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钰儿?”他倒了些奶酒,递给她,“怎么了这是?”
闽钰儿趴在桌子上,蔫蔫的:“爹,闾丘璟死了。”
“这个我当然知道。”闽挞常下巴上的胡子抖了抖,“这臭小子,当初把你骗过去,没想到……”
没想到,他是个不.举的。把闽钰儿骗过去,就是想拉个靠山。
“他……”闽钰儿欲言又止,她摸了摸袖子里的红玉镯子,还带着体温,顿时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他,还好。”过了一晌,她说。
闽挞常摸着自家女儿的头发,说:“钰儿啊,这事是爹的不对。你等着,爹一定再给你挑个好夫婿出来。”
“挑一个世上最好的夫君给你。”他跃跃欲试地指着地上的画图策,“你看这个,和公冶善一样的性子,今年十八岁,没有任何不良嗜好……”
“还有这个,是不是仪表堂堂?跟你爹年轻的时候一模一样。”
“这个是……”
闽钰儿不想听了。论相貌,闾丘璟和公冶善都是人群里拔尖的人物,论性子温柔,没人能比得过公冶善,闾丘璟也待她不错,可眼睁睁地送走了这两个,闽钰儿实在是没有心情再去看那些人物。
“爹,不说了。”她揭下白绒狐皮披风,柔顺的软毛搭在膝上,她伸手拂了拂:“外面有一队人手,是齐叔晏派过来,送我回家的,爹你好好招待人家,过几日了把他们送回去。”
“齐叔晏?”闽挞常凑到门前,看了外间一眼,登时“啧”了一声。
“就是那个和尚庙里长大的孩子,齐叔晏?”
闽钰儿的手顿了顿,“那叫千檀寺,不叫和尚庙。再说,人家是去颐养身性的,又不是真的去当和尚的。”
闽挞常眯起眼睛,思量了一会儿,问他女儿:“钰儿,你见过齐叔晏吗?”
“见过。”她抬眼,“长得像个将军,还和我说了几句话。我从闾丘璟的宫殿里大摇大摆出来,他没有为难我。”
自然是不会为难的。北豫这块地,有四海最迅疾猛烈的风,也养着天下最剽悍的军人,两人高的马头上,北豫士兵穿着貂绒鹿皮,扛过严冬,战无不胜,所过之处,更是无人能敌。
谁都没有那个胆子去主动招惹北豫。
此番也是闾丘璟命里改绝,他把闽钰儿拉过来做皇后,却是用了不光彩的法子,这让他在闽挞常这里失去了威信力,闽挞常不待见他,自然也就不会出兵救他。
这些道理,闾丘璟都明白。闽钰儿想让他放下身段,当江东霸王,但她闽钰儿却不是闾丘璟的虞姬,也给不了他这些。
一句话,他命里该绝。
闽钰儿撑着下巴,想这些想的又昏昏沉沉。她低头抿了一口奶酒,温醇的奶香慢慢溢出来,她喝了不少,这才觉得重新有了点力气。
又死了一个夫君。闽钰儿终于接受这个事实了。
没关系。她都认了。
闽挞常却在想另外一件事,他问:“钰儿,这么说,那个齐叔晏人还不错?”
人还不错。但是闽钰儿不知道她爹问的是哪一方面。
“钰儿,这齐叔晏,也是个人物啊。”闽挞常挨着她坐下,伸出指头给她比划:
“你看,他今年才十八岁。”男人指头敲了敲,“也在道观里住了十八年,在此之前,一点音讯都没有。”
“齐王死了,齐叔晏这才出来接上,替他爹扫平剩下的战事。可是他在道观里长大,一没人脉,二没手下,一个月不到,就带着人把闾丘国灭了。”
闽挞常吹着胡子,越说,越觉得有些不可思议。这个后生,看着还挺深不可测的。
“齐叔晏回去后,要么当王,要么他叔叔当王。这二人总得要斗一斗,才能决出胜负。”闽挞常皱眉,略有沟壑的前庭更加杂乱。
“钰儿啊,齐叔晏这个人还得再看一看,看他回朝后的局势如何。不能操之过急。”
闽钰儿:“???”
合着她爹已经把齐叔晏纳入女婿范围了?
她忙摇头,“别了爹。齐叔晏把我送回来,没有别的意思,你不要胡乱猜。”
“哼。”
闽挞常往后靠了靠,梨花木的椅子嘎吱嘎吱作响,他看着庭门前的雪,神气地抚着横木:“那可不一定。钰儿,你先看着吧。”
闽钰儿:“……”
她愣了愣,才起身:“爹,我回去一趟。”
“去哪儿?”
“去阆台。”
闽钰儿怕她爹再问,抓上披风就跑了出去,屋外还在飘雪,她跑出来时,脚下勾起一阵雪雾。
她生生地慢了步子。
忽然想起,这是回北豫了。北豫有一点不好,就是冷,雪大,一年四季都不停歇,屋檐下的嬷嬷看着她出来,都忙着过来给她披上披风,带上绒帽,“公主,雪这么大,公主要去哪儿?”
闽钰儿说:“阆台。”
一众人都静了静。
她自己抓过伞,说:“都别跟着我。”
嬷嬷们看着闽钰儿出去的影子,都有些愕然,继而轻轻叹了声——
果然。公主还是对公冶善存着几分念想。
公冶善待闽钰儿,她们都看在眼里,那种温柔细语,循循善诱的好,确实让她们这些外人都动了容。
公冶善和闽钰儿,是一对娃娃亲,二人还在肚子里的时候,就定下了婚约。后来等到闽钰儿十五岁的生辰一过,公冶善就主动上门提亲,把闽钰儿娶进了门。
都以为是件皆大欢喜的好事,公冶善耐心温柔,闽钰儿也是软软绵绵的小姑娘,两人在一起的时候,从未拌嘴置气。
公冶家离北豫还有很长一段距离,公冶善把闽钰儿娶进了门,尽管公事繁忙,都还是会带着她回家探亲。
而阆台,就是那个时候建的。是公冶善看闽钰儿喜欢看湖上的雪,又考虑到她身子不好,特意命人建的。
如今,阆台还在,公冶善却早已病死,物是人非,一众人看着闽钰儿还在往阆台跑,心里自然不是个滋味。
看来,闽钰儿还是对公冶善上了心啊。
第3章 和亲
闽钰儿一个人去了阆台。
这里还是和过去一样,她不许其他人进来,自然也就一直空着。翻红的珠帘飘晃,她随手绾了个结,立在廊边,开始看外面下的雪。
那些嬷嬷的话,说对了一半。
自古以来,都说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可在公冶善这件事上,没人能比她更清楚了。
公冶善不喜欢她。他的确很善良,也温柔,待闽钰儿没有一点不好,可那不是男女之间的感情。
闽钰儿表达不出来,她就是觉得,她和公冶善,不像夫妻,倒更像兄妹。
公冶善有喜欢的人,可那个人,是个真真正正的将军。这些隐秘,闽钰儿都知道,可是她没有对任何人说。
从公冶善耐心教她用筷子,教她画画,教她如何在外人面前如何自矜回礼开始,她就下定决心,不能对任何人说出去。
从嫁过去的第一天开始,她就很依赖公冶善。
男人教了她许多,却始终没有让她学会胆子大一点。以至于公冶善病情突然加重,卧在塌上不能言语的时候,闽钰儿一看见他,就吓得哭出来。
病入膏肓的人都是很憔悴的,那时候公冶善脸色惨白,眼窝深深地凹陷下去,干枯的唇张张阖阖,闽钰儿扑过去,说:“公冶善,你要好起来。”
男人似是想说些什么,可到了最后,还是什么都没说。
两天后,公冶善死了。闽钰儿已经不大记得那几天究竟怎么了,浑浑噩噩,心里像堵着一团东西,始终无处发泄。
公冶善有个弟弟,叫公冶衡,那几天她情绪一度消沉到闭门不出,还是这个公冶衡,把她抱出来,喂她吃饭喝水。
最后,也是他把闽钰儿送了回去。他说:“家兄已默,临终前让我把嫂嫂送回去。”
只不过半场缘分,公冶善不会把闽钰儿永远困在他的灵堂前。她还年轻,男人对她没有非分之想,却也希望来日天长海阔,闽钰儿能够继续走下去。
往事一件件地回来,闽钰儿看着眼前的阆台,也不过是去年夏天建的,转眼间,竟然一年时间都过去了。
她在那里立了一晌,而后从衣袖里掏出一个红玉镯子,轻轻搁在桌上。素白的瓷石上,红玉温凉,磕起的一声清脆异常。
往事已了。
她刚刚收拾好心情,晚间的时候,手下的人就神色慌慌张张地敲门过来:“公主。”
这般慌张模样,闽钰儿示意他不要着急:“怎么了?”
那人说:“公主在闾丘留下的人,来信说,闾丘越不听劝阻,强行闯入了大殿上。”
闽钰儿愣住,“大殿上?她去哪里干什么,找谁?”
“回公主。据传,闾丘越想给她哥哥报仇,就闯进了大殿上……”
闽钰儿已经猜到后面会发生什么事了,她无奈:“是不是齐叔晏把她扣下了?”
“是。”
闽钰儿几不可闻地叹了一声。哥哥不怕死,妹妹也不怕死,这个闾丘越,真是麻烦的很。
还好只是扣住,她问:“齐叔晏待她如何?”
“还好,闾丘越并未受皮肉之苦。”
那就好。她想,这件事情,只有拜托她爹了。
闾丘璟这人喜怒无常,但说到底,对她还是不错的,从来没有为难过她。现在人都不在了,唯一的遗愿是让她照顾好他的妹妹。
闽钰儿不能不帮。
她找到了他爹,这时候,距她回来已经过了两三天,齐叔晏派来护送她的一行人,也被闽挞常好好地送回去了。
为表谢意,闽挞常还送了齐叔晏几箱黄金。这些黄金都是北豫当地开产出来的,闽挞常丝毫不觉得送金子去有什么不好的,反而兴致勃勃地冲闽钰儿喊:“过来钰儿,给你看个东西。”
闽挞常在桌上摆了一道布帛,边缘是明黄色的纹饰,银线雕琢,看着很是华贵。
她问:“什么东西?”
“齐叔晏送过来的东西。”闽挞常在她面前展开了布帛,闽钰儿凑过去看,发现都是些奇怪的文字,有些看不懂。
“这是齐叔晏送的?”她问,手下不由得抚上去,布面上有明显的凸痕,“怎么看不懂?”
“你当然看不懂。”闽挞常摸着胡子坐下,一副“我早就料到了”的样子,他对着几家女儿说:“钰儿,你从小临摹,学着写的字画,都是中原的。”
“而这个,是我们北豫的古文字。”闽挞常指给她看,“别看这是布帛,也是有来头的。北豫原来还不太发达的时候,天寒地冻,没有纸笔写字,只能用布帛代传。”
“把想写的东西绣在布帛里,无论是行军打仗,还是狩猎,都可以塞进衣服里。还有这个……”
闽挞常打算通宵达旦地讲,讲这布帛上的东西来历如何,闽钰儿已经不想听下去了,她只想问:“爹,这么用心的东西,齐叔晏送过来是干什么的?”
总不会是来表达敬意的。
“哈哈哈哈,你问到关键问题了。”闽挞常一把拉着她坐下,“钰儿啊。”
“嗯。”
“你觉得,齐叔晏这个人怎么样?”
闽钰儿点头:“挺好的,年少为君王,有勇有谋。”
闽挞常不说话,烛火下偏着头,下巴上青色的胡子动了动,似是要听她继续讲下去。
闽钰儿手指还覆在那帛书上,她爹陡然的安静下,女人的指尖已经沿着帛书,缓缓移了一转。
银线是质地上乘的,这会儿已经透了凉。
她觉得事情有蹊跷。
“爹。你到底想说什么,直接说就是。至于齐叔晏……”
脑海里涌起了那日灼目的太阳,微微颤抖的城墙下,有士卒,有血杀,还有男人半空里伸过来的手,替她挡了一袖的血气。
那个穿戴像将军一样的人,就是齐叔晏,前两月还在千檀寺里吃斋礼佛的齐国太子。
闽钰儿摇了摇头,许是那日的心情实在不太好,她记不清男人的面貌,只记得他是极高的,身形挺拔,过来的时候,轻松遮住了她身上的日头。
“至于齐叔晏。”她仰起头,又看着她爹说:“我不清楚这个人。”
是非好坏,她不能妄言。
“钰儿,爹不欺你了。这是齐叔晏方才送来的求亲书。”
灯火下,闽钰儿明显地一顿。
闽挞常也没再卖关子,他打开帛书,用闽钰儿不懂的口音,照着念了一遍。在她听不懂,眉头越发皱起的时候,闽挞常停了下来。
和亲一事,他也是犹豫的,又念着钰儿和齐叔晏打过交道,只好转头问:“钰儿,你看这事……”
女人久久地没说话。
“钰儿……”
“爹。”她抬起了眼,眼底却也是一片风平浪静,沉着地问:“这事,是不是不好推?”
否则,他爹不会大半夜叫她过来,说这么多。
闽挞常点头,“齐叔晏和他叔叔……和我们之前想的不太一样。”
原以为闾丘这边的事情了结了,叔侄两人回去,必要缠斗一阵。
宫帷里的事情大抵如此。
可是齐叔晏的叔叔南沙王,似是要真心实意要扶持这位大侄子,不仅没有施难,反而解散了手中的兵力,全部抽调入齐国的定都之地——盛安,来辅佐齐叔晏。
这样一来,算是把兵权交了出去。
于是众人也就看得明白:齐叔晏这个皇位,已经坐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