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家,也是不省心的。”圣人叹气。王家竟然能找到失踪已久的乐浪公主并送她入宫,意图不言而喻。
圣人并非糊涂,他当时被乐浪长相迷了心智,可之后马上回神便一直冷处理乐浪公主。乐浪毕竟是高丽句之人,如今高丽句局势叵测,牵一发而动全身,不是可以随意纳入后宫的人,再者,此人由王家所送,与千秋大典时高丽句送上来的寓意不同,更是不能轻易宠幸。
众人打算他其实清楚得很,只是一方面他一直坚定地为太子保驾护航,不容他人动摇其地位,但另一方面,也存着让太子保持压力的状态,唯恐他在安逸中失了分寸。
“过些日子送回高丽句吧。”圣人无奈说道。
“公……公主去了浮华殿……”门口,新提拔上来的黄门抖抖索索地叩首。
殿内突然一片寂静,王顺义大惊失色,神情惨白地看向圣人。
圣人蹭的一下站起来,面色一变,厉声呵斥道:“怎么回事,还不派人拦着。”
“拦……拦不住啊。”黄门哭丧着脸,“公主拿着剑去的,岳大将军也不敢拦着啊。”
公主那模样谁敢拦着。
“小六儿好端端怎么会去浮华殿,给我去查,是哪个多嘴的人在公主面前胡说八道。”惠安帝眼含戾气,他急忙起身向外走去。
王顺义跟在后面顾不得慢行低语的宫规,赶忙大喊:“备轿,备轿,起轿浮华殿。”
今日是难得凉爽的秋日,千秋殿的枫叶红了,桂花开了,秋兰园中花团锦簇,花香四溢,时于归抱着大花溜达着,突然听到假山后有四位宫娥在窃窃私语。
内宫深深,常人出入困难,环境格外封闭,加上人口众多,本就容易滋生流言。时于归自小就听了不少,一听几人在悄咪咪地轻言细语,语气八卦就不由贴着假山,饶有兴致地附耳去听。
可这一听就不得了了,她竟然得知王家送了一美人入宫,美人被安排在浮华殿,日日承欢。宫女煞有其事地描述着美人长相,连下眼皮一点红痣都讲的明明白白,好似亲眼见过一般。
“你怎么知道的怎么清楚,可别诓我们。”有人提出质疑。
原本说话的人瞪了她一眼,骄傲说道:“可不是我瞎说,我有个同乡的姐姐在娴贵妃那年做二等丫鬟,专门负责车辇之事,那美人样貌可是她亲眼所见,决定错不了,据说还有点像公主呢。”
“都说公主像皇后,那美人不就是有点像……”有人怯生生地补充了一句,不敢多说,只是看意味深长地看向众人,众人脸色皆有异样,不敢接话。
若是送来的美人像皇后拿王家意图不言而喻。时于归眉头皱起,立春要上前打断那些人的话,却被时于归拦下。她对着立春摇摇头,继续听着。
“那……公主知道吗?”有人弱弱问道。
这些宫女都是粗实丫鬟,靠不进千秋殿只能在外殿徘徊,自然也不清楚公主之事。
“这些与我们无关,还是说些其他吧。”有人出声打断谈话,其余两人皆纷纷点头。
“有什么不能说,我们又不是在讨论公主是非。”第一个聊起八卦的人不甘众人焦点不在自己身上,不高兴嘟囔着。
”长榕,你这声音有点像那个美人的声音哦,口音有些奇怪 。”那人不甘示弱地继续说起这个话题,对着刚才挑开话题的人挑衅地笑了笑。“
“长袖你别阴阳怪气,我说话哪里奇怪。”长榕不高兴地质问着。
长袖捂着嘴,笑说道;“好似外邦人学官话。”
长榕闻言,脸色阴沉下来。她是混血儿,母亲是长安人,父亲是胡商,因家中突逢大变这才不得不入宫的,最恨别人拿她说话腔调打趣。
假山后的时于归一直低眸听着,直到听到长袖说王家送进来的美人说话奇怪,突然面色大变。
她想起一人,一个又一次消失不见的人,金吾卫遍寻长安城,依旧没有踪影。
——乐浪公主。
她咬着牙猛地转身离去,怀中小憩的大花一惊,一跃而起跳到假山上,张牙舞爪地叫了一声。
假山后的人一惊,连忙探头张望着,秋兰园假山林木环绕,百花争相斗艳,根本看不见是否有人经过。
长袖见没人立刻拍拍胸口庆幸道:“还好只是一只猫,吓死我了,公主这几日都在忙着太子殿下纳采一事,一直脱不开身。”
有人附和着。
长榕看着那只盘着尾巴继续晒太阳的人,又看了下空无一人的小路,眉心蹙起。
“别看了,定是这只好吃懒做的猫吓我们,还真是人不如猫,活得还不如一只猫舒服。”长袖嫉妒地看着大花说着。
这也是公主气势汹汹杀去浮华殿的原因,她提着剑一路上无人敢拦,很快就来到浮华殿门口。浮华殿门口守卫重重,领头的便是岳大将军。
“不知公主今日为何来此。”岳健一见千秋公主就觉得要出事,一边自己亲自去拖住她一边派人去请了圣人。
“我来这里为何,岳大将军难道不清楚吗?”时于归似笑非笑地看着被围得水泄不通的偏殿。
浮华殿是偏殿,若无事哪里需要圣人心腹亲自看守。
岳健硬着头皮说道:“这里是圣人寝宫,公主若是找圣人,不如去御书房。”
时于归长剑出鞘,刀锋凌厉,日光下雪白铮亮的剑身在闪耀,她眉目冷清,眼梢下的红痣在日光下熠熠生辉。
“我今日来找谁,别人不清楚,你岳大将军还不清楚吗。”
“滚开,谁敢拦我。”
“我倒要看看,王家是如何居心叵测。”
时于归拿着长剑,气势逼人,与一身盔甲的岳健站在一起也丝毫不逊色。
两人僵持间,大殿门口咯吱一声打开,里面传来一个软糯轻盈的声音,话虽然是大英官话,可腔调偏偏透出一丝古怪。
千秋公主,好久不见。”那人动作娴熟地行礼问安。
第160章 公主事成
惠安帝来的时候正好看见乐浪公主盈盈一拜的动作, 她穿着织云锦的红色圆领袍,如云秀发简单挽起了,露出一张干净秀气的脸,眉眼上扬, 嘴角弯起, 眼底的那点红痣在热烈秋光里摇曳生姿, 鲜红耀眼,眉宇间俱是英姿飒爽。
那模样当真是与初见谢温时一模一样, 连在秋日相遇都如出一辙。秋风沙沙而响,带着温柔的日色, 在寂静的浮华殿外流淌, 微风拂面如少女柔荑轻触脸颊,一时间惠安帝站在原地,面露怀念之色。
身后的王顺义连忙拉了拉惠安帝的袖子, 低声喊道:“公主……”
时于归提着长剑站在台阶上, 看着宫殿门口折腰一拜的人, 双眼微眯, 嘴角露出冷笑。那把长剑在日光下熠熠生光,剑锋所到之处锐利刺眼,乌黑剑柄被握纤细白皙的手掌中, 黑沉如金,雪白如玉,两种极致之色在耀眼天光下带出惊心动魄的美感。
岳健也算经历过大风大浪的人, 此时也察觉出一丝诡异。公主神情太过平静,她穿着公主常服站在台阶下,琉璃色眼睛微微眯起,浓密的睫毛在眼睑处投下淡淡阴影, 连眼角那点红色小痣都被掩盖住,不露半点锋芒。
“公主,圣人来了。”岳健硬着头皮说道。
时于归抬眉扫过他一眼,似乍暖还寒之际秋风扫过眉梢,带来阵阵寒意。
“滚开。”她提剑迈上台阶,那柄长长的剑身在地面滑动发出刺耳的声音。
岳健下意识地侧开身体,目送公主踏上第一节台阶。
王顺义着急地站在不远处,看着时于归拖着那柄剑一步一步走上那条漫长的台阶,而圣人却站在原地,他看着时于归的背影,开始止步不前。
他突然发现,那个一直被他捧在手心的公主似乎长出一种似而非似的模样,这个模样是如此清晰直接,与她未曾见过一面的皇后这般相像。
大殿门口的乐浪公主眼角含笑地看着时于归的身影逐渐清晰地出现在自己面前。
两个极为相似的面容在此时直白地相互对立着,一人嘴角俱是笑意,一人眉目俱是寒冰。所有人连大气都不敢喘一下,低眉顺眼站在远处。浮华殿外安静得连最后的秋蝉都消失不见,不敢肆意鸣叫。
“久仰大名。”乐浪盈盈一笑,态度温和。
时于归以剑拄地,她仔细打量着说话的乐浪公主,目光犀利似寒剑出鞘,从内而外,一点点削开眼前之人的皮囊,露出它真正的模样,嘴角逐渐浮现出一丝冷笑。
“我从未听说过野鸡披上凤冠便能成为凤凰的。”时于归直视乐浪公主不屑说道。
乐浪笑容一僵,挽了挽鬓角,笑容不变,眼底蕴含着几乎要蔓延出来的实质恶意回道:“可也没有哪只披着凤羽的野鸡能随便住到浮华殿中,不然公主又何必急匆匆赶来呢。”
“内宫中曾有无数人你这样的人,仗着容貌上有几分相似之处,穿上织云锦,素颜朝天,可她们最终都没有成功,你知道为什么吗。”时于归丝毫没有被他说的话所激怒,她手指抚摸着剑柄上细腻的花纹,眼中露出可怜又可叹的神思。
时于归眼中的怜悯几乎要撕下乐浪公主附在表面上的一层皮。
“那必然是还不够到位。”她自信地笑着,剑眉飞扬,露出一股潇洒之气,可又因这眼脸下的那点鲜红小痣,露出一点女儿娇态。
时于归冷冷一笑,纤细手指握住剑柄,漫不经心地说道:“母后去世,父皇曾独宠杨家女,可那人却没有丝毫没有与母后相似之处,你可知父皇为什么喜欢她。”
“为何?”她露出好奇之色。这事其实有好奇心的不在少数,皇后去世没多久,圣人便独宠丽贵妃,究其原因是为了扶持杨家,但扶持方法有很多,圣人对丽贵妃的宠爱却完全不似作为,这本就是怪异之处。
时于归右手悄然握紧剑柄,双眼微微眯起,嘴角微微弯起,露出一丝凉薄笑意:“因为圣人心里清楚的很,母亲已经,不在了。”
她话音刚落,右手猛地举剑挥去,剑锋在绚烂日光下倏地闪现一阵寒光。
众人皆惊,神情惶恐地看向千秋公主。公主犯杀人大罪与民同罪,尤其是被杀之人还是高丽句的公主。
“公主。”王顺义大惊失色,慌张喊道。
岳健望着那段长长台阶露出绝望之色,这段距离即使武艺高强如他也阻止不了。
“住手!”圣人提起衣摆就往上面跑,他这一动,原本寂静宛若石化的人瞬间也动了起来,他们慌张地跟在圣人身后,深怕他有什么闪失。
时于归没有什么武学基础,她一动乐浪公主就察觉了,但她没动,因为她料定时于归不会对她如何。
不过很快她就被打脸了,那犀利剑锋迎面而来,冰冷触感不带丝毫停顿,直袭她脖颈处,那架势就是要取她性命。
剑锋之后的时于归面带冷漠嘲笑之意,眉梢眼尾无一处不是蔑视。
乐浪公主杀意横生,她眼见躲闪不及便眼底发狠,她左手竟然直接一掌把时于归打了出去,偏离的长剑被她顺手推向时于归,剑锋锋利在她娇嫩的脸上留下一道血色痕迹,更可怕的是,只要没人接住她下坠的身影,她一落到地上必然会受伤。
她恶毒地想着,但是很快便看到公主脸上毫无惊恐之色,任由脸上血迹渗出,神情中露出了然神情,信誓旦旦,胜券在握的模样。她眉心一跳,突然觉得自己中计了。
“小六儿。”圣人刚刚走到一半,就见时于归被人一掌打出,大红色衣袍包裹着消瘦身躯,红色衣袖在风中飘散似断线的风筝向外飘去,目眦尽裂,心跳骤停,失声大喊。
王顺义见此情景瞳孔急缩,握紧手中拂尘,瞠目而视:“公主。”
原本还算镇定的宫娥黄门瞬间慌乱起来,人人都不可置信地看着公主身影,甚至有人闭上眼不敢直视之后的惨状。
岳健正打算一把扑了过去,但很快觉得肩膀一沉,有人点过他的肩膀,向上飞去,只留下靛青色衣角一闪而过,那人一把抱住时于归,足尖凭空一点,如踏石阶,在半空中稳住身形,姿态潇洒的几个回转这才安然落到地面。
来人竟然是今日本应休沐的顾明朝。
顾明朝抱紧公主带她落下之际,顺势拿起那把长剑直直朝着乐浪公主飞去。剑身凌厉破空而去,空气中鹤鸣之声令人耳朵发疼,似一道白光在空中急速划过,眨眼间钉到乐浪公主脚下。
乐浪面色一白,她感到一股澎湃杀意裹挟着剑意扑面而来,杀意是如此赤/裸裸,隔着那条长阶都毫无阻碍。
——顾明朝想杀她,也确实能杀她。
“抓起来。”太子时庭瑜的声音再众人背后响起。他自东宫匆匆而来吗,面色冰冷,看着慌乱过后惊魂不定的众人,最后眯眼看向高台上的乐浪公主,冷冷下令。
身后御林军待一声令下后直接冲了上去控制住乐浪公主,把挣扎不休的她直接带走。
台阶上,走到半途的惠安帝一看公主无事,双腿一软差点跌了下去,还好王顺义眼疾手快一把扶住圣人晃动的身形。
时于归被顾明朝抱在怀里,那衣衫上是一如既往阳光的味道,清新自然。她好似没有经历过刚才那件生死攸关的事,随意摸了摸脸上的血迹,因为疼痛眉心簇起,可还是乖乖拉着顾明朝的衣襟好奇问道:“你怎么在这里?”
顾明朝眉头紧锁,眉梢冰冷,低下头看着时于归,视线停留在她脸颊上,紧抿着唇,半天没有说话。
这模样代表他生气了。
时于归有些莫名心虚,等一落地马上跳出他怀里就想跑,奈何一向克己复礼的顾侍郎牢牢握住她手腕不肯放手。
不会惹他生气的是自己吧?
一向自诩行得端做的正,做了坏事也都问心无愧的千秋公主讪笑着,对着他露出一个讨好的大大笑容,手指一点点想要扒开顾明朝的手,奈何她只要轻轻一挣扎,顾明朝的手便握得更紧。
顾明朝握住千秋公主温热的手腕,这才勉强压下心跳骤停后泛起的慌乱感,黝黑明亮的眼珠打量着时于归,长长羽翼半敛住秋日阳光,只留下一点浓密的阴影在鼻梁两侧停留,千言万语汇聚在那双漆黑如夜的双眸中,眼波流动却又沉默不语。这双潋滟生波的眼中有惊慌有害怕有责备种种情绪不足一而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