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康熙本人尚未到不惑之年,你就是负责任,也只能过问学业,人家王府阿哥还未必领情。其他的,人家为什么放着皇帝不去巴结,要应付你这位太子。
太子的思路是怎么跑偏的呢?或许是索额图,也可能是康熙,毕竟他这个年纪,再聪明也受限于阅历和环境,有时候发生理解错误简直太正常了。
对于一个太子来说,在“储君身份”和“皇帝臣子”之间寻求一个合适的、可以平衡的自我定位原本就很难,因为他面对臣子是“君”,但面对君父却又是“臣”。
这种矛盾的身份冲突,加上权力对双方的吸引,以及储君对天子御座主动或被动的“觊觎”,皇储们连续翻车简直不能更正常。
“朕听说,你最近就到处闲逛?”
养心殿中,康熙翻看着胤禔的窗课本子,接着道:“这都是札记,你怎么就不写诗呢?朕看胤祉、胤禛都学着写七言了,好坏不论,总要写写看。”
“回汗阿玛,儿子实在不擅长这个,朝廷里会写诗那位在墨尔根呢。”胤禔摊手,“我觉得,大概是儿子比较粗糙?糙人不会写诗多正常啊。”
胤禔从小就是这样,干什么都是理直气壮,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都能坦荡的给出一个理由。而且都是讲道理的理由,并不是文过饰非,当然也不是粗鄙不文,康熙还是很喜欢他这个劲儿的。
大约是依然保持着一种质朴的心态,康熙总觉得在这个长子的眼中,这世上的人只要不是太奇葩,几乎都能好好相处。
皇帝突然很担心,将来出宫开府,这孩子会不会在旗下受人欺负?毕竟旗主不比宫中奴才,不是一句话就能从斥退黜落的……看来也不能让他太早出宫,年少开府受旗主的气反而不美。
“阿拉木如今在礼部,朕要用他,你身边也不能没个老师。”康熙沉吟半刻:“朕就让戴梓做你的老师罢。”
胤禔眼睛睁大了,戴梓还没被诬告么?他小心问道:“汗阿玛,戴梓不是在帮朝廷造炮……这合适吗?”
“嗯,造炮有兵部,南怀仁呢,朕让他加紧。”康熙道:“戴梓是个有学问的人,等你婚后入朝当差,他做你的侍读学士,倒也相宜。”
胤禔安静点头,他敏锐的发现在他忙着结婚这段时间里,发生了一些他不知道的、悄无声息出现又湮灭的事情。
戴梓这段日子也是过得很艰难,他先是莫名其妙的被召到皇帝面前,然后被张献忠的养子陈弘勋攻击成“私通东洋”“与朱舜水等互通书信”云云。
他与朱舜水那一批人都是浙江人不假,可戴梓要比朱舜水小四十九岁,挨的上吗?
陈弘勋居然还拿出了书信,说这都是证据,戴梓都傻眼了,那信上的落款的确是他的笔迹……戴大人瘫坐在地上,这是怎么回事?
“皇上,臣的确不知道啊!”戴梓疯狂否认:“而且,臣的落款笔记,翰林院能找到,南书房也有,这这……”
康熙却并不着急,他只是问:“你和南怀仁一起制炮的时候,是不是也在那里写过东西,特别是写过自己的名字?”
“……应该是?”戴梓的脑子里几乎都是浆糊:“臣记得,似乎有过。”
鄂伦岱这个人虽然性格糟糕,脾气不好,但他不是没本事的人。
相反,这位勋戚出身的侍卫大爷,干起活儿来,还是蛮精细的。他给康熙带来的证据显示,戴梓的确在南怀仁那里写过东西,以如今糊裱字画的一些手段,弄出这么几封书信并不难。
其实,私通外国这种罪名,杀头都是轻的。但康熙沉吟良久,想起了之前胤禔对他说“陈弘勋常去南怀仁那里”,另外康熙想起了陈梦雷。
陈梦雷和李光地之间的是非曲直成了无头公案,因为陈梦雷最后也不能拿出更有力的证据,证明自己是清白的,没有投敌,所以他被流放了。
但戴梓如今的情况,南怀仁和陈弘勋原本就很有诬告之嫌,一个或许是妒忌戴梓受到了皇帝的奖赏,而陈弘勋是个破落户,政治流氓一样的东西。
皇帝左思右想,出于证据可疑,首告更可疑的理由,让戴梓暂时待罪在家,离开南书房,等待下一步处理结果。
而在鄂伦岱和宫中造办处的努力下,发现这几封信的确是仿造的,之所以那么真,是因为通过裱糊手段,让仿制、摹写的书信显得和真的一样。
陈弘勋在内务府慎刑司监狱自杀,这背后究竟和南怀仁有什么关系,也没法查下去了。康熙还是念着汤若望、南怀仁两代人为皇室兢兢业业的服务,最后决定暂时不追究。
而大概率被诬陷的戴梓,最近也不好回到兵部或者南书房了,但康熙觉得让他浪费才华在家赋闲也不好。正好胤禔也要成婚,阿拉木又去做了礼部侍郎,得了,就让戴梓陪着皇长子读书好了!
就这样,胤禔迎来了自己的新任侍读学士,不想这有引起一阵反响。毕竟戴梓进过南书房,索额图的担心一时之间升到了顶点,皇上这是什么意思啊?
这事不比寻常,索额图反而没有和皇太子嘀咕,而是密切关注。关注之后,作为在朝廷上混了许多年的老资格,索额图也意识到了,戴梓或许是牵涉进了什么不可告人的机密当中,被从南书房踢了出来。
索三老爷松了口气,这样他就安心了,不过是个弃子,不要紧的。
许是经过这一番惊吓挫折,戴梓做胤禔的侍读学士之后,反而病了一场。胤禔特地派苏鲁为代表,带着全都去戴家探望一番,送了药品和补品,还替他转述“学士年未至不惑,还请多保重,日后为朝廷效力。”
戴梓对胤禔没啥印象,但是明珠和成德这两个人,他是知道的,而且印象不错。何况胤禔在要成婚的当口派人探病,态度又诚挚,戴梓对这位才见过一面的大阿哥也颇有好感。
胤禔这会一边忙着派人探望自己的侍读学士,一边哈哈珠子们也贺他成婚,自家弟弟们又闹着说要私下贺一贺大哥成家立业。内务府那边,有噶禄看着,更是不打折扣的进行最后的婚礼筹备。
头所又进了些太监宫女,这都是预备着福晋进门之后的人手,胤禔瞧了一眼,叫全都和秦吉了挑两个做徒弟。“你们在宫中也该收个徒弟,日后开府也好顺手。”
胤禔自己身边也多了个小太监,长相端正干净,才十一岁,名叫赵顽,顽石的顽。
站在皇子跟前,这个小赵太监显得并不谄媚,只是规规矩矩的行礼,然后道:“阿哥叫奴才石头就行,奴才进内务府受教导,师父说主子怎么叫奴才都成。”
后来胤禔才知道,这原本也是好人家的孩子,结果家道败落,他父亲被同乡坑害死了,赵顽没法子才卖身做了太监。他小时候还读过书,能从头到尾背下琵琶行,字也写的不错。
“……你先熟悉熟悉头所的环境,跟在我身边,以后再看让你做什么。”胤禔微叹:“去罢。”
五月二十五,科尔坤家大队人马在内务府的引导下,将福晋的妆奁送到了头所。胤禔看着满屋挂红,明天他就要结婚啦。
第57章 :单身狗生涯的终结
胤禔穿上蟒袍、补服, 头所里有头有脸的奴才都跑来贺喜,顺便帮他瞧瞧衣服穿得如何。
陈嬷嬷一脸笑容,叮嘱道:“阿哥一会给皇上、太皇太后,皇太后行礼, 还得去给惠妃娘娘行礼, 您千万别着急, 就这么一遭。”
在结婚这天, 胤禔突然顿悟了一个道理, 所谓“礼”, 就是让你做个磕头虫。不管是皇子还是皇帝, 反正免不了的, 从乾清宫到慈宁宫、宁寿宫, 然后是延禧宫,胤禔要去给长辈行礼。
这一套流程完毕,时间也快到中午了, 在胤禔做磕头虫的时候,内务府总管大臣已经带着百十来号人马, 和护军参领带着的护军一起前往福晋家中。
而从科尔坤家到皇宫的这条道,会有步军统领衙门提前清道, 避免有人围观堵塞造成种种问题。
内务府总管大臣的妻子, 也会带着内务府管领家的妻子数人担任侍从女官, 一部分跟着去科尔坤家中,另一部分在聂格里氏太太的率领下来到头所。
聂格里氏看见胤禔成婚, 和看见自己儿子长大成人差不多, 甚至更激动。这是她和她全家的功勋, 帮皇上护持大了皇长子。
“嬷嬷,这里头的事情就劳您操心, 我还得上外头迎迎宗室长辈。”今儿天气不错,胤禔穿着全套袍褂满脸淌汗。
聂格里氏道:“快给阿哥准备个毛巾!阿哥放心,尽管忙你的去,大喜的日子也别着急,千万稳住了喽。”
到了吉时,科尔坤家那边才送福晋出阁上轿子,往宫中来了。一路上浩浩荡荡,仪仗直到头所门前才撤下。于此
“阿哥,福晋的喜轿到了!”
赞礼命妇聂格里氏太太站在旁边,和噶禄大人一起,指导皇长子站在喜轿前不远处,用弓箭虚射三次,此举名为“射煞”。
男子们退出,包括护送福晋入宫的科尔坤和儿子那日松、索伦图都去景运门外的箭亭赴宴。能留在皇子居所中喝喜酒的,只有宗室福晋和二品以上京官的命妇们,还有就是福晋的母亲和嫂子等亲族女眷。
等新娘跨过火盆,被扶着进入头所新房中,胤禔也被安排着和福晋坐在一起,用一支箭挑起了新娘的盖头。然后赞礼命妇将两个人的袍子系在一起,行合卺礼。
就是两个人拿着一个瓢的一半,将瓢中美酒一饮而尽,象征着日后夫妻一体。
与此同时,房外响起了歌声,这是从内廷侍卫里选出的结发夫妻们,在萨满的带领下给阿哥、福晋唱《阿察布密歌》,以示美好的祝愿。
“吉祥的日子,宴席开始了;
欢快的日子,媳妇进门了;
杀掉圈中的肥猪,洒酒供奉诸神。为新婚夫妇,望神明多多保佑;
愿夫妻幸福,白头到老,六十岁无病,七十岁将老,八十岁子孙满堂,九十岁须发斑白,至百岁无灾。对长辈尽孝道,对兄弟要互敬互爱,对孩子要善良。
愿日后生活富裕无忧,官运亨通,夫妻共享荣华富贵的生活!”
然后胤禔就看着赞礼夫人给福晋送饽饽,问道“生不生?”
他的福晋低声道:“生。”众人喝彩,又送上美酒和羊肉,让胤禔和福晋一人吃一口,这才算流程结束。
然后胤禔就被赞礼命妇拥簇者来到院中,宗室福晋有他的长辈,如裕王福晋、恭王福晋,都要他亲自来行礼打招呼。
“快瞧瞧,咱们大阿哥多俊呐,”裕王福晋笑道:“你媳妇我也见过,是个体面俊俏的好孩子,以后可要好好的在一块过日子。”
“是,多谢伯母替我操心了。”胤禔亲手执壶:“二大娘,请您满饮此杯。我二大爷在箭亭呢,侄儿不能去,您还得替他喝一杯。”
过去在慈宁宫过年的时候,胤禔就这么叫裕王福晋,透着亲近。裕王福晋满脸笑容,喝一杯。然后又抓着恭王福晋:“你五婶也得喝!”
“是是,请五婶满饮,也得替五叔喝一杯。”
纯王福晋和富尔祜伦因为纯王丧期未完而没有过来,近枝宗室就这么两位福晋需要胤禔亲自打招呼。其他的诰命自有赞礼命妇应酬。
升平署在箭亭和头所都准备了歌舞,伶人乐工使劲巴结,这场婚礼也是尽善尽美。
酒过三巡,福晋们凑在一起也有无数的话要说,胤禔使了个眼色,将酒壶交给了全都,自己借口更衣跑回了头所。
按照旧俗,新婚当天晚上,新娘子要独坐一晚,说是坐财。也就是说,新婚当天并不是洞房夜,胤禔溜到喜房门口,守在门口的精奇嬷嬷对他也是久闻大名,压根没敢拦着。
道琴盘腿坐在床上,其实这天晚上坐财,只是在喜房中。也没人看守,当然通常情况是没人进来的。所以新娘子想要歪一歪,让自己松快些,只要别弄太大动静,倒也没人知道。
现在她靠在隐囊上,歪着歪着已经要睡着了,然后她就听到了有人推门进来的脚步声。她坐直,都没敢抬头,然后就听见一声轻笑。
一个少年在看着她笑,他有乌黑的头发、明亮的眼睛,脸上带着快乐的笑,问她:“格格,你要不要歇一会?”说着就帮她将隐囊抽出来,让她靠在上头,他自己也坐在了炕边。
道琴手脚都不知道该怎么放了,全身不自在,让阿哥看见了,会不会觉得自己懒惰?会不会觉得自己不好,不堪为皇子妻。
胤禔倒没注意,他正正自己的吉服冠,笑道:“格格还记得我吗?咱们过去见过的。”
“记得。”道琴声音很轻:“还记得大爷在明相家的藏书阁里。”
“我不喜欢人叫我大爷。”
胤禔下意识反驳道,话出口才觉得太生硬了,女孩的脸通红。他马上解释:“不是说讨厌你这么叫,我是说,这么一叫像是喊前门大街卖糖葫芦的。你见过他们买东西吗?大爷,给来个糖葫芦!”
道琴噗的一笑,然后她道:“那要怎么称呼阿哥呢?既然不好叫大爷,那就阿哥爷?”
“咱俩是夫妻啦,你非得叫爷干什么?”胤禔更往炕里头蹭了蹭:“这样吧,你就叫我阿哥,我叫你格格。”等以后俩人不这么生疏,那就爱怎么叫怎么叫。
“诶,不过你叫什么名字?我听人说,如今京中旗人大臣家也兴给女儿取字。科尔坤尚书为你取字了吗?”
道琴点头道:“我叫道琴,阿玛给取字,善之。”
“道琴,满语是孝悌的意思,对不对?”胤禔笑着说:“善之,这也是好字。格格,你的名字真好。”
他笑道:“之前我听索伦图说过,你喜欢画画?我叫人去翰林院画馆要来了全套的颜料。等这几天忙完了,你不妨打开瞧瞧,看看哪些用的上。”
女孩子不说话,胤禔奇怪的偏头看,他新媳妇的脸上泛着淡淡的红色,一眼看过去美极了。胤禔的脸也红了,他支吾几句“你歇着,有我在不要紧,没人敢进来”云云,就一溜烟跑了出去。
留下道琴靠在隐囊上,偷偷笑起来,看上去她的宫中生活不会很难过。她的丈夫,也是个很有趣的人呢。
一直到宫门下钥,喜宴才算结束,然后各回各家。对于宫中正经长辈来说,就等着明儿小夫妻给请安了。这其中最紧张的是惠妃,将要给儿媳的礼物再三看过,左右掂量,折腾到半夜才睡下。