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禀圣人,臣有事启奏。”杨安咬牙,上前一步说道。他一出来,各色视线便聚焦在他身上,其中圣人的目光带着一丝深究和疑惑,灼得他背后发热,心底发凉。
“圣人赎罪,此事原本是臣不愿破坏圣人千秋所以才瞒下来,预备等大典结束再行禀报。”杨安扑通一声跪下,低头请罪,“此时事关重大,有关两国国体,还请圣人容臣稍后禀告。”
惠安帝的视线在他身上打转,这让他浑身战栗,生怕宫内丽贵妃受到牵连。
“无甚么大事,只是我国公主进了长安城失踪,还请圣人派兵寻找。”一直不说话的高丽句四王子上前一步出声说道。
杨安瞪大眼睛,不可思议地看向莫里,突然扭头看向太子,只看到太子嘴角含笑,心中一惊。
——中计了!
第23章 公主受拜
如今大英后宫无主,凤印一分为二,两位贵妃虽为妃,但本质上依旧属于妾,哪有让各大正室拜见妾的道理,所以内眷觐见这事只能落到名正言顺的时于归身上。
时于归寅时便匆匆回宫,立字辈四大丫鬟立刻服侍她穿上礼衣。
1因公主代母受礼,原本的朱红色袆衣便换成了皇后特制的深青色高交领,十二行翔翟栩栩如生,两翅张开,后尾上扬的团形白腹锦鸡纹间落有错的分散开来,同色蔽膝、大带,衣袖边缘做褶皱绣朱色翟纹,腰间悬挂白玉双佩,六彩丝线交叉织成,下挂垂穗,贴于后背两侧。
鸦黑长发被挽起,头戴金银杂宝琉璃饰花树十二对,花上珠宝镶嵌,花型饱满,依次分散在两鬓发髻,举步行走金银叮咚,大花闪亮,小花精致,步摇摇曳生姿,花团锦簇,贵气十足。
时于归面相稚嫩,因还未到茾礼,平日里衣冠都已发髻为主,间以发簪,很少有如此端庄华丽的时刻,但大英国有三个盛典——冬至、千秋、祭祖,这些都需要公主替母出席,这也是她为数不多要穿襦裙袆衣的时刻。
千秋殿原本便是皇后寝宫,皇后仙逝后便赐给了时于归,因此内眷觐见便放在这里举行。
此时,宫内大殿两位贵妃一左一右早已等候多时,只见丽贵妃和娴贵妃身着大红色海棠纹曳地水袖百褶凤尾裙,头梳流仙髻,三支金制凤钗插在鬓发上。
两位贵妃等级相同,因为只在细微处做了区别,丽贵妃额间坠了颗翡翠水滴,衣服上的纹路刻金纹银,霞彩千色,颜色娇嫩,眼波流转媚态横生。娴贵妃衣服上只是简单绣着团蝶百花,四喜如意等传统样式,端庄大气,威严十足。
时于归刚踏进大殿,眼睛在两位贵妃头上的金制凤钗上晃过一眼,笑了笑便坐在首位,对着立春点了点头,立春领命下去安排事宜。
四位一等丫鬟中,立春和立夏是当年皇后仙逝,永安侯府老夫人特意送进宫内照顾年幼的千秋公主,因此和时于归关系最为亲密,因此,她们站在时于归身后。
总的来说,只要她们及其背后的人不在时于归面前作妖,她一向和她们井水不犯河水。她是皇后嫡女,目前宫内唯一一位有名号有奉田的公主,只要大英国一日无后,她便是这个国家最尊贵的女人,不论是谁都越不到她头上去。
“千秋公主贤身贵体,今日这身衣服穿着当真是光彩照人,雍容华贵。”丽贵妃态度热络,丝毫不惧热脸贴了冷屁股,她能走到今日的位置,和杨家人祖传的能屈能伸性格关系甚大。
时于归端坐上位,闻言,扭头看向右侧的丽贵妃,动作间,钗晃摇曳,金石敲击声,清脆悦耳。她随意地笑了笑,也不接这话,倒是另起话头地说道:“丽贵妃今日这支水精鹦鹉钗头倒是精致。”
这是贡品按理给贵妃带算是违制,但丽贵妃仗着自己宠爱从圣人那边讨来,今日可是特意簪上,以示恩宠,此时被时于归点了出来也不觉得恼怒,只是伸手摸了摸头上的钗环,露出娇羞温婉的笑意:“圣人赏赐,想着今日日子隆重特意点出来,免得丢了圣人的脸面。”
这话看似应得放低姿态,实则骄傲炫耀,也难怪娴贵妃脸色微变,端起茶来掩盖脸色。时于归笑了笑不再答话,立春掀帘进来,行礼回禀:“公主,两位贵妃,门外已有娘子们在等候。”
屋内原本古怪尴尬的气氛瞬间消失不见,两位贵妃端正姿态,时于归也收敛了心情,挺直腰杆,威严说道:“宣。”
立春行礼退下,不一会便带着两位大娘子,六位小娘子进来。迎面走来的是安太傅安泽的安家大娘子,她带着自家大儿媳和六位孙女入宫觐见,其中便有圣人给时于归选陪礼名单上的安柳柳。
安柳柳是太傅嫡系嫡孙,长安城有名的才女,她样貌出众,才情卓越,琴棋书画无一不精,腹有诗书自气华,通体气派,更重要的安家大儿媳性格柔弱,常年缠绵病榻,家中中馈一事自小便由她在负责,等她及笄,问亲的人只怕要踏破安府大门。
“臣携安家众家眷,参见公主殿下,两位贵妃娘娘。”这话请得有些微妙,时于归想。
传闻安师夫人年轻时也是一个风云人物,刚好赶上先皇后变革,差点能捞个女官当当,心智才决不输男子,现在看来果然如此。
“安老夫人赐座。”时于归抬手示意,侍从立刻上前搀扶起老太太,老夫人年纪大,眼睛却精亮,雪白的头发束得整整齐齐,行礼谢过公主赐座,这才在右边第一个位置坐下。
这座位可是有讲究的,谁赐座,坐哪里,什么人坐,时于归每说一句话相对于前朝来说都是一个博弈,她自六岁前懵懵懂懂开始接过这个担子,到现在已经八年,一开始的犹豫不决到现在不需思考心中便有了决定。
“听说安大娘子大病初愈,不便久站,赐座。”时于归看向老夫人身后站立的人,女子还未到四十,但面容憔悴雪白,身形消瘦,精神气竟比老夫人还不如,便开口赐座。
安大娘子觑了老夫人一眼,见她并无异样,这才低声行礼谢恩。
“这位便是五娘子,上前给本宫瞧瞧。”时于归的视线看向一排如花似玉的姑娘身上,安柳柳年仅十四,在一众安府儿女中年岁中等,因此站在中间的位置,但这样反而更加衬托出她姿态出尘。
安柳柳低眉顺眼上前行礼,安大娘子握紧手中的团扇,面露紧张,紧紧地盯着安柳柳的背影。
圣人要选公主陪礼人这事高门大户皆有所耳闻,跃跃欲试者如过江之鲫,但也有不愿参与的,安家便是其中一位,安家位极人臣,乃是清贵人家,与皇族多做瓜葛与安家并无好处。
时于归心中失笑,想着这事大概率是成不了了,看安家大娘子的态度,只怕人家这样的清流人物是不愿进宫的。
“都道美人如花隔云端,今日算是见到了这样的人,才明白什么叫贤良淑德,气质出众,也不知以后哪家郎君能娶到这般可人儿。”丽贵妃捂唇笑道,一笑百媚生,那双勾人的眼睛微微上扬,带出潋滟光泽。
安柳柳低头谢恩后便站在一旁。
“五娘子也快行笄了吧,算算日子和我们千秋公主差不多呢。”丽贵妃摇着扇子,口中漫不经心地打趣着,眼睛却扫视着安家众人的神态。
只见老夫人神色不动,安大娘子却是脸上露出紧张之色,后面几个小娘子面色各异,或嫉或羡,她心中一哂,便有了数。
时于归斜了一眼丽贵妃,想着某些人真是几天不给她点颜色瞧瞧就管不住这张四处试探的嘴。
“不知五娘子平日都读些什么书?一看便是笔墨中浸染出来的人,大家风范可不是一朝一夕能学出来的。”娴贵妃之前被丽贵妃刺来一句,见屋内气氛沉重,便出声态度和蔼,意有所指。
安大娘子团扇捏得极紧,深怕女儿出错。
安柳柳垂首说道:“随意读了些而已,都是上不了台面的东西。”
“哪有什么上不得台面,说出……”
“行了,又不是考教功课,问这么细做什么。”时于归虽不想让安柳柳做陪礼人,但也不想看她成为两派斗法的筏子,便出声打断娴贵妃的话。
娴贵妃收敛神色,也不恼,笑了笑说道:“是我失言,难得见到如此出众的人,难免有些激动。”
丽贵妃摸了摸自己的头钗,慢悠悠地摇着扇子。
时于归的视线看着她,见她神情泰然,没有丝毫激动的神色,想来教得极好,刚叫她上来也不过是想看一下这个上了父皇名单的人。
“听闻五娘子自小师从安师,才学出众,本宫前几日得了一套文房四宝不忍库房落灰,想来还是要给知情识礼的人才不没了它们名头,立冬。”
立冬口中称是,从屋内捧出一套精美的器物,安柳柳看到托盘上的物件,平淡不惊的脸上闪过一丝喜色。
——宣城诸葛笔、李廷圭墨、澄心堂宣纸,婺源龙尾砚。
这四样历来是文人墨客最爱,奈何这四样物件都属于贡品,民间有价无市,即使底蕴厚如安府一年能拿到的数量也有限。
一直平静不动声色的老妇人闻言瞄了一眼时于归,见她面色如常,并无丝毫异样,心中有些惋惜。看来五丫头陪礼之事十有八九是黄了。
等送走这一波,其他人都成群结伴而来,有些是单独觐见,有些是几家一起。这些端看前朝府中人的身份地位,他们立场各异,请安的时候,态度便都有些变化,两位贵妃的名号一个叫得比一个响亮。
谢家人来得晚,时于归已经顶着这身繁琐的礼服头冠已有两个多时辰,早已腰酸背痛,但看外院人影攒动,只怕还有的是人。
“臣携谢家众眷,拜见公主殿下,丽贵妃,娴贵妃。”谢家老夫人行礼说道。时于归扫着底下众人,目光在其中一位上一扫而过,看著她们心思各异地拜倒在自己前面,心中突生出焉焉的情绪。
“起吧,给谢老夫人赐座。”时于归淡声说道。谢家女眷中一个面容娇艳,身姿婀娜的人抬头看了上座的时于归一样,脸上闪过一丝愤恨。
两位贵妃素来爱和这些世勋贵族打交道,等老夫人一坐下便拉着谢家人说话,时于归端坐上首,目光游离。此时,立夏自内堂而来,附在时于归耳边悄悄说话。
神情一直不咸不淡的时于归顿时皱起眉来,谢家人虽都在和两位贵妃说话但一直注意时于归的神情,见她面容突变,老夫人开口问道:“公主可是有话要说。”
时于归压下心绪,脸上带着疏离得体的笑,随意说道:“无事,都是朝堂琐事罢了,时间也不早了,谢老夫人也等了不少时间,立秋,带内眷们去休息吧。我也倦了,之后的觐见还请两位贵妃多多担待。”
谢家人无奈只得领命下去。丽贵妃和娴贵妃有意探查是发生何事,但之后还有无数内眷入殿脱不开身,只得无奈看着时于归带人离去。
第24章 朝堂争锋
时于归匆匆回了内殿,立春和立夏服侍她卸了些沉重的物件。她任由宫女们卸下她的华服和发髻,脸上表情凝重,等松快一些便坐在抜床上,沉思后开口说道:“让人再去看看现在情况如何?”
立冬领命退下。
立春见时于归不停伸手按着颈部,金银杂宝琉璃饰的十二对花树极为沉重,时于归顶着这头首饰四个多时辰,难免脖颈难受,于是伸手替她按了起来。
屋内寂静无声,千秋殿的侍女行步间连衣摆摩擦都悄无声息,立夏挥手示意她们退下。
“此乃朝堂大事,公主虽身份尊贵但女子不得干预朝政,即使知道又无法插手,何不等殿下回来再商议。”立春轻声劝道。她是永安府送进宫内,一是为了照顾当时还是年幼的太子和公主,二是提点公主避免宫内行走出错。
时于归闻言,嘴角弯起,带出一丝薄凉的笑意,轻声说道:“是啊,女子不能为官,母后为此争取一辈子的事情就这么烟灰云散,罢了,也不知哥哥是作何想法,等立冬回来让她歇着吧。”立春见她面色疲惫,便服侍她歇下,放下帘子,自己站在一旁伺候。
与此同时,朝堂上气氛堪称凝结,太子突然发难,众目睽睽之下,高丽句使团承认公主失踪,原本庄严肃穆大殿如今更是连呼吸都轻得听不清。
三师三公低眉不语,诸公要臣沉默不语,太子自刚才那番似柔藏针话后拢袖端坐在案前,杨安背后冷汗涔涔,跪拜在大殿内。
他实在没想到太子会在此时捅出这件事情。
世人都道太子识大体,懂分寸,今日乃圣人大事是万万不能出错的,即使昨夜看到神武军封门,想来也不会多加干涉,只要等风头过了,口说无凭,更不能多说。
杨安便是算准了这一点,有意拖延,等事情到了无法挽回的地步,一个高丽句使团还不是拿捏手中,到时一口咬定并没有丢失公主,都是使团污蔑,依圣人对高丽句的厌恶程度,定不会细查,这样所有事情都被会掩盖得清清楚楚。
这个算计所有人的计策,在他听到使团公主丢失后便瞬间算得清清楚楚,自认为在这种繁荣无间隙的时间段里,没有丝毫遗漏的地方。
人人以圣人为重,使团已经被他安抚好,鸿胪寺上下早已被他封口,神武军乃是自家人,这件事上上下下都被打点的清清楚楚,万无一失,万万没想到太子殿下会不按常理出牌。
“羽林将军何在?神武统领何在?”圣人一开始的震怒过后,脸上的表情堪称平静,十二旒珠下的面容让人捉摸不透,大殿众人噤若寒蝉。
圣人身为先皇八皇子,能在众多皇子中存活下来,最后荣登地位,即使他表面上看上去温和无害,但谁也不敢小觑他的脾气。
老虎发威,向来一击必中。
三品以上的官员才能进入含元殿,其余官员只能在殿外站立,羽林将军、神武统领都在分属正四品和从五品,又因羽林军为皇宫八大内卫其中一支,是以羽林将军一般都在殿门口候旨。
现任羽林将军面色黝黑,身高体壮,一把鎏金雷公钻耍得虎虎生威,今日他面色发紫,满头冷汗,看到从队伍后面匆匆赶来的神武统领,眼前一黑,差点一头栽倒。
他能爬上今天的位置和他是杨家人有很大的关系,三年一次的武科,能者比比皆是,轮真凭实学他是拍马难追;大英地域辽阔,从军者甚多,论资排辈他也是远远赶不上的。能做到这个位置只是因为杨家出了一个争气的贵妃。
他本就空有一身蛮力,一看如今的场景,脑袋里顿时一片浆糊,什么话都讲不出来。
顾明朝因是从三品上的官职,今日的位置进不了内殿,但在外殿上也算靠前。
太子突然发难,他瞬间想到昨夜太子接公主回府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