他笑脸盈盈的脸庞在烛光照耀下显露出来,连嘴角上扬的弧度都清晰可见。
“你若说完了,我便开始说了。”谢书群在满地狼藉中寻了张椅子,慢条斯理地坐了下来。
“说什么,我不听,滚出去,不孝子,畜/生,你娘真是教的好……”他的这般态度激怒了谢韫道,他像是一只困兽在牢笼中焦躁地踱步,隔着长长的一条距离于驯兽师张牙舞爪。
“母亲是史家大小姐秉承家风,史公乃当世大儒,徐师曾白鹿书院院长,父亲还请慎言。”谢书群淡淡地打断他的话,手指轻轻敲了敲桌面,脸上带笑地说着。
谢韫道一触及他冰冷的视线,打了一个哆嗦,他咬着牙恶狠狠地想着:果然是是个吃里扒外的东西,吃着谢家的,用着谢家的,史家不过是他外祖父,竟然敢让史家爬到他头上。
“父亲不必心中腹诽,我今日来不过是来询问一事的。”谢书群揉了揉脑袋,直截了当说道。
谢韫道强撑着坐了额下来,冷笑道:“你谢同光不是很厉害吗,还需要问我什么事情,我身边都是你的人,你想要什么还会不知道,真是天大的笑话啊。”
谢书群闻言笑了笑,煞有其事地点了点头,丝毫没有障碍地接了下去:“你说得对,也是我想岔了,风花雪月,宵小诡计才是你的本事,这等布局缜密,雷霆一击的也确实不是你能做的。”
谁也没想到一向克己复礼的谢家大郎君竟然可以用轻柔的口气说着恶毒的话,谢道韫气得直接上起来要冲上来,谢书群身后的黑衣副使手中剑鞘寒光一闪,骇得他僵在原地,面色潮红,身形僵硬。
“不过来也来了,告诉你也无妨,谢嫔怀孕了。”谢书群放下手,看着谢韫道笑说着。
谢韫道先是一怔,然后心中一阵狂喜,最后喜悦被愤怒所代替,他瞋目切齿地等着谢书群,喘着气。他想脱离太子太久了,太子对他这个外祖父丝毫没有恭敬之心,谢家完全没有一个国丈的尊严,甚至被时于归厌恶摒弃,活成了长安城的笑话,可谢家没有退路,如今皇子中各有各的倚靠,他原本找了大皇子,大皇子也答应地好好的,没想到没多久就反悔了。
可如今谢嫔有孕了!谢嫔可是他的亲妹妹!他脸上红白交加,眼中兴奋之色遮都遮不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