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真的有谁掌握着命运,如果是它让这样的我们相遇,那么,它或许的确是个非常慷慨的存在……但是,要是我依然怨恨它的吝啬呢?”
白兰说道。
“因为这种吝啬,直到此时我才遇见了你。”
澄一直安静地注视着他,在听到这句话后,她的眸中漾起含笑的涟漪。
“白兰,有些事并不是在见到彼此的第一眼时,就能被我们所意识到的。”
澄说着,望向在身畔起舞的人们。
她看着一张张面具,看金色或朱红色的图案,黑色或深蓝和墨绿的油彩,勾勒出数不清的,相似又迥异的面孔。
那些斑斓的光影倒映在她眼中,就如同倒映在威尼斯河的波光里。
“任意的两个人相见,都能叫相遇吗?”她说,“我认为不是的。”
“更多的时候,人们擦肩而过,一触即离,这样的相见就像泡沫,在被意识到之前,就已经悄悄地逝去了……”
“白兰。”
澄喊了他的名字。
“我们在某个时刻遇见对方,还需要很多的时间来小心触碰彼此的灵魂,在渐渐地看清了对方的轮廓以后,我们才会恍然发觉……”
澄柔声说道。
“发觉,原来这就是‘相遇’。”
她告诉他。
“我们之所以相遇,并不是谁的安排,只是因为我是我……而你是你而已。”澄小声说道,“所以,我们可没有被什么人吝啬地对待呀。”
白兰看着她,眸光微微晃动,他忘了用笑来遮掩,也不曾流露出沉静和冷酷——他看起来不像平日的他,大约也不同于他习惯的自我,他也猜到了自己现在看上去或许动摇极了,他最好要移开视线也说不定……如果不是他忽然变得很难做到。
“……是我不好。”
白兰说,背过身去,但在转身的时候,他握住了她的手。
他拉着她穿过戴着假面的人们,一直走到一架无人问津的旧式钢琴前。
钢琴椅稍稍有点窄,但要是两个人挨在一起,却刚好能被容下。
白兰轻声问她。
“你想听什么?”他看着热情似火的人群,不禁笑道,“如果不是在这样的气氛下,我想我会弹小夜曲。”
澄没有回答,直到她也将双手放在了琴键上。
“为什么不呢?”
她说。
白兰的指尖微动,不小心按下了错误的琴键,一个稍微有点突兀的音符将他从过去中唤醒。
他脱离了回忆,发现身前的依旧是钢琴,而钢琴前的却只有自己。
但这种情况没有持续很久,甚至在孤独感升起之前,另一个人的声音就传到了他的耳边。
“白兰。”
他抬起头,澄正看向他。
“reborn先生告诉我你在这里。”
她微微歪了歪头。
“要跳舞吗?”
她的微笑和记忆中悄悄重叠,这让白兰短暂地陷入了一种不真实的恍惚。
“白兰?”
澄再次呼唤道。
这一次的白兰似乎是真正醒来了。
他如梦初醒般,握住澄递给他的手。
“好。”
最后一个音符已经停止了很久了,他们依然没有开口打破这宁静。
这的确可以形容为宁静么?在这被充作舞厅的室内,分明有许多人欢笑的声音。
可若要说这里是喧闹的……至少在肩膀相抵的两人之间,唯有静谧在流淌。
“大概是因为我们稍稍提到了一点儿过去……我啊,刚才想起了许多事情。”
澄轻轻地说道。
“白兰,我不如你这么自由——如果说你是旅客,那么我只是个跟着风迁徙的流浪者而已。”
“所以,当我的意志并不能决定下一处风景在哪里时,我只能用它来思考别的事情了。”
“值得庆幸的是,虽然我的心中有过那么多困惑,但随着我走过的地方越来越多,其中的大部分都渐渐地有了自己的答案。”
——“但唯有一个。”
澄说。
“唯有一个问题,我走得越远,见过的人和事越多,却越来越感到迷惘……”
“那是什么?”
他问。
“……是,‘我’。”
澄极淡地笑起来。
“我开始越来越不明白,‘我’是谁了。”
“你能明白吗,白兰?”
“人在生命之初就像一颗种子,它在泥土中生根抽芽,向上生长的同时,根也在不断深入地下,将养分输送给地上的部分,开花,结果,最后的那枚果实,就成为了这个人本身。”
“我的种子却做不到这样的事……不管它怎样努力地向太阳的方向生长,根却总是抓不住泥土,于是就算也和其他人一样开出了花朵,却始终不会有果实。”
“既然如此,我到底成为了谁?”
她怅惘道。
“容貌会改变,躯壳会腐朽,羁绊会黯淡,我无法真正给他人留下什么,也无法真正把什么带走……就连名字,也只是最后一个徒劳的坚持而已。”
她望向白兰,眼中的无望很平静,像樱瓣在午夜无声地凋零。
“究竟还有多少时间,我还能是‘澄’呢?”
白兰听到她这样问自己。
“你可以不是‘澄’。”
于是他说。
“我会用‘澄’来称呼你,仅仅是因为,你告诉我这是你的名字而已。”
“我不能轻易评判你所寻求的自我是怎样的,可是若你问我你是谁……”
他捧起她的脸,目光缱绻地看着她。
“第一次见面时,你在雨夜中邀请我同行,当你坐在咖啡店靠窗的位置时,侧脸看起来很美好,你的手指曾经递给我糖果,也抚摸过我赠予你的花朵。”
“当我想起你的名字时,我的脑海中立即就会浮现你的影子,在这种时刻,那里唯有你,绝不会有他人。”
“如果我离开了这里呢?”她的笑没有褪色,唯有声线染上难以察觉的脆弱,“我总是会离开的,离开了这里以后,可能再也不会有那样的雨夜,我也可能会变得与现在完全不同,到那个时候,你心中的那个影子,还能称得上是‘我’吗?”
“澄……”
白兰正要回答时,忽然感觉到了强烈的不安,澄似乎也意识到了什么,她睁大了眼睛,但在极短的时间内,惊愕就在她的面孔上变成了苦涩的微笑。
“真遗憾。”
她说。
白兰的力量以暴烈的方式在刹那间铺展开,形成以自己和澄为中心,范围惊人的控制领域,他立即掌握了领域内的所有情报,包括正瞄准着此处的狙击手的位置和动作。
在能力跨越到某个尺度后,他已经有很长时间不会受到这种程度的暗杀的困扰了,但此刻却有另一种强大的力量给他带来沉重的压制……那不是某个人的力量,一人之力绝不会令他感到如此难以喘息。
白兰随即明白,这是来自空间本身的斥力。
它正在阻挠着自己干涉将要发生的事情。
做出决定所用的时间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白兰当即解放了全部火炎,即使是在绝大部分能力都受到压制的状况下,炽烈的强光依然带来了宛如飓风的恐怖压迫感,瞬间破碎的玻璃引起了第一轮骚动和恐慌,半秒后,连房屋都开始沉沉地震响,发出不堪重负的悲鸣。
这些事都不存在于白兰的心中,汹涌的情绪满溢了他的胸腔,他抵抗着排山倒海般的阻力,竭力将火焰咆哮着的末端向狙击手延伸过去,哪怕有一点火星抵达了那里,它也能将对方碾碎成粉尘,但他同时也深刻地了解,这并不是他与一个渺小人类的战斗。
和他战斗的是时空的意志。
——他正在与这个世界为敌。
白兰又一次加强了输出,火炎开始透支他的生命力,他从嘴里尝到了铁锈的味道,他的眼睛仿佛跃动着火焰之源那样明亮异常,这一次的白兰终于突破了空间的封锁,他的大空之炎长驱直入,但就在被火光吞噬前的一霎,狙击手叩动了扳机。
子弹从枪口中飞出,火炎立即绞成巨龙回首追击,张开颚门吞下子弹,已成为因果之力的凭依物的金属子弹却无法被阻挡,它从火龙的尾部穿透而出,目标却不是与它为敌的白兰。
后来的事只发生在一瞬间,但每一帧都在白兰眼中放映,就像一节缓慢的默片。
打破死寂的是她的声音。
“看来这就是尾声了。”
时间再次开始流动。
子弹穿过她的胸口,溅起血花。
白兰用力闭上了眼睛,再睁开时,火焰将他的双眼染成了灿金色,光芒明灭,宛如深重的哀恸,又宛如透明的泪水。
与世界为敌又如何呢?
“不会让它结束的。”
随着他的声音落下,一对巨大的白色羽翼从白兰身后展开。
纯白的羽毛温柔地环抱住已经阖上眼睛的澄,白兰扇动羽翼,火炎生生撕裂了空间。
远在主世界的大空玛雷指环回应了他的呼唤,源源不绝的空间之力注入了白兰的灵魂,在它的牵引下,白兰终于脱离了这个时空的桎梏,回到虚空之中。
在那里,时间和空间都失去了概念,而即使如此,他也没有丝毫停留,白兰在无数悬丝般垂挂下来,在末端化作虚无白色光点的的世界线中找到了他要去的地方,然后任由自己坠落下去。
白兰在原本的世界中睁开了眼,跳跃空间的混乱感在他的脑海中推挤,但他要做的事依旧非常清晰。白兰再次伸展翅膀,和他的羽翼一同出现的,是一个由羽毛构筑的茧。
他伸出双臂,被羽毛簇拥着的女性轻轻落进他怀中。
此时,白兰的归来也已经惊动了六吊花。
先赶到的是其中拥有最高权限的桔梗,他身后紧跟着铃兰。
“白兰大人……!”
“铃兰,到这里来。”
白兰说,表情很冷静,力量却仍在他周身狂暴着。
如果不是敏锐地感觉到了这句话中的命令意味,铃兰也很难说自己敢不敢靠近这样的白兰。
她瑟缩了一下,鼓起勇气走到他身前,然后她才看清白兰怀中的人。
“她是谁?”铃兰问道,“她是不是要……”
“用雨属性火炎把她的生命活动降到最低。”白兰平静地打断了他,“桔梗,去召集医疗部。”
桔梗点了点头,没有多问就迅速地去执行他的指令,铃兰似乎想要问什么,但在白兰转身离开时,她也并没有在这时跟上去。
等到澄苏醒时,已经是接近二十个小时以后的事了。
白兰是看着她睁开眼睛的。
他望着她的双眼由迷茫转向惊讶,最后在看见自己时,其他复杂的情愫都春风化雨般融解,变成一个带着被微微淋湿痕迹的清浅微笑。
她抬起了手,似乎是想抚摸他的脸庞,白兰握住她的指尖,让它贴近自己的面颊。
“你说,当你离开了,你还会不会是我心中的影子。”
他说着,压低了声音。
“澄……你为什么会认为你不能留下,也无法带走什么呢?”
他牵着她的手,放在自己的胸口。
“你在这里留下了你的痕迹,然后带走了我的一部分。”
“被你带走的事物,会让我一直追逐着你,而你留下的东西……会让我,一次次地,在人群中找到你。”
白兰从她的指尖感受到了一点微弱的力量,他望着澄,看见了她的嘴唇微微动了动。
她似乎在说什么。
白兰俯身靠近,终于听见了她气若游丝的声音。
“真遗憾啊。”她说,“我们好像还来不及在那里跳一支舞。”
“确实是……有一些遗憾。”
白兰笑起来,浅浅地吻了一下她的眼角。
“不过,澄,从此以后……”
“你不会再孤身一人了。”
白兰忽然停了下来。
注意到了这件事的澄,回头看向他。
“怎么了?”
“还记得初次见面的时候吗?”
他说。
“那时的你,令我感到非常熟悉……说是熟悉,不如说,在见到你时,我好像听见了命运的声音。”
“是这样吗?”澄笑道,“那么,那时命运对你说了什么呢?”
白兰深深地凝视着她。
澄,过去的我,究竟有没有履行自己的承诺?
而你是不是,又走过了很多的路才抵达了这里呢?
纵然他的心底还有许多声音,白兰仍然对面前的她扬起了嘴角。
“它说,我会和你跳一支舞。”
他轻快地说。
——“而我想,它所说的,一定就是现在了。”
第100章 终末旅行
直升机中的澄往下看去, 视野中是广阔得望不到尽头的山峦连绵。
他们从山脊北面来,一路越过了无数形如阳光下教堂尖顶的洁白山峰。随着雪线渐渐褪去,灰褐色的石灰岩被裸露出来,但接下来, 山脉厚重坚硬的皮肤又渐渐被植被掩盖,先是暗绿的草甸地带,随后是松木林, 再接着是白桦、山毛榉和杨树……当森林给山峰覆盖上苍翠的时候,直升机的速度也放缓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