厉晟拂开衣袖,随意坐在软榻上,他看见摆在梳妆台上的步摇,唇角无意识地露出一抹笑。
他伸手将人拉向自己,一手搭在案桌上,容悦的视线不由自主落在他手上,他的手指修长,根根分明,若非知晓他年少时就上了战场,她定不会觉得这双手竟是常日拿着刀剑的。
他的另一只手搭在她的腰间,院子里没人伺候,他亲自动手倒了一杯茶,递给她,才挑眉轻问:“三日后的刑场,你可要亲自去看?”
罗府待她如何,厉晟自然清楚,她心底有怨恨,他也能理解。
容悦却是摇了摇头,她已经亲眼看见了罗玉畟的下场,这罗府,她不想再有牵扯了。
她的回答在厉晟意料之中,若是她点了头,反而厉晟还要犹豫几分,毕竟刑场上可不好看,若是胆小之人,吓得几日噩梦,也是有的。
他轻轻颔首,坚毅的下颚线条流畅,他细心刮净了胡茬,他总喜欢轻蹭她的脸颊。
她肌肤细腻,有一次他未刮净胡茬,让她细微蹙起了眉尖,从那以后,他就记在了心底。
屋里没人说话,两人却不觉得闷,厉晟把玩着她的手指,竟也津津有味。
容悦忽地攀上他的肩膀,眼睫轻颤着,声音有些低:“待罗府事了,我想去平舆街看看。”
那日,那个难民的话在她心底留下了些许痕迹。
厉晟皱了皱眉,小声嘟囔了一句:“你倒是不嫌弃。”
难民的病情如今虽已被控制,再没了被感染的人,但是像她这般日日想着朝里面跑的人,厉晟还是头一回见。
虽是不愿,可她头一次这般与他说话,他终究是没有反驳,闷闷地应了下来。
容悦再走出印雅苑时,罗府已然大变了样。
罗府所有主子都被守押入狱,府上的奴仆也被遣散了些,却留下了大半,毕竟这府上还剩下两个主子。
按理说,罗府伏法,原本这处府邸也应该被查封的,可偏偏如今厉晟住着这里,是以,所有人都将此事忽略了过去。
也是这时,容悦才得了关于容研的消息。
她掀了掀眼皮子:“她回去了?”
“是啊,”玖思点了点头:“夫人,你不知道昨夜里,这容二姑娘着实失态,脸色吓得跟雪似的,还没进屋呢,就腿软地走不动了。”
“还是靖王殿下问清了她不是罗府的人,随意将她打发了,昨夜里,连夜就匆忙回了府,哪还有之前进府时的势头?”
玖思原先叫容悦,都是叫少夫人的。
而今日,她进屋里伺候时,刚喊了一句“少夫人”,就被厉晟皱眉打断。
那人沉默了许久,视线沉沉落在床榻上,那里床幔遮住女子玲珑的身段,半晌才说了一句:
“日后,喊夫人吧。”
他早就承了侯位,万万不得一个“少”字,既然罗府已逝,她也无需再担着这一声“少夫人”。
容悦刚醒来时,就听见这一句。
她睁着眸子,久久没有动作,她不明白,厉晟这一举动是何意思?
夫人,夫人,除了如同容府那般的情况,只有正室才会被这般称呼。
容悦无意识地握紧锦被,怕自己想得太多,她这身份怎可称一声“夫人”?
非她妄自菲薄。
厉晟离开后,玖思也有些茫然地问容悦:“少、夫人,侯爷是何意思?”
容悦敛着眼睑,没有回答她的问题,连她自己都想不明白的事情,又怎么同她说明。
罗府的事情,第二日就激起了轩然大波。
整个梧州城都没有想到,罗府居然就这么倒下了,可是厉家军不远不近地就在城外,就算心底再多想法,他们也不敢露出一丝异议。
却不想,不止是罗府一门,断断续续,几个官员府邸全被查封。
一时之间,梧州城人人自危。
就在此时,罗府少夫人安然无恙,依旧好端端地待在罗府一小时流传出去。
不过第二日,容悦就亲自接了一封圣旨,由简毅侯厉晟亲自宣读。
大抵意思就是,容悦献药有功,被封二品夫人。
容悦震惊地看向男人,她能从此事中摘出来已然不易,居然还能得到功名?
看到她的神情,厉晟冲她挑了挑眉梢,颇有些得意的模样,就似那日让容悦好好报答他时的神情一样。
这道圣旨,彻底堵住了梧州城的议论纷纷。
不过,就算如此,也有从中察觉出端倪的人。
首当其冲的就是容府。橘子
容研连夜被送回府后,就得了一场大病,后来听说容悦的事迹,当下恨得咬紧一口牙齿,她看向一旁的白姨娘,愤愤然:
“什么献药有功?她一个久居闺阁的女子,哪来的通天本事,可以解决太医都解决不了的事?”
丫鬟端着药进来,白姨娘心疼地端着药喂她:“圣旨上都写了,还能有假不成?”
容研别开脸,不去喝那药,她视线落在艳红色的屏风上,紧紧皱着眉头。
从城中流言肆意的时候,她就不信此事。
她也算是和容悦一同长大,她怎么从不知道容悦还有这个本事?
她见白姨娘不信她的话,有些不满:“娘,你仔细想想!当初她在府上的时候,会药理吗?突然就解决难民疫病一事,你就不觉得有鬼?”
“就算我觉得有鬼,那又如何?难不成你还想抗旨,指着圣上说他错了?”
白姨娘有些无奈,这事根本不是她如何想,真相如何根本不重要,最主要的是,圣上都说了是容悦献药的,那就必须是容悦。
容研呐呐,她当然不敢质疑圣旨。
她狠狠地抓了下锦被,一想到容悦居然没有随着罗府倒下,反而被封为二品夫人,就浑身不舒服。
容悦怎么可能过得比她好?
白姨娘舀了一勺汤药喂她,无奈道:“好了,你就别胡思乱想了,先将身子养好。”
容研一把挥开药,她从床榻上坐起来,皱着眉呢喃着:
“肯定有哪里不对,怎么会是她呢?”
“不对!”容研急得满脸暴躁,她最不喜的就是听见容悦过得好,她忽然眸子一亮,看向白姨娘,让白姨娘一愣,就听见她似恍然大悟的声音:
“我知道了!她一定是勾引了简毅侯!”
她陡然摔了床上的软枕,怒急:“她天生长了一张狐媚子脸,她肯定是勾引了简毅侯,要不是这样,这些好事怎么会落到她身上!”
白姨娘看着她一惊一乍,一会儿一个想法的,有些不耐烦:“你在乱想些什么?简毅侯是什么人,怎么可能看得上她?还将这么大的功劳让出去。”
“怎么不可能?娘,你不会忘记她长得那张脸了吧?再说了,简毅侯是什么人,这点功劳人家未必放在眼底!”
容研恨得咬牙切齿:“全部便宜了那个贱人!”
白姨娘有些头疼:“就算如此,这又关你什么事?”
她不喜容悦是一回事,但是,容悦被封赏,又不是占了她们便宜,她心底自然是没有什么感觉。
除了有些不是滋味,自己的女儿居然比不过那个死人的女儿。
容研被白姨娘的话一噎,憋了半天,说了一句:“总之,就是不能便宜了她!”
她气得眼睛都红了:“娘,你怎么老向着她说话!”
“那你想怎么办?”白姨娘拿她没有办法。
容研眼睛一转,抓着白姨娘的袖子说:“娘,哥哥之前可是跟罗玉畟走得极近,如今城中乱成这样,未必不会轮到容府,既然她那么有能耐,不如让爹去求她帮忙!”
“就算最后没有事,去问上一问,我们心里也能有个底,不至于日日提心吊胆的。”
“她是爹的女儿,就算不喜我们,难不成还能不管爹了?”
白姨娘听见她说到容桦时,脸色就是一变,可是听到最后,也不得不承认她说得有道理。
毕竟昨日老爷回来时,她可是亲眼看见了老爷担忧的样子。
容研一见她的神色,就知道她已经有些松动了,她止不住地翘了翘嘴角。
她不信容悦真的有那么大能耐。
如今容悦和简毅侯两人独处罗府,两人之间没有鬼才怪!
她要是没有勾搭上简毅侯,就算是真的她献上药方,又是怎么交上去的?
简毅侯居然会为她求得了功名,容研只要一想到这个,心底就恨得慌。
那日,她见过简毅侯,自然知道简毅侯有多出色,这满梧州城,没有一个男子比得上。
这般人物,也是容悦可以肖想的?
容研心底冷笑,她就不信,爹上门求助,容悦会不答应?只要容悦答应,她日后再让爹爹将她带去罗府,总有她和那人接触的时候。
第48章
如今已渐渐入秋, 梧州的旱灾似乎也随之过去,竟也觉得了冷意。
窗边的栀子花已经枯萎地蜷缩起来,院子里伺候的人变少, 外面多了一些厉家军的人, 面容冷肃, 进来出去,让人心底生畏。
香炉里不再点着熏香, 却依旧摆在屏风后面。
容悦抵着下颚, 坐在软榻上, 有些失神。
突然, 外面传来一阵匆忙的脚步声, 下一刻,珠帘被掀起, 容悦回神看去,玖思正好走进来,微喘着粗气。
容悦轻笑着问她:“这么急作甚?”
却不想,她刚缓过神, 就扔了句话:“夫人!表少爷去了!”
容悦一怔:“怎么会?”
乍然听闻这个消息,她心情有些复杂,连脱口而出的话都不知是什么个意思。
周方琦往日与罗府走得再近,终究也不是罗府的人, 是以,他最终被是送了回府中。
即使如今周氏也在劫难逃,可她从厉晟口中听来的意思, 大抵周氏是会被流放,倒不至于落了个没命的下场。
“这是真的!满城都传遍了!”玖思面上也有些复杂:“奴婢听闻,表少爷是自己撞柱死的。”
周方琦回了府之后,疫病就越来越严重,周夫人再疼爱他,也还有其他孩子,让人将他隔离开来,就在昨日,周夫人去他那院子看望他时。
他正是疫病发作的时候,整个人抽搐得似没了人形。
再被下人按住之前,他陡然一头撞在柱子上,吓得周夫人肝肠寸断,咽气前,他只朝周夫人笑,掉着眼泪求她:就算扔乱葬岗,也把他和罗玉畟扔在一块。
他生前所有快乐的时光都是和罗玉畟在一起的,就算死后,他也不愿和他的表哥分开。
反正他如今已经病入膏肓,又何必连累家人。
周夫人在听完他的话,直哭得差些晕了过去,待醒来后,就听说周方琦没救过来,痛失幼子,她发疯了一般,将罗氏恨到骨子里。
而这些却没有流传出来,所以玖思得的消息,就只有周方琦撞柱身亡一事。
可单单这一件事,容悦也能隐约猜出大概是何缘由。
容悦怔了半晌,才扯了扯嘴角:“他们倒是成了一对苦命鸳鸯。”
两人相亲相爱,就算死也忘不了对方,但她成什么了?
好端端一个明媒正娶的正妻,却成了他们之间的一个绊脚石?
容悦几乎想要发笑,她也真的笑了出来,吓得玖思脸色骤变:“夫人,你别吓奴婢呀!”
容悦冲她摇了摇头:“我没事。”只是觉得有些好笑罢了。
说完这些,她懒得去听周方琦的事情,她朝窗外看去,问:“今日就是罗氏行刑的日子?”
玖思小心翼翼地观察着她的神色,依旧没有放下心,闻言,点点头:
“是,好多人都去了。”
怎么可能不去,自从罗氏的罪行被公布后,梧州城的百姓恨毒了他们,此时将刑场围了一圈,手边有什么顺手的东西都朝他们身上扔,唾骂怨恨声不断。
容悦没有亲自去,自然也没有看见周氏缩在一角,满身狼狈的样子。
辰时不过刚刚过去,厉晟却是回来了,他身后跟着庄延,走进印雅苑,直接从半开的窗户处看见女子,他从正门走进去,丫鬟替他掀开帘子。
听见请安的声音,容悦便知道是他来了。
从软榻上下来,刚站稳,他就独身从珠帘处走进来,他今日倒是换了身月白色的长袍,上面绣着些云雾仙鹤,倒是衬得他多了几分贵公子的姿态。
他常日是眉梢带笑,也让人琢磨不透他心情到底如何。
不过看他一身单薄夏装,容悦迎过去时,就蹙起眉尖:“今日好似降了温,侯爷可觉得凉?”
闻言,厉晟笑了笑,他常年待在兵营,体质较常人要好上不少,他刚从城外兵营回来,此时倒真不觉得冷。
不过佳人的关心,他还是舒心地受了,坚毅的棱角柔和了些,笑着:
“刚骑马回来,倒是不觉得冷。”
他伸手握了握小姑娘的手,觉得些凉意,拧了拧眉:“反倒是你,手怎么这么凉?”
容悦抽了抽手,没有抽回来,就随他去了,轻声回他:“我身子惯是如此,每每入了秋,手总是凉的。”
厉晟不着痕迹皱起眉头,此时又想起那日太医的话。
他坐在软榻上,容悦没同他挤一张榻子,厉晟轻撇了撇嘴,也没说什么,任由她坐到一旁。
此时容悦才想起来问:“侯爷今日怎么这个时候来了?”
厉晟枕着自己的一只手,修长的手指捋了捋窗边的栀子花,状似不经意地道:“没了事,就回来了。”
这话自然是假的。
如今梧州城正是百废待兴的时候,怎么可能清闲得下来?
不过今日罗府行刑,他不放心她,放下一堆事务,想要回来陪陪她罢了。
容悦也不知听没听出来,她只是低头弯唇浅笑了下,只是无人注意的地方,她不自觉将帕子攥进手心。
她的注意力,并未放在他的前半句话。
她问他,怎么来了?他答,就回来了。
仅仅多了一字,可话中意思却天差地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