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普通人的人生模式对你来说或许太简单和贫瘠……但是不管怎么样,折原——”她轻叹了口气,“你要是能谨慎一点就好了。”
临也微微扬起尾音,带着一点戏谑和狡黠的意味。
“老师在担心我吗?”
没有犹豫地,澄坦率地给出了肯定的回答。
“没错。”
“……”
真是的,就是在这种地方……
被对方用直球干脆回击了的临也反而无法再维持原本的轻浮,他敛去笑容,重新低头面向棋盘。
由于刚才的失误,对于取得眼下这一局的胜利,折原临也已经志在必得了。
那么,折原临也获胜的局数就要由367局,变成368局……只是现在,临也并没有将注意力完全放在这件事上。
他不禁开始思索,关于未来。
折原临也拥有超乎常人的行动力和不受规则拘束的想象力,当他开始思考未来,所看见的便是无比辽阔的图景……人类恰恰就是那样一个辽阔的群体。
但他现在的思考却是从“368”这个数字开始延展出去的。
他想起来,他和澄之间还有一场重要的对决还没有分出胜负。
这场对决在“368”之前就已然展开……不论一开始是自愿还是被迫,临也都成为了其中一方的玩家,而且非要说的话,他是处于劣势的那一边。
这也是为什么他小心地维持着两人间不远不近的关系,以及比安全线略高一点儿的平衡。
他紧紧握住了手上的底牌,在确信自己稳操胜券之前,都不打算泄露一丝一毫。
于是作为一切的前提,在此刻的临也心中,这游戏毋庸置疑会一直持续下去。
“老师担心的人真的是我吗?不如说是可能会被我的兴趣波及的其他人吧。”
澄同样诚实地点了点头。
“也不是没有这方面的考虑。”
“说起来,因为老师的关系,这一年好像不知不觉地就放过了许多人呢。”临也自然地继续说道,“等到毕业以后,情况就不会这样下去了吧。”
“……折原。”
澄露出了有点忧虑的表情。
“请务必对别人温和一点,毕竟……”
她说。
“毕竟,我无法再看着你了。”
正拿起一枚棋子的临也顿住了动作。
他敏感地感觉到了藏在这句话中的特殊含义。
“你所说的,‘无法再看着我’,不止是指我从来神高校毕业这回事……”他抬起头来,缓慢地对澄说,“是么,老师?”
“差不多在你们毕业以后,我也要离开池袋了……更确切地说,是离开东京。”
澄露出了,临也从未见过的,仿佛全然沉浸在幸福中的温柔笑意。
“我要结婚了。”
与她说出最后一个字几乎同时,折原临也手中的棋子骤然掉落,在接触地面的刹那,撞碎成两截。
澄的注意力因此而移开了一会,错过了那瞬间他的表情,等她的视线回到临也身上,对方已经弯下腰去,一片一片地,拾起棋子的尸骸。
在这个过程中,两人谁都没有说话。
这像是一个沉默的隐晦战场。
从试探,交火,到各自退去,一切都发生得悄无声息。
澄望着临也的侧脸,从这个角度,他的神情看不分明。
临也捡起了所有碎片,似乎忽然注意到了澄的注视,他直起身,不躲不避地迎上她的目光。
然后,临也笑起来。
“恭喜你,老师。”
澄像考量一局棋那样,凝视临也的眼睛。
他没有露出破绽。
于是,澄缓缓,缓缓地,放松下来。
“谢谢你,折原。”
这样的反应,比她预想中的要平静得多,澄卸下了心中的重担,接着,原本就是强打起来的精神,不可避免地感到了困倦。
她昨天没有睡着。
“对方是什么样的人呢?”
摔碎了棋子以后,棋局也无法再继续下去,临也把玩着最尖锐的那枚碎片,看似随意地问道。
澄几乎要闭上的眼睛,在听到这个问题后,又慢慢重新睁开。
“他是个,很好的人。”澄告诉他,“这一年来我们虽然只能用简讯和电话联系彼此……但终于也走到决心跨越最后一步的时候了。”
“是么……”
临也把师生间应有的距离感把握得很好,他不再继续这个稍稍有些过于私密的话题。
“老师,你觉得不舒服吗?”
“没关系……”她说,“只是有点困了。”
“那我今天就先告辞了。”
临也站起来,体贴地道了别,和以往的表现没有什么特别的不同。
不过,如果澄不是这么疲倦,她或许能发现一些蛛丝马迹……只是今天,在临也离开以后,困意就渐渐淹没了她。
澄看了一夜的《怪奇物语》。
碟片是前一周塞尔提借给她的,不只是澄没能买到手的那张,塞尔提几乎把自己的全部珍藏都整理了出来,打包在箱子里,又因为担心不便携带,一路送到了澄的公寓中。
塞尔提在和她告别时说,不管什么时候还都可以。
但澄的举动并非如她所说,她几乎将自己所有的空闲时间都投入了补完这箱碟片中,就像她的思考一样不曾停歇——然后,澄看完最后一张的时刻,是这天的凌晨时分。
差不多在同一时间,她也做出了决定。
——她得离开这里了。
澄取出那张光盘,珍惜地将其收起,带着淡淡的忧郁和不舍想道。
“这么一来,什么时候把碟片还给塞尔提,都没有问题了。”
临也折回来取忘记拿的物品时,发现澄已经伏在桌上睡着了。
他也说不出自己是遗憾还是庆幸多一点。临也把故意落在原处的一枚棋子握在手心,长出了一口气。
只因为对手是她,所以一刻都不能松懈,在方才的情势下,他必须先从她面前离开,才能好好地部署下一步才行。
“不过,看来你今天的状态确实不够好呢……”
临也低声说着,由于没有必要再掩饰真实情绪,他的神情近乎阴郁。
这样的临也轻巧地从澄的白大褂口袋中勾出了她的手机。
他打开她的手机后,顿了一下,似乎在思索着什么。
不过,他很快低下头,继续手上的操作。
“……”
半晌,临也放下澄的手机。
他就在那里一动不动地坐了一会,安静得像一座雕像。但折原临也能感觉到一点愤怒的火星从他的身体内部燃起,沿着血管灼烧遍四肢百骸,雕像冰冷的灰色外壳开始龟裂,鲜红滚烫的岩浆从裂隙中流出来。
折原临也猛地爆发出一阵无声的大笑。
“老师,你在说谎。”
根本没有那样的一个人存在。
让我猜猜看吧,你的想法是什么呢——
“你不会以为,用这种借口就能全身而退吧?”
临也抬起头,《莎乐美》就放在对面的书架上,封面上的公主美丽而恐怖。
美丽的东西本来就是恐怖的,就像爱总是有邪恶如影随形。
莎乐美如此真挚而热烈地爱着圣约翰,以至于是在因为憎恨心上人的冷漠而砍下他的头颅时,也没有人能怀疑她爱情的纯洁。
折原临也在这时听见了门把手被转动的声音。
于是他动了起来。
尽管愤恨仍然如同某种剧毒,在他的心上流淌,他仍然和看上去一样,表里如一地温柔和虔诚。
平和岛静雄推开门的时候,看见的就是这一幕。
临也俯身,亲吻了澄。
在大脑得出处理结果以前,静雄的身体先动了起来,他拽住临也的衣领,重重地把他掼在墙上。
那一瞬的他,似乎直接跨越了狂怒的过程,从行动上看起来,几乎是冷静的——他甚至还能顾及到睡梦中的澄,没有立即举起拳头。
静雄用语言无法形容的可怖眼神看着临也。
“别这样,小静。”
临也自己或许都没有想过在这样的不利情势下,自己还能笑得出来。
但此刻,他看着对方的眼睛,简直要开始感到怜悯了。
“我知道你是怎么想的,不过,没有用的。”
他骤然发力,推开了静雄,表情和声音都有一瞬间因为激烈的情感变得扭曲。
“她的傲慢从来就没有变过!”
“所以,不管你在想什么,结果都绝不可能如你所愿!”
澄被吵醒了。
她首先看见的,是被放在桌面上的手机。
……奇怪,我没有把它放在口袋里吗?
刚刚脱离睡眠的混沌感还没有完全消退,澄直起腰来,接着,她注意到了静雄。
另一个人已经离开了,唯有他背对着澄,站在那里。
“平和岛……?”
她试着叫了对方一声,但他没有立即回应。
过了一会,澄继续问道。
“你怎么了,平和——”
她没能继续说下去,因为他正向她走来。
——现在的平和岛很可怕。
澄第一次对静雄做出了这样的判断。
他身上温和的气场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凶猛的,尖锐的,不容拒绝的……
她从椅子上站起来,一时间拿不准进退,而此时静雄已然走到澄面前,他逼人的气势迎面而来,澄下意识退后了一步,接着她很快发现,自己的背抵住了墙壁,已经无路可退了。
静雄将手撑在墙面上,目光直直地落在澄眼睛的深处,给人一种要被刺穿的错觉。
他说话了。
“对不起,老师。”
“为……”
为什么要道歉,平和岛?
澄无法说出她的疑惑。
他伸手轻轻掩住澄的下半张脸……这么一来,他便听不见她的拒绝。
在这之后,他隔着这道屏障,吻了对方。
和他带给人的,快要沸腾的危险感觉不同,这世上大约再也不会有这么温柔和克制的亲吻了。
只不过,澄依然在恍惚中听见了什么崩塌的声音。
无论是她,还是他们的计划,都在这一刻全盘倾覆。
第54章 错误
这能算是一个亲吻吗?澄无法肯定地做出判断。
她所能确认的事只有, 她不愿去打开的盒子,终于还是打开了。
因此,尽管她深知有些话会伤害少年青涩的心,但现在大约就是她试图回避的,不得不说的时刻了。
“平和岛, 我……”
“老师。”
她的话被对方打断了。
“我知道这是个过分的要求……”平和岛静雄对她说, “但是, 请你假装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吧。”
平和岛静雄不是个能对别人的感受视而不见的人。
只要他的内心依然如此柔软, 他就根本无法成为冷酷又强大的怪物, 他的躯壳和灵魂持续磨合的过程往往给他带来深刻的痛苦,即使这是折原临也一直竭力去否认的事实。
静雄已经从对方的态度中捕捉到了蛛丝马迹, 他注视着澄的眼中有痛楚一闪而过。
而纵然如此,他此刻仍然思考着……
如果没有给她带来困扰就好了。
澄也发现了这一点,于是忽然之间, 那些话变得很难再对他说出口。
这或许该归咎于这是个错误的时间和地点, 归咎于这偏偏是个未完成的吻。
你可以拒绝挟着雪片而来的山岚, 但你要怎么对仿佛春日叹息声般轻轻滑过的微风说不呢。
你甚至难以确定它什么时候来过, 又是什么时候离开的。
这样的思虑让澄错过了最佳时机。
“所以,老师,至少现在……”
在那个时候, 静雄轻声请求道。
“至少现在, 先什么都不要说。”
事情好像恢复了正轨, 但无论是与之相关的哪一方都清楚地明白, 有什么变得不同了。
并且这发酵仍在持续着, 因为听不见声音,而愈发让人不安。
从那天以后,澄有一阵子没有见到临也,等到再遇见他,是在一个稍微有些出人意料的场合。
当时的澄在图书馆,正心不在焉地想从书架上取下一本书,就在她将要碰到书脊前,书却恰好从书架的另一侧被取走。
医务室那边正值设备检修,于是她便趁空来了图书馆,这时是上课时间,除了入口处的管理员,这里几乎没有人。
她吃惊地抬起头来,正对上了临也同样流露出意外情绪的眼睛。
两人无声地对视了一会。
“日安,老师。”
在这短暂的片刻中,有无数想法从他心中掠过,但最后临也把一切沉没入激流中,至少说出的话仍是平静的。
“折原……”
“你要借这本书吗?”临也看了一眼封面,“我本来就不打算外借,如果你不着急的话,就等我一会吧。”
澄没有提出异议,于是他们一起在空旷的阅览室里坐下来。
临也低下头,似乎没有再交谈的意愿,在这唯有两人独处的阅览室中,安静变得异常沉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