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法花园——帘重
时间:2020-08-18 10:00:22

  那里有一个刺青。
  一只紧搂着威士忌酒瓶的兔子,一只耳朵竖起,一只耳朵垂下,四肢都刷成黑色,线条粗黑,兔眼发红,光滑透亮的瞪着远方。原本是柔弱的宠物,但又被画得像名伶,神态带有点像飞蛾般神经质的冷淡、看得出刺青师功力极好,稀释的墨色,略带浑浊的深灰,让这只瘦到有点形销骨立的嗜酒兔子,几分验证海明威的名言:保持重压下的优雅。
  刺青就在她的裸臀侧,一个手掌那么大,比起性感,更像一种野性的图腾。
  周津塬微微闭眼,掩饰着眼睛里的嘲讽和伤痛。
  
  许晗以前每次写情书署名,都会顽皮地在落款处画一款酗酒的兔子,标个爱心。
  非常独特的形象,他再也没有从别处见过,也以为,此生再也见不到。
  可是赵想容脸皮厚得程度惊人,她偷偷地读了许晗的信,再示威性地把他逝去前女友的标志画作,当成刺青图案,一笔一划,刻在自己的身上。
  周津塬有过少年气盛的青涩岁月,永失所爱后越发鲜少动怒趋向冷漠。他想过,自己不爱她,但至少能当模范丈夫。也就是这时候,他发现了赵想容臀线处的刺青。
  当时一个极炎热的夏天,赵想容难得地蹲在客厅里,蹚着怪兽拖鞋,蹙眉帮着清洁阿姨找打扫时掉落的金耳环,露出还没褪去红肿的刺青图案。
  当自尊和回忆都被这这头乖张爱挑衅的粉红豹践踏到脚底,周津塬动了肝火。
  他拉着赵想容细瘦的胳膊,把她从地上拽起来,脑海中杀念都动过了两轮,不知是怒火攻心还是不肯伤害女人,居然骂不出口。
  赵想容反应更大。她回过神后,踮脚跳起,就抢先给了他一个重重的耳光。
  后来,两人磕磕绊绊的关系就停在那里。
  
  房间飘着赵想容惯用的香水味道。
  赵想容不再像少女时期,热衷尝试各种冷门的沙龙香。她如今最常用纯香精,Henry Jacques的香水瓶存放在木盒子里,比市面上出售的任何香水都留香更久,洗澡后仍不减余调。
  周津塬略微收拾了一下,当重新躺在床中,他鼻尖所闻到的就是这种浓厚妖娆的味道。不腻,不复杂,冷不丁地用软甜攻占红尘。
  周津塬早已把许晗生前写给他的书信全部锁在保险箱里,无可无不可地地维持着一场无聊的婚姻。反正这么多年都已经过去了,反正最后谁也别让谁好过。
  不过,他倒也佩服赵想容,这头粉红豹在棺材铺般的婚姻里能做到没有一丝怨气,她不仅没有枯萎,美貌还越发怒放。
  “晚安。”男人的声音终于在背后响起,语调清冷,但沾着餍足后的冷漠。
  赵想容没有回答。
  她急于甩门离去,也正急于咽下喉咙里涌出的眼泪,没听到他在说什么。
  
  这是一个纸媒逐渐式微,网络新媒体和kol蓬勃发展的年代。
  国内的时装杂志社已经不复前几年的地位,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几大宇宙刊物还是光鲜亮丽的工作场合。
  赵想容不管多颓废,第二天裹着羊绒大衣,握着车钥匙和手包,昂首阔步地穿过堆满人字拖鞋,样刊和借来的服装架子的走廊。
  几个实习生已经提前坐在大格子间的外围,他们没有独立办公桌,有的还得从前台干起。看到赵想容进来没移开视线,低声议论她是否同样是模特。
  国内杂志社大多数的时装编辑的颜值根本不高,普遍的矮,一米六几,偶尔也蹦出几个矮胖子。高挑的赵想容显得出众极了。
  赵想容目不斜视地走过他们,带着种有点讨人厌的势利眼范儿,即使有人打招呼,眼珠子也懒得转动一下。
  她的办公桌永远堆满各种快递和礼盒,桌面的电话被压在厚厚的意大利和法国的原版杂志底下,由旁边小助手来接听。
  赵想容拥有很丰盈的发量,工作的时候都习惯盘起来,用珍珠发卡精准地夹住。
  她随手扔了大衣坐下,先喝一口咖啡,召集手底下的小编辑开内容会,这时候主编让她去办公室。
  
  主编刁姐大部分时间也不在办公室,此刻,她左手抱着一个iPad,另一只手则飞快地发着微信。
  刁姐身材矮胖,直发大胸,同样热爱穿红色,脖子喜欢挂着各种异色宝石,听到声响头也不抬,含糊地说:“坐。”
  赵想容笑嘻嘻地打招呼:“老大,早。”把另一杯咖啡端过来,顺便拿起茶几上的样刊翻了下。
  各大品牌目前投放预算最多的都是网站和新媒体,以前高不可攀的时尚纸媒忙不迭地转型,往两性、健康和娱乐口等热点口靠拢,向金主爸爸示好。眼前时尚样刊第167p,言之凿凿,正讨论《男性与女性,面对出轨的不同反应》。
  赵想容随便一翻,她看到其中一句——“90%的女性,得知另一半出轨后,都想知道对方长什么样子。反观男性,他们并不会想知道绿帽子是被谁戴……“
  刁姐放下手机,忽视室内禁烟的标志,随手点了一根烟:“你怎么想?”
  赵想容定了定神,反应过来刁姐问的是文章旁边配的插图。
  她随手拿了张纸巾,擦拭唇边根本不存在的咖啡渍:“照片上蓝色行李箱,和台阶与静物不搭,能不能换成棕色?这次谁跟的片?小宁,他构图好,但最近后期精修不行,打回去翻工好几次,他那个团队太不靠谱了。”
  “唉,可不就是小宁,他最近出片儿粗,最近老接网站的活。”
  刁姐凑近仔细看了看图片,用铅笔在上面厌恶地画了个圈。
  “标题的字号是不是小了点?”她若有所思,“这模特的姿势是不是没法凸显出那块钻石表?”又说,“副标题这文章不行,你们组重做。”
  赵想容“哦”了声,也掏出手机说:“我们好像做了一个预备的,你看。”
  
  赵想容胸无大志,玩心又重,大学有段时间频繁地进酒吧,整条酒吧街全都是她熟人,什么事情都朋友摆平。
  她本来想当奢侈品品牌公关,再不济,到成天喝酒的广告部先混着,或者开个美容院做阔小姐也行。但在一次夜店里被刁姐看中,也不知怎的,刁姐坚持说动了赵想容,让她从时尚助理编辑做起。
  大家最初暗地猜测,赵想容平常爱晒名牌logo爱拍照的嘚瑟劲,很投母仪天下刁姐的胃口。
  后来一次,有个蹿红的小明星在棚里耍大牌,嫌拍摄的借衣档次低,痛骂几个跟拍助理编辑。刁姐蹙眉不出面,派粉红豹解决。
  拍摄棚里的规矩,工作人员不能穿红橘蓝等亮色,赵想容当时穿着白T恤和白色牛仔裤,头发带起,人娇衣美的风范,依旧维持滚滚红尘中来的放肆做派。
  “哪位呀?”
  对方原本翘着二郎腿,斜眼瞥到赵想容推门走进来,立刻停止破口大骂。小明星跳下来,跟她主动打招呼。
  
  大家这才知道,赵想容是有来头的,再一打听,粉红豹的大哥,是这五年来炙手可热的房地产商和投资商赵奉阳。哦,原来是重量级关系户。
  赵想容也当然知道别人怎么评价自己,但她在杂志倒也老实,从最基础商业软文开始写,加班毫无怨言,日日准时上班。只要是秀,都状态很好的赶过去,最忙的时候负责八个版面,源源不断地出产时尚垃圾。
  再加上她人不坏,别人拜托什么事,言出必行。粉红豹的美名在杂志社里也传开。
  
  刁姐听完时装组最近的工作,两人就封面讨论几句,最后问赵想容的法语班还上着没有。
  赵想容现在是资深专题编辑职位,如果想继续晋升,一定得亲自跑两次国际服装周,代表该杂志的形象与各大品牌维系良好关系,甚至要采访几次设计师,混个脸熟。
  关键在于,赵想容的英语巨烂。
  如今区“上流社会人”的不仅仅是钱,一口纯正流利的英语就是标配。他们杂志社里精通英语,甚至二外好的人很多,但这些人里,显然没有赵想容。
  她操着一口堪称塑料垃圾般的中式纯哑巴英语,每次出国得带翻译。关键是,赵想容自己也没上进心,起英文名都直接叫dodo,简单可耻,完全没打算往洋范儿上靠。
  如今这小祖宗突然开了窍,想学法语,刁姐自然要鼓励。
  赵想容对刁姐这个上司一直尊敬,耐着性子回答。
  是的还在上法盟,是的真的没有逃课。学了什么,哦,学了 Bonjour,Au revoir,C\'est La Vie,法语的“中国人”听起来有点像“支那人”,怪怪的。
  “好好学法语,学费到时候我给你报销。赶紧考个证书。”刁姐的英语和法语都说得非常流利。
  赵想容敷衍地点头。
  “豆豆,你跟你家医生最近关系挺好?”刁姐冷不丁地问。
  
  赵想容警觉地抬头,微一皱眉。
  刁姐显然把她刚才长时间盯着杂志“出轨”的一幕,看到眼里。
  皮肤透明,黑眼圈很重,白净瘦溜的手腕垂在膝盖上,很淡的憔悴感,裙子是16年的范思哲,鞋子倒是今年最新的平底鞋。除了工作转发,好几个月都没更新朋友圈,前段时间叫出来参加音乐节也没去,她不高兴的时候习惯性轻抬下巴,嘴角却总有点温柔笑意,当然这是粉红豹对她暂时没办法咬死的人才赏脸笑的。
  
  赵想容精致的脸看不出情绪,她主动说:“确实有件私人的事确实要跟你汇报。”
  刁姐把赵想容叫过来,也是顺便拉近感情,要不然内部汇报工作都在邮件里,哪用当面聊。
  刁姐自己从编辑干上来的,踩着两三名同僚,内斗钻研五六年当上主编。
  她冷眼瞅着,这姑娘是个能栽培的亲信。只不过,赵想容外表大大咧咧,跟谁都玩都好,实际有点捉摸不定的神秘。杂志社谁都知道,粉红豹每次一低落,十有八九都是因为与家里的医生丈夫闹不和。
  赵想容闲闲地说:“老大,我今年都快四十了,早就成高龄产妇。准备这几个月开始备孕。想着跟您说一声,搞不好,明年我就要休产假。”
  刁姐听到第一句愣住:“你哪有四十?”
  赵想容眼波粲然流转:“我的青春,咱们杂志可要负责!我从大学毕业就在这卖命,结婚七年。今年三十多了,这不就奔四吗?”
  刁姐被堵得没来得及说话,这时候有助理敲门,说国外客户来了。赵想容匆匆脱身,重新坐到办公桌前。
  
  桌面的私人手机,收了好几条短信。
  “豆豆,我知道你拉黑了我电话。”这是她的大哥赵奉阳发来的短信。“豆豆,咱们什么时候一起做热吉玛?”这是萧晴要蹭着她名额,一起到美容院做热玛吉。
  赵想容谁的短信都没回,她晃动鼠标,唤醒电脑。
  小助理编辑海伦过了会凑过来:“豆豆姐,涂霆经纪人跟我们对接上了!”
  
  凃霆是娱乐圈两年蹿红最快的小鲜肉,在韩国当过练习生,回国出了张专辑,演了几部电视剧和电影,这么折腾才刚过23岁。
  他原本不温不火的,但接了个网剧,又□□了主题曲,热度突然就跟火烧云似的烧上天。
  赵想容在街边商城的广告牌和公交车车身经常见过他的脸,确实帅,但属于个性的长相,眼睛微陷,竖着背头,有股子天然桀骜劲头。她对男人审美很狭隘,具体参考物就是周津塬那个唇红齿白的王子类型,因而不喜欢他。
  
  何况,所有纸媒鼎盛时期过来的人物都瞧不上流量明星。
  她们杂志社火的那几年,专业模特和一线影视大花才有资格谈封面合作,杂志社还挑挑拣拣,哪像现在都靠流量说话,长得类似人样的都登堂入室。
  不过,赵想容还是要了对方经纪人推送,他们之前都不认识,微信上来却“宝贝”“亲爱”,柔情蜜意的假客套。
  赵想容热爱浮华的时尚圈,也热爱这种场面话。
  她热爱所有红色的、有生命力,活着的东西,无论真假。
4、chapter.4 ...
 
  周津塬今年才调回到东院,全天一直泡在手术室。
  
  他所工作的医院,是全国最好的一家三级甲等综合医院。而在科室里有同样的鄙视链,外科鄙视内科,神外鄙视其他外科。周津塬是脊柱外科,骨科中的心尖尖,他下午的手术是一名接受脊椎矫形手术的七岁儿童,手术开始前给予正压通氧和冰帽,但结束的时候,对方心脏骤停,经过一个半小时的心外按压后,参与抢救的心内医生发现窦性起博,抢回生命。
  
  交接出了手术室后,几名还有力气吃饭的年轻医生爬到饭堂,又因为长时间心肺复苏的科学规范吵起来。
  
  周津塬坐在旁边,搅动眼前的稀粥。
  
  窗外的冬日天色凝沉,医院食堂是蓝色桌子和蓝色塑料椅,不锈钢的餐具。饭菜的味道不太好闻,旁边其他医生和护士走来走去,领着免费的水果和包子,每日对生死情感置若罔闻的模样。
  
  门口站着一个人。
  
  周津塬淡淡一个警告的眼神,对方就没胆上前。
  
  他微转过脸,把饭盒里的东西吞完,跟几位还在吵的同事低声说几句走出门。
  
  苏昕穿着很薄的牛仔衣,身型单薄。她在医院楼层漏下来的冷风哆嗦着,用手提着一个皮卡丘的饭盒,长直的头发,还有个清丽婉转的美人尖。
  
  她抬起头,朝他无声又害怕地笑笑。
  
  周津塬用眼神询问她为什么来。
  
  “我刚刚去病房看望我妈妈。自己在家做了点东西吃,所以想着也能给您送一次饭。”她脸色有点不自在,但态度依旧维持着不亢不卑。
  
  周津塬也没伸手接饭盒,他耐心地等她说正事。
  
  身后依旧有医生和护士川流跑进来赶最后的饭点,职工食堂的开放时间,从下午四点到晚上七点。马上就过饭点了,不少医生吃完后往外走。
  
  周津塬回头看一眼,原本桌上讨论的几名医生,正朝着自己挤眉弄眼。他还是决定把苏昕轰走,这样子像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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