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指了指讲台正对着的第一排的位置，声音客气。
少女朝面色略微僵硬的夏佐笑了一下，抱着手里的东西从他身边走过去，步履沉稳。
已经领教了几名前来学长锋芒的新生们看向周粥的眼神略有同情，当然也暗含期待，其中几名华国的学生觉得周粥的长相和气质很眼熟，但想不起在哪里见过。
“刚刚莫尔学长提出的那个问题是关于折合数吧……我第一次听。”
“毕竟他是英国人，这个概念在英国很有名，我们接触不到是正常的……”
“但是他先前提到的一下华国的理论我也不太了解啊。”
“我也是，静观其变吧，我们毕竟比他们少了一年学习的时间。”
“哪有经验交流会纯分享学习经验的，而且他们这种架势，让我总觉得自己的智商受到了碾压。”
“那个女孩子感觉要被为难了，换成是我也是一样的结果……”
“上帝保佑她……”
首次在交流会上受到打击的新生在此后的学习生涯中可能会呈现出两个极端，一蹶不振或者越挫越勇，先前提到的那个被夏佐打击的男生就是越挫越勇的典型，现在还在国际班呆着，虽然振奋起来之前他将自己关在房间里郁郁寡欢了好一段时间。
有人小声交流着，一些片段传到了周粥耳朵里。
她微不可查的挑了挑眉。
这个时候夏佐也回到了台上，他双手撑在桌子上，湛蓝色的眼睛一眨不眨的盯着周粥。
昆亦是如此，只不过他的目光不同于夏佐的人畜无害，反而带着几分审视的意味。
几秒钟后，昆缓缓开口：“你也许没有听清楚我讲的问题？”
周粥点头：“是的，如果不介意的话请你再复述一遍。”
昆：“好的，我们刚刚在谈论的是折合数……也就是所谓的合方数，不知道你有没有听过这个概念。”
他期待在对面的女孩脸上看到惊慌尴尬的表情，然而他失败了。
周粥歪了歪脑袋，略微思考了一下，然后红唇轻启，问：“你指的是英国的肯迪斯教授提出来的关于新数的猜想吗？”
甚至连提出人的国家和中心概念都直接指了出来。
昆浅绿色的眸子微顿，道：“是的，你的知识广度令人震惊，毕竟这是一个很小众的概念。”
语罢，昆偏头和身旁的夏佐对视了一眼，收获到了他眼里的信息，继而看向周粥：“看来你们这一届的交换生并不简单。”
周粥：“学长谬赞了……所以学长们刚刚指定让我回答的问题是什么呢？”
她的语气乖巧又礼貌，但是表情不咸不淡的，好像只是在处理官方问话。
同她一届的交换生们刚刚被打击的士气因为她的回答此时又微微振奋的了一点。
“她居然了解，我身为英国人都不知道……”
“这个女生看起来有点厉害。”
但是了解并不等于精通。
昆并没有打算这么容易放过周粥，他随后提出的关于合方数的问题难度系数很高。
周粥听着一知半解的数学术语陷入迷惑……毕竟那对于那本书，她最后也只理解了六成。
而且在离开福利院之前，她还把那本书送给了秦明那个小屁孩，其中颇有几分怨怼的成分在。
看不懂，无能狂怒了解一下。
“合方数是真正的数吗？如果放到正常的生活里，你觉得它会有怎么样的应用？”
面对着昆和夏佐的注视以及出奇一致的刁难的笑容，周粥思索片刻，叹了口气。
“抱歉……”她耸了耸肩膀，柔顺的黑发有一些滑落在颊边，衬得她的脸愈发的白腻。
夏佐晃了一下神，随即听见周粥朗声道：“我对这个概念一点也喜欢不起来，我也不太懂，我是个文盲，你们找别的同学回答这个问题吧。”
说罢，她将手里抱着的东西放在了桌面上，面色沉静的坐了下去，一只手撑着下巴，目光正对着黑板，眼皮微微撩着，带着几分生人勿近的架势。
新生们：？？？
我眼镜都带上了你就给我说这个，刚才那副自信满满的样子呢？
夏佐笑了，问：“原来庆大还会招收文盲交换生的吗？”
周粥：“谁说不是呢？”
昆：“你叫什么名字？”
周粥：“周粥。”她用字正腔圆的华国话念出了自己的名字，冷冽又软糯。
夏佐看向她：“你的名字真奇怪，不过你真的除了概念之外，对合方数一无所知吗？”
昆的视线也带着几分疑惑。
察觉到两人刻意刁难的意思少了些，周粥道：“唔，也不尽然，我知道合方数的算法是一加一不等于二，还要从逻辑概念中取意义值……”
她的声音有气无力。
“然后呢？”夏佐走到周粥面前敲了敲她的桌子，手指肤色苍白，“你继续讲。”
夏佐并不觉得她还能说出点什么来。
现在的新生，再怎么也只是一年级一季度而已。
“然后……我看不懂这个意义值为什么要加进来。”
昆嗤笑一声：“加进来自然是为了给数值赋予新的含义以形成合方……”
夏佐目光里的期待之色随着周粥的话变少了一些，有点无趣的撇了撇嘴。
周粥“嗯哼”了一声，尾音漫不经心——
“所以呢，这正是我看不懂的地方，数值的本身应当在具体的语境里被赋予意义，如果再此之前就复杂化了，那么从复杂到新的复杂——数学还可被成为丈量宇宙的学问吗？”
昆：“你——”他似乎没想到周粥会这样反问。
夏佐看向周粥，湛蓝色的眸子流露出微光。
少女笑了一下，继续说着自己浅显的见解：“我当然不否定这本书里的哲学和逻辑思维，但是从一个数学系学生的角度出发，我不太认可它可以加入生活意义，毕竟数学的本质在于简化，而不在于繁化——”
周粥的声音不大不小，但足以传到教室里每个人的耳朵里。
“从物理的力学原理来讲，我们可以用一个支点翘起地球，但是我们却不能用一个地球去翘起地球。”
“那么从数学层面上来说也是一样的，我们可以用0和1去丈量宇宙，但是不能用一个宇宙去丈量另一个宇宙。”
“在我看来，合方数就是被繁化了的0和1。”
“简而言之，我不太喜欢它。”
她摊了摊手，语气轻松的结束了自己的解释。
而此刻她面前的昆和夏佐看向她的目光已经有点奇特了。
而教室里她的同级生们——
“哇哦，好精彩的说法。”
“虽然我听不懂他们口里的合方数到底是什么，但是我觉得那个女孩对于数学中数的看法好有个性。”
“唔，想和她做朋友，厉害啊。”
数学生的思维总是直来直往的，好感的散发曲线同样如此。
昆以前在英国的时候听过一次当代拿过世界级奖项数学家的现场讲座，那位数学家在台上向众人传达了一个很重要的观点：数学领域各种观点和猜想鱼龙混杂，正确的方向很重要，剑走偏锋不意味着碌碌无为，但是剑走坏锋结果就一定是碌碌无为。在深入研究这门学问之前，你一定要问问你自己，什么是好的数学，什么是坏的数学？但凡是大师级的数学家，总能有自己的宏观指南针，哪怕他提出的理论和当下大部分的数学家不相一致，但是依旧框架清晰，逻辑指向始终朝着他自己的信念。而正因为这种个人化的见解指向鲜明，在个人所构建的理论里面，它便永远科学，反之若是没有大的朝向，哪怕见解再博学，总会漏洞百出。
这正是普顿青年数学奖——这种世界级别的数学新生力量表彰奖永远不可能颁发给只会计算和钻牛角尖的天才的原因。
昆思忖着，思维发散得有点远。
不知道为什么，他从面前这个看似普通的菜鸟交换生的语气里听出了某种震撼人心的信念——虽然这样说来有些虚无缥缈。
夏佐也和昆的想法不谋而合，两人收起了脸上的轻视意味。
好一会儿，夏佐才率先朝她伸出一只手：“你好，正式认识一下，我是来自英国普利纽学院的夏佐·布尼安，现在是庆大二年级一季度的国际班学生。”
周粥愣了一下，稍显迟钝的伸出自己的手和他回握：“布尼安学长你好。”
柔腻的触感在夏佐的手心划过，他感受有些怪异，但很快微笑：“你叫我夏佐就好。”
“你是华国人吗？”他浑然不在意现场还有一帮新生菜鸟等着他教育，大咧咧的和周粥聊起天来。
“是的。”
“你真漂亮。”夏佐由衷的赞美，脸上浮现出天使般的微笑。
周粥抬头看他一眼，语气沉静：“你也是。”
夏佐：“……”
一边的昆态度没有夏佐这么热络，但也主动道：“昆·莫尔，我的名字，擅长散分析数学。”
一段插曲之后，昆和夏佐重新回到讲台上，开始和新生（菜鸟）们分析交流经验。
而周粥显然已经不在他们的打击范围之内。
“后天就是国际班和普通班的分班考试，试卷只有一张，到时候也许会出现我们提到的各种疑难题目，希望你们认真对待，不要受到太重的打击才是。”
此话一出，现场一片哀嚎。
夏佐看向面色平静的周粥：“亲爱的周，向我保证，你一定能拿到70分对不对？”
周·突然被cue·粥：“谢邀，我的目标只是及格。”
周粥看过祁连风发给她的上个季度分班考试的试卷，她目测了一下，觉得自己确实只是刚及格的水平。
毕竟有的题目实在是太刁钻，完全不在她的知识库范围之内。
昆朝她看来，声线低沉优雅：“争取进国际班，我很看好你。”
“这样你就有机会挑选我做你的引导人了。”
夏佐闻言，略有些敌意的看向昆，眸色不同的两人目光在空气中相撞，牵扯出些许火花：“凭什么是你，我难道不行吗？”
昆：“我不认为你这个只会空间数学的家伙有能力带好新生。”
夏佐微笑着反击：“你不也只钻研散分析法吗？你凭什么说我。”
“呵……”
“呵呵……”
周粥：“……”
其他交流生：“……”
能别这么明目张胆抢人吗？看得我们觉得自己怪可怜的。
………………
交流会结束，周粥出了校门后在学校边上的书店逛了逛，没看到什么感兴趣的书，便兀自回去了。
由于刚刚入校，她的图书卡和学生卡都没有办理完成，想要去庆大的图书馆借书的话，估计还要等上一个星期。
在此之前，她还得准备一下分班考试。
按照她的想法，自然最好是能去国际班，毕竟来都来了，要学就学最好的。
但是想到考试的范围，哪怕加了智慧点的周粥也忍不住苦恼起来，因为考试范围是在太广了，从数论到几何论，宏观数学到微观数学，从国内的猜想到国外的热点，基本上是百科全书式的考核，完全无从复习。
于是周粥也只能企盼寒假啃过的那些书单能够发挥一些作用，不然就亏大了。
在这种紧张的情绪下，周粥一回九点就打开笔记本对着祁连风上次发给他的那些资料一一了起来，从早上到下午，日光偏转，除了中午点了个外卖，她的姿势基本上没怎么移动过。
毕竟胜负心还在，周粥并不想到时候太丢人。
大约下午六点的时候，她的手机抖动了一下，有人给她发来了一条信息。
不是微信消息，而是直接发到电话卡里的那种信息。
【周粥，我是陆怀柔，不知道你还记得我吗，这最近几个月我都会待在京都，你父亲委托我照顾你，我在庆大这边有住所，你方便搬过来吗？另外你的猫我也帮你托运过来了，听冯呈说你很想带在身边……如果没问题的话，今天晚上一起吃个饭吧，把你的地址发给我，我过去接你。】
周粥在“你的猫我也帮你托运过来了”那行字那里反复看了几遍，然后缓缓发了一个问号过去。
刚显示发送成功，手机就嗡嗡的震动了起来——是一个号码归属地是沪市的陌生人电话。
“喂，是周粥吗？我是陆怀柔。”扬声器里传来略有点熟悉的男声。
周粥面无表情的问：“你把小美也带过来了？”
“哦？它叫小美吗？”对面好像移动了一下位置，随即听筒里出现一道软趴趴没什么力气的“喵呜”声。
“你别误会，我只是听说你想它我才把它带过来的。”
周粥：“是冯呈给你的？”
少女的声音好听则好听，但没什么情绪。
陆怀柔一愣，语气莫名：“算是吧。”
周粥在心里将冯呈骂了一万遍，表面上依旧语气平静：“那陆先生加一下我的微信吧，我给你发我的定位。”
陆怀柔带着笑意道：“不用叫陆先生这么生分。”
周粥沉默了一会儿：“好的陆叔叔。”
男人呆了一下，随即略带兴味的道：“你倒还真是像个小姑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