闾丘一灭,中土境上,齐国本就独占鳌头,现在又有南沙王这个叔叔辅佐,齐叔晏的势头几乎无人能挡。
便是这次和亲一事,也是南沙王代齐叔晏,主动提出来的。
闽挞常神色复杂,这门亲事,说结也结得,说不结,倒有点不好善后。
但他宝贝女儿前两次的婚事都……都一言难尽,他想着这次再混账,也得照顾一下闽钰儿的感受,婚事得让她来定夺才行。
“钰儿你看。”
闽挞常收了帛书,转手叫人上来,端来一卷画轴。他站起来抖开画轴,似是怕闽钰儿看不清,又挨着她站了些:“钰儿,这是爹找人,画的齐叔晏的相貌。”
“你先看一眼,看看能不能入你的眼。”
黄色的纸面,看上去还是新的,显然是闽挞常临时吩咐下去让人找的。画面上的男子身形清瘦,没有抬头,只堪堪露出瘦削的下巴,肩上的乌发凛然,清冷入鬓的双眼微微垂着,右眼尾的一颗细痣,分外醒目。
便是这一眼,闽钰儿想起来了。她想起来那日午后,她遇见的齐叔晏,相貌是如何的了。
她想,那确实是一个无法挑剔的人物。无论是从相貌上,还是从对她进退有度的态度上。
这画上的人,大抵是比不得齐叔晏真人七分的。而且看他身后的碧瓦飞甍,似是在寺庙里。
也就是说,这画上的齐叔晏,还不及十八岁,最多十六七岁。而画上的齐叔晏,已经有了超出一般的成熟冷静,闽钰儿不敢想,他现在究竟是怎样一副样子。
“钰儿?”见她看得出神,闽挞常唤了她一声。
“嗯。”她摇摇头,视线落下来,屋子里还煮着奶酒,氤氲了些香软。
似是奶酒的缘故,闽钰儿觉得整个人也软了不少。北境就是这样,一年东风北风不住地吹,吹得她软软的秉性都快没了。
“钰儿,你看这齐叔晏,如何?”闽挞常的胡子又动了动。
第4章 你去哪儿了
闽钰儿眼睫又长又弯,垂下来默了会儿,她点头:“可以。”
短短两个字,听起来还有些糯糯的,闽挞常一愣,显然没想到她答应的这么快。
闽钰儿又说了声:“可以。”
她抬头,“爹,齐国那边的人有没有说,大概什么时候过来?”
这个还真不知道,闽挞常道:“这个,我今晚若是应允了,他们应该就要立即派人过来。”
毕竟,是他们主动上门提亲的。
“好。”
闽钰儿把袖底的衣服攥住了。她想,不知道那个齐叔晏,会不会过来。
闽挞常眸子转了转,他回头,对着旁边的侍卫低语了一晌。也不知道说了些什么,那侍卫连连点头,带着剩下的几个人便掀开帘帐,外面是呼啸的风,夹着雪从缝隙里袭过来。
长夜更漏,寒气郁郁。闽钰儿在塌上翻了个身,莫名记起那帛书上的凸痕。
她爹说,那是齐叔晏送来的求亲书。大体上写了些什么,她一时也弄不清楚。
至于齐叔晏是什么样的人,她更是不清楚。只记得阿嬷从小就给她说过:男人是这世上最难揣测的。
不论怎样的男人,都是带着些许傲气的,这点傲气让他们在妻女前抬起头,让他们身为家主走得通畅且顺利。
也就是说,男人须得要面子。这一点,闽钰儿在前两任夫君身上,已经体会到了。
无论是闾丘璟,还是公冶善,都是堂堂正正的男儿风范,在她面前,是不能露出一点怯惧的势头的。
嗯。她回转了身,指甲掐进白狐毛褥子里,拧了一晌。
窗外正是晓寒。到了快天明的时候,又一场大雪窸窸窣窣落了下来,埋的整个北豫都安静了。
北豫正在大雪里无声无息,南边的盛安慢慢恢复了元气。
一场大战后,城防,巡逻士卒都松了一口气。天子坐明堂,齐叔晏大开国库,米粮牲畜都稳稳地分配到了四处,镇住了战后不稳的民心。
天还未破晓,盛安里大小的店铺城司都还关着门,落满灰尘的纸糊灯笼吊在檐下,露出点红隐的光。
整个盛安里,唯有宫墙里露出最明亮的光。齐叔晏夜里忙的太晚,直接歇在了书房,外殿上站着一干侍候的小宦官,已经着人准备好了姜汤、洗漱用物。
江憺从外面进来的时候,齐叔晏在里面尚未动静。他今日穿了身天青色云绣纹蟒袍,腰上一环白玉腰带,末端吊了块红玉珊瑚,走过来的时候步子轻轻,恰如他的人,似燕轻步,落地缓缓,不见任何多余的动静。
一步一扣,江憺沉稳地走过来,衣角的末端带着早间的潮露,乌发贴在身后,随着人走过来,轻轻挑了些在肩头。
“江侍郎。”为首的小宦官弓着腰站在一边,传入鼻翼的淡香若有若无,和屋子里那位用的龙延香,极其相似。
于是他立即猜到了,来的人是江憺。现如今,天下间能用此香的,除了江憺,再无他人。
也只有江憺,有胆子和齐叔晏用一样的香。
江憺在几尺外的地方住了步子。看样子齐叔晏还没有醒,他无心打扰,但他在外间游历了两个多月,有些事情,还是要和齐叔晏讲清楚的。
何况,他也不怕齐叔晏。
“江大人……”
“嗯,我知道。你们先下去。”
齐叔晏的书房不算大,只单单置了间容一人住的榻,塌边是梨木茶几,上面摆着已经冷掉的姜汤。
再就是一个接一个的书箱,摆了半堵墙,江憺走进来时,面前的三个书箱已经被翻开了,还没来得及合上。
于是轻轻笑了。他已经能够预料到,齐叔晏这差事一点也不轻松,昨晚上必定又是忙到了夜半。
不论如何,原来在千檀寺里,他还是能睡个好觉的。
他手里端着宦官递过来的热姜汤,手指纤细,细长,宝蓝色的碗底衬得他肌肤如玉。江憺压下眉头,姜汤被轻轻搁在了桌上。
声音不大。至少他是这么想的。
然后帘子后传了一声醇厚至极的声音:“你回来了?”
江憺眉梢一动,手下也没有顾忌了,姜汤被他推得吱啦作响,推到了桌子中央,薄唇微抿:“你倒是和原来一样,耳朵机灵的很。”
隔着帘子,两人已经知晓的清楚。齐叔晏掀开帘子,露出一方乌黑的长发,全部搭在右肩上,他抬起眼睛,眼底有着挡不住的疲色。
“什么时辰了?”
“卯时,尚早。”江憺回。
齐叔晏下了榻,眼神在江憺身上浅浅扫过,洁白的寝袍在地上拖过,他目不直视地出去:“不用到处走动。我一会儿就来。”
“又没说要等你。”江憺直直答。
没人回,“吱”一声,门被阖上。
正是夏季,前几日却下了大雨,有了初秋的味道。齐叔晏洗漱完毕,便上了早朝。
战事才毕,传来的折子无非战后的一众事,齐叔晏心里明白,手段也不糊涂,勾点一晌后,诸位大臣没了意见。
到了快下朝的时候,一直缄默不语的南沙王终于站出来说了句话。
齐叔晏看着自己的叔叔,躬腰屈膝,道了句:“皇上,和亲一事已有定夺。”
齐叔晏微微仰了下颌,似是在等他说下去。
南沙王便又道:“北豫闽挞王适才传了回信,北豫公主闽钰儿,愿意与我朝联姻。”
“皇上,不日便可迎娶闽钰儿公主为后。”
闽钰儿。
这姑娘他还记得,齐叔晏颔首,底下的臣子都禁声低着头,于是他轻声点头:“依南沙王所言。”
御书房内,江憺等齐叔晏等得久,他起身,视线落在桌上。桌子上放着前几日进贡的江南贡茶,粒粒分明,规整地盛在白瓷碟里。
对茶一道,他和齐叔晏,都是人中翘楚。于是便唤了人进来,挽起袖子,盛新水煮沸,独自坐在屋子里烹茶。
齐叔晏下朝回来,屋子里已经茶汽袅袅,清香扑鼻,他换掉衣衫,在江憺对面坐下。
视线抬起,江憺挽袖,给他递了杯茶水,语声半是认真:“微臣参见皇上。”
都见了一早上了,这声道安,来得也颇是迟了。
齐叔晏接了茶,眸子转下,看着茶叶翻腾,不轻不重地道:“爱卿平身就是。”
“这两月爱卿在外面奔波久了,朕还有些于心不忍。”
江憺于是弯了唇。这两个月,明明是齐叔晏在生死关前走了一遭,他不在齐叔晏跟前帮着他,想必已经积了怨气。
是以齐叔晏不轻不重,道他辛苦了。
江憺道:“比不得皇上。两月未见,皇上已经瘦了一大圈了。”
又是故意说的。
齐叔晏低头喝茶,装作没听到,没有接话,江憺便主动开了口:“听三叔讲,你要立后了?”
江憺自小和齐叔晏一起长大,南沙王是齐叔晏的叔叔,于是他也顺口,叫南沙王一声“三叔”。
齐叔晏微微一顿,点头,“嗯。”
“还是之前说的那位,北豫公主闽钰儿?”
齐叔晏又点头。
闽钰儿身份摆在那里,想要和她结亲的大有人在。先前,就是因为齐叔晏在道观里潜养身心,没能“抢”嬴公冶善和闾丘璟,才落了下风。
南沙王,早就把闽钰儿纳入了选择范围。是齐叔晏一直没有任何表示,才拖到了今日。
江憺知道这些。他看着齐叔晏还是一副“无所谓”的冷淡模样,不禁皱了眉。
“和亲的人都送到你面前了,你总不能把人家推回去。我知道你从小就不在意这些,但现在形势所逼,你就是不愿,也别无他法。”
在江憺看来,齐叔晏的性子,只比千檀寺门前的千年老榆树好一点。日常能不讲话就不讲话,雷打不动,更别说后宫里的事情了。
齐叔晏自小是在寺庙里待惯了的,身边连个服侍的小丫鬟都没有。是以这次和亲的事,全是南沙王一手在操办。
齐叔晏终是抬起了头,视线沉沉地聚了会儿,而后道:“你这两月,去哪里了?”
又问到了这个。江憺无法,只得道:“和孟辞在闽南转了两月。”
齐叔晏问:“是孟执监要你们去的?”
“自然。”否则,江憺也不会留齐叔晏一个人留在齐国。
孟辞的爹,是孟执监,也是齐国久负盛名的钦天监。孟执监在钦天监的位子上坐了五十年,经手了齐国三代君王,从未失手算错过什么。
齐叔晏的爹就嘱咐过他:对孟执监,绝对要敬重。任何时候,出了任何事,都要牢牢记住孟执监的嘱咐,不得忤逆。
孟执监让江憺和孟辞去闽南,定是有缘故的。齐叔晏没再追问,只是垂头,抿了一口茶。
窗外有什么花,正开得旺盛。一阵风过来,带着香气,吹得齐叔晏身后的长发挑了一缕,挂在肩头。
沉默了会儿,齐叔晏放下茶杯,他指尖触在杯身,显出一样的白皙肌理,“再过两日,我要去北豫一趟。”
“留在宫里的人我已经安排好了,你留在这里,帮衬下他们。”
而且江憺的性子,他也放心。
“你要去北豫?”男人问,“三叔不是说了,和亲的事情他来打理,你不用管就是……”
“总得亲自去一趟。”齐叔晏看着他,说。
江憺住了口。
“有孟辞陪着,不必太担心。”对面的人半低了头,话语声低且沉稳,“去了,才能真正把人接过来。”
第5章 离得很近
闽钰儿回家,无所事事地一连待了快一个月。
北豫这边气候变化甚小,除了下雪,就是天气阴绵,她身子弱,索性哪里也不去了,就在屋子里待着。
北风刮得愈凶的时候,齐叔晏来了。
齐叔晏来的那天晚上,半夜里就下起了大雪。夜半时分,院里的青松被积雪压垮,吱呀地响,闽钰儿在塌上被惊醒,下意识地往旁边一抓。
抓了个空。
她醒了,睁眼,看着一边空空的手,无奈地撑起身子。这都多久了,还以为身边睡着人,伸手就能抓住。
屋子里褥子一动,外面侍候的嬷嬷就醒了,“公主?”
“公主可是有些不适?”
“无事,就是有点渴。”她扶着额。
温热的酥汤被端上来,闽钰儿就着褥子伸手,接过喝了一口。屋子里四角的灯,被点燃了一盏,屋子里光影朦胧。
安静不过一晌,外面明显有了人声,还伴有马匹嘶鸣。都这个时辰了,照说不该有什么声响才是。
闽钰儿正好奇地望着外面,打外面就走进来一个嬷嬷,掀开帘子,望着里面,欠了身细语道:“公主。”
“嗯。”闽钰儿放下酥汤,腕上的镯子一下子褪到了小手臂下。她摸着镯子问:“外面可是来了什么人?”
“这么大响动,叫人去看了吗?”
“回公主,是齐国的人。”那嬷嬷低着头,适逢外面路过了一队人,队伍里有人声,听来,不是北豫的口音。
“齐国的?齐叔晏吗?”她下意识地说了出来。
“是……是齐王。”
“我爹呢?”她又问。
“主公怕公主受惊,特意着我过来。齐国来的人日夜兼程,没有歇息,这才在夜半时分赶到了。”
原来是这样。
闽钰儿把褥子卷紧了,她想,齐叔晏这番也来的太快了。若是途中好好歇息,大可以几日后过来的。
她点头:“知道了,你下去吧。”
服侍的嬷嬷转身要去灭屋子里蜡烛,那底下的人又道:“公主。”
“主公说,明日一早,还请公主去殿前。有事商议。”
有事?现在也只有婚事可以商议了。她没再接话,拉过褥子,盖住了小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