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正脚踏在江南道的这块土地,才知道之前在长安城听的到的关于闻王不见皇的传闻尚不及真实所见来得更加骇人。
江南道区域极大,为方便管理便分为江南东道、江南西道和黔中道三道,下辖五十州,下属县域无数,王家子弟和依附王家之人数不尽数,处处可见。
谢书华这趟讨粮之路走的并不安全,吃的东西有毒,住的客栈走水,沿途流寇土匪不断,好几次险象环生,折损了不少黑云侍卫,也让谢书华发现了一直隐藏在暗处的黑云首领沧海。
他一见到沧海就心中不详的预感油然而生。沧海是谢书群的贴身影卫,东西苑之争让身为东苑领首的谢大郎君时常遭遇意外。如今沧海出现在他身边,也就代表谢书群身边无人,可那日惊鸿一见后沧海就再也不出现,任他怎么叫喊都无动于衷。
直到今天他来到括州,括州距离台州极近,受灾也极为严重,他刚从括州大县石城的第一富商家中讨要了三百石粮食,外加一万两黄金,这才施施然地被人送家里送出门。马车沿途经过小巷时从天而降一波黑衣人来势汹汹,人数是他们三倍之多,攻势比以往来得都要猛烈,黑衣卫损伤惨重,神隐不出的沧海从天而降,向上放了一个蓝色烟花,带着谢书华在屋顶踏跃几下后转眼就消失在众人眼前。
谢书华捏着剩余的两个锦囊,看着院中正在和剩余黑衣卫交代事项的沧海,心中疑问与不祥之色越发掩盖不住,临走前升起的怪异感觉又一次涌了上来。
他知道谢书群有东西瞒着他,但谢大郎君作为下一辈的杰出子弟,这辈子肩负着太多东西,瞒着别人一点东西实在太正常了,而且当时谢书群送他离去时,总是故意岔开话题导致他当时即使满脑子疑问要问,也都问不出来,只好愤然离去。
“你若不与我讲大哥的打算,那你便现在自行回长安城,我这里不需要你。”谢书华看着沧海走进来后冷冷说道。
沧海冷着一张脸,抱剑站在黑暗的角落处,闻言,眉也不抬一下,冰冷说到:“我是黑云卫,只听从主人的话,主人叫我保护好你,我便安然送你回长安城。”
“我不需要你保护,你走了我大哥那边怎么办?”谢书华眉头皱起,不悦地质问着。
沧海闻言不知为何抬起头来,他打量着桌前面容尚显稚气的谢家小郎君。
谢小郎君完全是长安城世家公子的模板。眉眼深邃,鼻梁俊秀,肤色白皙,模样矜贵骄傲,文采斐然,一举一动都带出风流肆意,这样的人原本应该倚马摘花笑佳人,青楼红馆挥千金,过着纸醉金迷,不知今夕是何时的日子。可如今他孤身一人来到江南道,在颠沛流离,毫无生机的人间地狱中□□,原本的那股潇洒俊秀之气慢慢被打磨出一丝锋利之气。
——也越发有些大郎君的影子。
沧海感受到那丝似曾相识的气息,收回视线敛下眉,突然有些感慨,原本不屑回答他的问题此刻也不由回了一句。
“副使尚在主人那。”
“大哥这几个月一直都非常忙,你知道他在做什么吗?”沧海这句话非但没有让谢书华放下心来,一直悬着的心反而更加颤颤巍巍。
沧海一直是谢书群的心腹,他所有隐秘阴私之事都是交由沧海处理,这样重要的人是不会在谢家局势越发紧张之下被派给出使江南道的谢书华,江南道之事虽然也是艰难重重但派出副使也能完成,更别说大哥甚至还把黑云尽数派出,如今长安城那边身边应该人手紧张。
他一直知道谢书群正在做一件大事,事情大到他甚至不敢向家人透露半分。
如今他脱离长安城,回望长安城内的异响以及谢书群莫名举动,随溪苑突然人来人往,太子蛰伏,王家得势,谢书群一反平日做派高调起来,长安城的气氛突然紧绷起开。这些事情原本平平无奇,但随着江南道众人对他的态度言行中,原本的星星之火瞬间便牵了起来,他蓦然发现事情远比他想象的要复杂,也许谢书群要做的这件被隐瞒在黑暗中的事情,不只关乎谢家,它甚至有可能左右朝堂情形,打破朝中僵局。
他选择派出黑云和沧海,也许不单单是为了在江南道中牵制王家,可江南道有什么把柄是他需要的,这点谢书华想了许久都想不通,他心中有其他猜想但皆是转了许久未发现一点征兆。
“恕属下无法回答。”沧海的回答不出意料。
“罢了,今日都暴露了就不用再回暗处了。“谢书华抿着唇说着,他本就不是黑云的主人,沧海也没义务对他交代什么,这个回答也是他心急之下多此一举。
他重新放起两个锦囊打算放到盒中,他手指突然一顿,突然发现最后一个锦囊似乎有些奇怪,这个大红色锦囊竟然有些轮廓,入手手感非常硬,微微有些重量。锦囊中一般都放着纸,纸张轮廓模糊轻薄,这种手感明显不是纸张。
他眉心一跳,下意识抽出那个锦囊。沧海视线突然盯紧谢书华,目光锐利,但他依旧抱剑站在原地不动,只是身姿紧绷,气氛陡然一变。
谢书华紧盯着沧海,他突然发现沧海在紧张,这个跟随大哥多年的暗卫竟然也会露出这等紧张之色。
“你知道这是什么。”谢书华言之凿凿地对着沧海说着。
沧海不说话。
谢书华盯着他冷笑一声,直接把红色锦囊捏在手心,他动作一动,沧海黏在谢书华手中的视线立马跟了上来。
“主人说时机未到不可拆。”沧海看着他要拆锦囊的动作,抿着唇低声说道。
“那你告诉我什么时机到了,我才可以拆。”谢书华捏着锦囊的袖口冷冷笑道。
“时间到了就明白了。”沧海不肯多说半句,僵硬地回敬了一句。
“那我今日偏要拆,我觉得时间到了。”谢书华赌气地看着他,故作冷漠地说着。
沧海脸上难得浮现愤怒之色,他盯着谢书华冷冷说道:“你若想拆便拆,坏了主人大事,谢三郎君还请自己看着办。”他视线从锦囊上收回,准备拂袖出门。
“大哥到底为什么派你来。”谢书华的声音在他背后骤然响起。
“我听说凤云和母亲都离了长安城,如今长安城只剩下大哥一人。”
“我一直都很好奇大哥是怎么收复你们的,也很奇怪号令黑云卫的令牌长什么样子。”
谢书华的声音冷静极了,他手指松开锦囊口露出里面一片云朵状的金叶子。
“竟然是这么庸俗的东西。”他笑。
沧海闭上眼。
“号令黑云卫的令牌大哥为什么给我,家主不死,传承不起。”
“我要马上回长安城。”谢书华拨开挡住门口的沧海,脸上露出似喜似悲发神情,坚定说道。
“回不去了,江南道一事不平你便一日不能回来长安城,主人下了生死状,且主人把你放到江南道自有用意,小公子还是切莫辜负主人心意。”沧海垂下眼,神情极为冷漠。
“我要回去,我现在就要回去,滚开。”谢书华把心中积攒许久的怒气瞬间爆发出来,冲着稳然不动的沧海怒气冲冲地吼道。他看向匣中的蓝色锦囊,一股子怨气油然而生,他伸手愤愤打开锦囊,只见里面写着:“静候佳音,切勿冲动。”
这字体是谢书群亲自写的,笔锋勾折全是他熟悉的模样,只要看着就会想去年幼时被他教着读书写字的模样,冷静温和。
“你们到底想做什么。”他捏着那张字条只觉得浑身无力。那种在迷雾中行走,摸不到事物轮廓的感觉,好似拳头打在棉花上,浑身力气都使不出来。
时于归神情冷漠地坐在玲珑殿内,右手扶着茶杯,眼眸微垂,沉默不语。不听有宫女端着血水走进走出,屋内传来几声呻/吟之声,可即便如此整个玲珑殿依旧弥漫着死寂的味道。玲珑殿实在安静,除了侍卫来回巡视便再也不见一人走动,侍女雕像一样伫立在门口,好似除了正在痛苦边缘挣扎的谢嫔便空无一人。
“不管我事,是她自己摔倒的。”莱嫔委屈地坐在下首,小脸苍白,拽着手帕抽哒哒说道。
“真的,我还没干什么呢,公主可要为我做主啊。”
“是啊,莱嫔虽然性格爽朗但也绝不会做出这些事情。公主也是知道的,你快擦擦眼泪。”闻讯而来的娴贵妃拍着莱嫔的手安慰道 。
两人一唱一和间,头发花白的太医匆匆而来。
“子嗣如何,谢嫔如何?”娴贵妃先声夺人。
太医对着三人行礼后恭敬回道:“尚可,只是谢嫔受惊胎位不稳,有见血之象,要卧床休息几月。”
莱嫔脸上笑容一僵,但马上拍拍胸口露出庆幸之色,捏着手帕看了千秋公主一眼,没想到正好和时于归似笑非笑的视线对上,心中一突,低下头不敢说话。
“幸好幸好,老天保佑。”娴贵妃神色如常,她双手合掌,笑容慈祥地说着。
“是啊是啊,幸好无事。”莱嫔连忙附和着。
“哪里无事,莱嫔可是推了我家娘娘一把,无事也是因为娘娘运气好,可不是今日之事无事。”谢嫔身边的大宫女织锦扑通一声跪下,大声哭诉着。
莱嫔脸上挂不住,脾气一下就上来了,噌得一下就上千一脚踢到他,厉声呵斥道:“贱/婢胡说什么。”
织锦狼狈不堪地跪伏在地上,一咬牙,膝行至时于归面前,痛哭流涕:“公主,公主可得为我家娘娘做主啊,前三月向来行凶,今日莱嫔无意推一下,明日便会有别的人爬到娘娘头上,公主还请看在娘娘腹中皇嗣份上,救娘娘一名啊,她……她终究是您小姑啊。”
屋内静得吓人,莱嫔脸上的怒气都不由收敛起来,小心看了时于归一眼,不敢说话,娴贵妃止住脸上笑意,盯着下跪的宫女,公主身后的立春脸色微变,目光冷凝。时于归低头,面色冷厉地看着腿边痛哭之人,嘴角露出冷笑,低声问道:“那你当如何?”
织锦被公主森然语气吓了一跳,连哭都不敢再苦,只是瑟瑟跪着。
“奴婢不敢。”她抖抖索索地说着。
时于归居高临下地注视着她,半响没有动静。
屋内谢嫔时不时传来虚弱的声音,屋外众人心思叵测地聚在她面前。所有人都拿着刀恨不得一刀捅死她,可又不得不虚以委蛇地同她周璇。
她有些疲惫地点了点茶几,所有人都在等着她雷霆动怒,等着她面对圣人责备,这几日的小动作多到令人厌烦,今日更是明目张胆拦住她的路,所有人都等着她犯错。可,她偏偏为什么要如她们意。
“既然如此那年罚莱嫔禁足三月,非召不出。”时于归挺直脊背,淡淡说道,“你家娘娘既然体弱便也修养三月,无故不得外出。”
“公主!”两人大惊失色,齐齐喊着。
时于归面色一冷,琉璃色大眼冷漠地扫视着两人。
“我现在说话已经不管用了吗,都给我滚下去,好好反省,这等肮脏小事不要捅到我面前。”
第159章 浮华事破
时于归对莱嫔和谢嫔的处罚传到圣人耳边时, 王顺义正好端了一碗燕窝粥放到圣人案前。不过一月时光,惠安帝便消瘦不少,露出老态,右手握着那台破旧的砚台, 左手端着燕窝粥抿了一口就放了下来, 揉了揉额头, 淡淡说道:“公主执掌凤仪,这些事情不必再说了。”
“你亲自去宣旨, 也去敲打一下某些人,切莫失了分寸。”
“诺。”王顺义恭敬应下。
御书房又陷入沉默, 这是这一个月之内最常见的状态, 少了公主每日来请安的热闹声,御书房变成一个冰冷的宫殿,虽然人来人往, 但人人战战兢兢。
“太子纳采准备得如何。”
“公主事事过问, 极为用心, 如今太子吉服已经制好。”
惠安帝怅然若失地点了点头, 太子婚事本是皇后负责的事情,本朝皇后仙逝,此事便被千秋公主全权揽去, 她态度强硬,容不得别人插手。
“这便好,你也仔细看着些, 公主尚小,小心出了纰漏。”惠安帝仔细叮嘱道。
王顺义点头称是,他神情有些犹豫,小心看了一眼, 端坐在龙椅上的圣人。圣人这几日早起晚睡,夜夜梦寐,形容憔悴,眼底黑青色痕迹浓重。
“怎么,可有其他事?”圣人察觉到他的视线,疑惑地看了他一眼。
王顺义顺势跪下,磕头低声说道:“此话本不该是奴才讲的,但圣人早晚休息不好,面容憔悴,恐怕会损伤龙体。”
“此事本就是谢嫔设计陷害,不是圣人本意。圣人何须挂怀。如今圣人看在皇嗣份上留得谢嫔一命,已是天大的恩赐,太子与公主皆不知晓此事。圣人一直沉默不说,只怕于太子和公主之间隔阂越深,过几日乃尚宫局送吉服前往柳府的大喜日子,按理应圣人亲自盖上红巾。圣人不如挑在那时把话讲清楚,太子大喜之日将近,公主婚配之事圣人也早有打算,圣人这般为太子与公主打算,也应让公主和太子知晓才是,如今解开心结才能皆大欢喜。”王顺义哽咽数次,痛哭流涕。
圣人握着手中破旧的牡丹莲花砚台,那砚台多年来都是他亲自擦拭保养,所有纹路他闭着眼都能刻画出来。
“那个黄门和道恩道长抓到了吗?”圣人皱眉问道。他所说的黄门,便是当日诱惑陈由喝酒的那个名叫福气的黄门。那日王顺义匆匆回观星台,只看到陈由跌倒在地上,道恩道人早已消失不见,圣人最后在偏殿被发现,床上一片凌乱。
王顺义到底是做太监的人,沉浮大内多年,雷厉风行控制住全部观星台严刑逼供。没想到之前圣人为了寂静,导致观星台上不过寥寥几人,最后口供皆无用处,谁也不知道当时发生何事。
王顺义面色冷厉地摇了摇头。
“下去吧,此事以后再议。”圣人沉默地叹了一口气,示意王顺义退下。
“浮华殿那边,这几日娴贵妃三日经过两次,动作不小,只怕公主会……”退下前,王顺义突然低声问道。
那日王太尉求见时竟然送来一人,那人容貌样子酷似皇后,俊挺的眉眼,带出一股英气,可眼睑下的一点红痣,长在瞳孔下方,宛若一点血泪摇摇欲坠,又多了丝楚楚可怜之味。
圣人一时陷入恍惚中便把安排进浮华殿,那模样连王顺义都乍以为是皇后回来了,更别说是日日希望皇后入梦来的圣人,只是之后圣人便一直未曾召见她,只是让人仔细照顾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